第9章 裂痕/续·怪物
『大波斯菊』缓缓掠过正在执行『S-planning』的大型挖掘现场的上空,在阳光下闪烁着宛若白日星辰的光辉。位于近地轨道的这座三角星形,或者说镖形的巨型空中堡垒和一般意义上的某种一年生草本植物相比,或者连外表也不甚相似。
对于地上的人类社会而言,这座空中要塞是『神明』——也就是贤人们居住的『神所』,『大波斯菊』是属于和太阳共同放出耀眼光辉的存在。
FRANXX博士站在要塞中央的巨型会议室里,仰望着APE的七贤人。圆形的巨大空间若是再稍微华丽一些,恐怕称之为宫殿也不为过。在人类盛极一时的旧世纪——或者更早,无数的君王,独裁者,哪怕是万民仰慕的英雄或者都梦想过这样一个能够俯视无数生命和奇迹的宫殿,一个金碧辉煌,举世无双的,无论地面发生何等灾变都能够稳如泰山安然无恙的避风港,一个『神殿』。
——尽管一直到FRANXX博士依稀记得的遥远时代,『轨道空间站』之类的空中建筑都没什么机会考虑过美观,而且也没什么人喜欢住在里面。
实际上,贤人们喜欢的只是这种只手遮天的运筹帷幄——他们的品味着实算不上好,就像他们的面具的原型动物一样,自称APE的这些家伙只是喜欢高一些的地方而已。从树枝变成了这空中堡垒却还不够,他们还各自坐在结构相当危险的高脚椅上面,以『主席』为首——他的头都快碰到天花板了——其余的几位贤人或高或低围坐在一起,每个进到这里的人类都非得仰视才行。
然而FRANXX博士并不会抱怨自己的脖子疼,他觉得机械的脊椎并不会让他得颈椎病,正如他认为这些穿着类似机械甲壳的长袍的贤人们不会因为坐的时间太长而的腰椎疾病,或者痔疮之类。
他们甚至还有洁癖,但至少FRANXX博士认为自己还是可以呼吸带有病菌的正常空气的,也能和保持着旧世纪生态的满身细菌的孩子们接触接触。
「维尔纳,就没什么想在我们开口之前解释一下的吗?」,位置最高的首席低头俯视着FRANXX博士。背后的全息投影上是扬尘前行的13移动都市,目的地将会是『花园』。
「……我们?在我看来你们都只是一个人。」,维尔纳的视线如同机械操控一般定格间扫过每一个坐着的蒙面人,「『秩序外个体』的事情,我早就已经汇报过才对。」
「她将是巨大的威胁。」
「叫龙的血会让她在那之前就燃烧殆尽的,她不够特殊。」,苍老的半身机械的怪人低吟,「昙花一现的程度,不足为惧。」
「那据你所说,野丫头的搭档也会被吃光抹净。」
「就因为这些事叫我来吗?」,维尔纳敲击着拐杖准备转身离开。
事实上,敢对贤人如此不敬的人类只有他一个,而依靠他的力量建立起现今人类社会的APE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实现人类永生的疯狂科学家维尔纳·弗兰克,是APE实现追求最完美存在——静止的永恒的,功臣也是重要的棋子。
「——对于科学家来说是相当大的野心啊,维尔纳。」,某位贤人说道,「但是我们的目的与你的并不冲突。」
博士稍稍驻步,思考着这话中的意义。
「带他们去往花园吧,掌控大裂缝并不急于一时。」
「无聊。」,他宁可相信APE的那帮家伙只是乱猜,那么自己的动摇将是最明显的证明。
他早就知道『神座』之上的绝非喜欢高处的人类那么简单,但他不在乎,他所欣赏的,想要据为己有的,他的夙愿没有任何人——任何智慧能够阻拦。也唯有这一点,他绝不退让。
槲寄生最近是一派冬日的景象,季节的变化在绿植的身上体现的极为明显。若说不久之前的泛黄枝丫,气温和空气湿度逐渐降低,各种活物的露面频率大幅缩减的情况属于秋季的预兆,那么银装素裹的这么一片白皑皑的森林,结着薄冰的湖面,枯死的绿植,连一声鸟鸣也不易听到的现在应该就是冬天了。
零二对此是留了心眼的,她自从发现自己的叫龙化程度不断加深后就十分在意时间的流逝。从秋日迈入冬季的速度有些过分的迅疾,幸而她并不反感冬天,而槲寄生这随着地理位置和月份更替而始终和旧世纪保持一致的生态设定让她渐渐对13移动都市去往的目的地有了明确的猜测。
——『花园』,战争兵器驾驶员的育成场所。
按理来说,那里埋藏着她和『Darling』『刻骨铭心』的昨日回忆,那么时时刻刻都觉得莫名不自在的应该不止自己。
可情况比这糟糕得多。
「零二,别看了。」,零二原先注视着窗外不断落雪的视线转回走廊内部,身着厚重抗寒衣物的五郎正蹙着眉头略显急躁地看着她,「集合命令应该早就下达了。」
「啧。」,零二退离已经被她呼上一重白雾的玻璃窗,正了正白色的硬顶军帽,将搭在小臂上的同色军衣挥转披于肩上,错过五郎向着楼梯口走去。和那金发少年擦肩而过的一刻,她瞥着那双失去了许多颜色的眼瞳道:「这里可是女宿区,队长,自重点。」
沿着铺着红毯的阶梯拾级而下,四季都一成不变的大厅里已经站上了13部队其余几人。他们没有一个人脸色好看,连个跺脚取暖的都没有,本应洋溢着青春的面庞上是失去活力的浅灰,被怪异的宁静包围着。
「哟,零二,怎么这么慢。」,广一眼就发现了她,露出一个惯常的微笑。13部队的成员都是相同的装束,因而白衣白帽,内里还是红色戎装的零二显得格格不入
「嗯。」,樱发少女简短的回应了一声,站在了女生队列的最后。说是最后,实际上加上她也就四个人,那边的男生加上五郎也是这个数字。
莓不在,满也不在。
心见已经正式接收任命了的『新』队长跟着零二走下阶梯,突然问道:「呐,五郎,满和……满不来么?」
「说是还有点低烧。」,和零二之外的人交谈也不见这金发少年轻松,反倒显得有些疲累。
「再这样下去可不是什么办法啊……」,太转头道,却是看向心,后者欲言又止,最后保持了沉默,阴沉的气氛再次蔓延开来。
零二抱起双臂,险些又想去咬指甲了。
她倏尔想起广曾对她提起过满在『花园』时接受过黄血球诱导增殖剂注射的事情。并非每个孩子都有驾驶FRANXX,从而成为对大人来说有价值的『士兵』的天分。幸而『善良』的大人们会给予孩子们『选择权』——或者注射黄血球一搏,若是没有在注射后死去,并且黄血球与血液相性良好便有了离开『花园』,成为驾驶员的机会。
——或者直接消失,要零二来解释,那也是去死。
满是天赋不够却靠博弈成功了的类型,可黄血球并非什么好东西。季节交替,过分的战斗频率和压力,加之本就不如一般驾驶员的体质,满在之前的作战里似乎有大半的时间是强撑着对敌的——至少郁乃如此描述——而实际上他最终也确实被压垮了。
零二低垂下视线,这种事她见多了。和传闻不同,她的搭档并非都是在和她共同作战三次之后就被判了死刑,有的更早,有的晚些。这更早的就是在头两次协同作战结束后患上了久治不愈的低烧。
低烧不愈的那些人,大半都在病症转变为肺炎乃至脑膜炎之前就彻底消失在病床上。和无力再驾驶FRANXX的驾驶员一样,将会被除名,即所谓『剪枝』。
按照零二的想法,他们应该也是死了,并且死的极不痛快。
她不喜欢这样,但她同样不在乎,即便是广在日后的哪一次作战里因为叫龙血液的侵蚀而无法承受最后死掉,或者活下来但是疾病缠身半身不遂而被『剪枝』,她也只会难过那么一段时间,而后继续吞噬别的生命来实现自己的夙愿。
可是她在意的还有别的事情。
「——莓呢?」,宁静突然再次被打破,零二抬头看向说话的心。虽然是问出来了,可这个问题似乎有点太为难这个一直恬静而顺随的少女。她应该是属于一时心急按捺不住才脱口而出的,在意识过来的瞬间脸色就由急切转为慌张。这不能怪她,即便时而偏激,但骨子里的性格终归还是温柔随和的,更不要提明明比谁都更关心那蓝短发少女的五郎此刻扭曲起来的表情。
「那——那个……不是的——」
「为什么现在还……」,零二身前的郁乃咬着嘴唇自言自语着。
「——七和八说过了,这不是我们该关心的事情,现在的主要任务是——」
但心只是个开始,未来接着就嚷道:「才不对!莓那家伙是我们的同伴,是五郎你的搭档不是吗!」
「是啊——就算变成那副样子,也至少该让我们和她见一面啊,五郎——」,纯位数帮腔道。
啊啊,又开始了,这几日以来最多的对话。
「闭嘴!」,五郎攥紧双拳,以身高压住全场的所有人,「我们谁都没有资格见她,别忘了,那天没一个人敢叫她的名字!」
「——明明命都是她救下来的。」,他一字一句紧咬牙关道,好似要把这几个字刻在空气里,任谁都听得出这是在泄愤。
心微张着嘴轻轻摇头,和方才与五郎呛腔的二人不约而同地露出难以置信的愕然表情。或者他们就此忍耐住还好,但这毫无疑问是不可能的,因而在纯位数攥拳再次大声开口后,零二明显地察觉到这小队里从前极力维持的东西终于开始碎裂了:
「那你当时在哪里啊!真敢说啊!」
金发少年陷入了某种恼羞成怒的静默,但他最后也没有开口,或者他的心里陷入了几日以来的另一场没完没了的拉锯战,光是对付自己就竭尽了全力。13部队就这么彼此维持着压抑却烦躁的冰冷气息,最后还是广决定出来解围:
「别这样啊,人都到齐了,莓和满一定不愿意看到大家这样不是吗……」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比起劝解更像是请求。实际上,这种对话方式一向都是五郎的作风,但零二不觉得此刻除了这瘦弱的少年以外还有谁能这么说。不巧的是,或者是他态度放得太低,气头上的某人没有买账:
「还真是老好人啊,广。」,未来昂起面孔,「是想连你旁边的那个『怪物』也一并撇清干系是不是?」
「喂,这和零二她根本没——」
「莓变成那种样子,怎么可能和她——呀!零二你,你干什么!」
樱发少女在未来开口的一瞬间就大力推开人群猛地拽过后者。甩开的军衣还没落地,零二就紧紧以膝盖顶着未来的脖子将其压在身下,双手好似铁钳锢住她细瘦脆弱的手腕,轻轻用力便能折断。这般无以抵抗的力量与狠厉传递给那红发的少女,她的额头霎时渗出一层细汗。
「零二——」,不只是广,几乎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
「怪物?」,她没有隐藏自己锋利的犬牙,「你还没见过真正的怪物!」
浓重而一触即发的窒息感弥漫在大厅里,但对零二来说,她的愤怒已经发泄完了。
接着,在未来惊惧的神色里,樱发少女推开想要上前帮助的纯位数,顶着双马尾少女的胸口重新站起。而后状似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冷笑一声,顶着零星的几声指责,从口袋里拿出一支棒棒糖,轻巧地破开包裹扔进嘴里,抱起双臂,瞥向什么都没有的墙壁。
这棒棒糖她本是打算留到『花园』里再吃的,但这位粉发少女很不巧地发现自己已经忍不住啃指甲的欲望了。
未来边揉脖子边咳嗽着站起,看着零二的通红双眼除去被迫产生的畏惧,还有燃烧起来的憎恨。
——见怪不怪了。零二品尝着血的咸腥,她的嘴唇又被自己咬破了。
——武器是没有选择权的,扣动扳机的人有,而这权力是贤人们给的。
FRANXX从来都是雄式主导下,由雌式连接的战斗兵器。没有雄式的FRANXX会瘫痪,即便变成野兽也绝无法达到双人驾驶的实力,而莓颠覆了这一点,比零二更加深刻的撼动了近百年FRANXX的『战斗传统』,是身为『神』的贤者——定下的和『神』同等的『铁律』。
——而莓,一个『孩子』,将其『杀死』了。
那天凌晨,Gutenberg级变成死物,Rehmann级也失去了活动的迹象,战斗彻底告一段落,以鹤望兰为首的各机也终于得以返回移动都市的停机坪。
可夜晚并没就此结束,金雀需要进行损毁评估,毕竟半个手臂都被自己的炮弹炸碎了;其余三机也需要进行例行的作战记录,更不要提某个平时一副冷淡模样的少年在被郁乃半抱半抗拖出驾驶舱时几乎失去了意识,呼吸粗重而凌乱。
因为满的异常,参战人员大多都需要接受身体检查。也因此,几人也得以陪同半梦半醒痛苦不堪的同伴,跟着对他们毫不关心的『大人们』前往医疗设施。
在见到莓之前,还没有人反应过来是谁解决了Gutenberg级,加之处理满的病症刻不容缓,战斗的怪异结尾暂时被所有人抛在了脑后。光影交错下,长而乏味的纯白色长廊和氤氲辉煌却死寂的都市在这时起到了相当程度的『心理安抚』,路程未到一半,纯位数和未来几乎都要急疯了,急躁之气充斥的队伍内部只有零二略显得有点昏昏沉沉满眼睡意。
莓就是在几人吵吵嚷嚷着怎么还没到地方的时候出现的。
像是纯白色的长廊侧边突然裂开了一个无形的通口,遍体鳞伤步履蹒跚的娇小身影就从那其中跌跌撞撞地突兀显现,半是爬半是摔地捂着腰侧的伤口扶着墙边,在上面留下扭曲的墨蓝色的『血迹』。
「开什么玩笑……」,她并没立刻发现这边的『同伴』,『血迹』未干的面孔上,蓝宝石一般散发着冰冷光辉的眼瞳愤怒地盯着她刚钻出的拐角内部。
蓝短发少女的作战服几乎没有一块是完整的,裸露在外的白皙肌肤和覆盖其上的墨蓝色『血迹』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而那些和衣物的破损不成比例的伤口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涸,接着自我修复。
此外,莓的身体似乎处于某种不正常的高温,因而全身沾染的『血液』迅速干涸蒸发后形成的了类似水汽的白雾。
这些是最为显眼的部分,而眨过一次眼后,在场的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她因张嘴呼吸而隐约露出唇外的尖利牙齿,白皙皮肤下的诡异蓝色微细血管。
——以及额头上闪着冷蓝微光的尖角。
「Code:015!」,拐角内部传来一声喊叫,从刚才开始就带领13部队前往医疗设施的两个大人也面面相觑。
「可恶。」,莓咬牙切齿地喊了一句,刚要转头再跑,就因为发现了怔住的她的『同伴』而同样呆立在原地。几人之间的距离并不长,零二因而可以清晰地看见那娇小少女的双眼中所闪过的几多情绪。
可惜,能冷静地直视着她的眼睛的,也只有这个在此刻突然成为了她的『同伴』的樱发少女罢了。
静默只维持了短短的几秒,零二怎么也不会忘记她在那双眼中察觉到的,足以令人丧失理智的光影变幻。愤怒转眼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愕然,愕然的短暂停顿后,微微闪烁的是彼此不分高低的恐惧、请求和期待,这种情绪维持的时间相对长一些。
可零二清楚的记得,她的余光中,莓所希冀的几人里没有一个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理解。他们因为疲惫,因为慌张,因为心有余悸,眼神飘忽,认知能力下降,和不合时宜饥饿口渴,以及或者对洗澡的向往。这许多乱七八糟根本毫无联系的因素,使他们维持的讶异,面对血腥『陌生』事物的反感和畏惧持续了太长时间。
因而莓的神情中,恐惧不见了,期待也不见了,请求开始和就焦虑、怀疑平分秋色。
——如果说她能及时发现队伍最后的零二的话,或者情况会不一样。可是她没有,也没能。
因为紧接着,她就被冲过去的、原先一直带领13部队的两个高大的大人束缚了双臂。她皱起眉,眼中再次集聚起愤怒,叫龙的血液驱使着她下意识想要挣脱,和零二不相上下的力量让那两个蒙面人受到了猛烈的反抗。其中一个高过她半身的家伙被过肩摔砸在墙上,另一个被打碎了牙,扭断了手,躺在地上呻吟。
而看到这一切的13部队成员下意识地反映出了危险靠近的畏缩和惊骇。
于是,蓝短发少女的眼中闪过晦暗的光,她的嘴轻微翕动,开开合合,吐出一个个没有声音的名字:
五郎?
——「……」,五郎脸色铁青,甚至像是在努力辨认一样眯起了眼睛。
广?
——「……いち……」,广支支吾吾的,一贯的勇气难得没能派上用场,在念出莓名字的那一刻又突然生生咽回了肚子里。
未来?
——「……」,双马尾少女险些把「谁」的音发出来。
莓浑身都颤抖起来,然后又霎时静止于原地,可能是因为扎在她肩膀的镇定剂,也可能是因为在那之前充斥在她眼中的绝望。总而言之,娇小的少女向后跌倒在地,当着13部队全员的面,被紧接着赶来的大人协同负伤的两个白衣蒙面人一同迅速地抬离了现场。
这一切发生的时间不会超过10秒。
零二若不是亲眼所见,她绝不会相信此刻发生的事情。其荒谬,其怪诞,其混乱的因果关系和可笑的经过,甚至还夹杂着令人发指的,恰到好处到过分的理所当然,让她没能做出任何反应,甚至连个简单的名字都喊不出口。
而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五郎和未来已经不见了踪影。
那两人大概是去追了吧,虽然结果是显而易见的,但他们也花了相当长的时间才被七遣进了满的病房。那两人似乎发生了激烈的争执,脸上满满的隐忍和愤怒,以及不及那蓝短发少女却依然可以称之为失落的阴暗总不会骗人。
零二终于重新直面某个问题,关于那蓝短发少女为什么真如负责人所说自愿到一楼和伙伴隔离开。她究竟是害怕自己的变化,还是害怕没人会接受她的变化?
她是否怀有某种幻想——比如可以在某个巧到被雷劈也不奇怪的时间点,正好碰上某一个她的『伙伴』,而后一句「莓!你跑哪去了!」接着一句「对不起。」,一切都能重新开始。
樱发少女的人际关系让她没怎么意识到第二种可能性。
幸好她瞬间就明白,在易逝秋日的伊始,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次日,叫龙似乎彻底放弃了袭扰『S-planning』的计划,仅剩三架的FRANXX小队只守备了不到半天就接收到了休整的命令。零二则翘掉了例行的汇报工作,径直到更衣室换上了红色戎装便离队了。
从指挥室到槲寄生需要乘坐一段相当长的扶梯,而这悠闲下行的慢吞吞玩意头一次让以没有耐性著称的零二没怎么产生反感。她在思索如何面对那个蓝短发少女,虽然这在她看来实则是件无关紧要的事情,她也没有替别人考虑的习惯。
——果然还是因为Darling不在身边吧,才会这么无聊。
零二偏头唾掉嘴里几乎咬烂了的棒棒糖棍,趴在同样缓缓下行的扶手上,观察着自己锋利的指甲。龙化加剧之后,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就会啃食这时刻提醒她与人类渐行渐远的标志,甚至会忍不住整个撕碎,露出粉嫩的皮肉和鲜红的血。而这在平常无疑只会让她更加烦躁。
可这一次不同,她盯着自己疯长的指甲,舌尖轻轻磨挲着更为锋利坚实的犬齿,并没有产生难以平复的糟糕心绪。
显然意识到这一点的樱发少女顿时表现出了另一种烦躁。
——她像一阵风一样,以超越自动扶梯几倍的速度向下飘落。粉色长发扬起飞散,红色戎装的少女舒展着双臂,潇洒而轻盈,却又稳当得像是自动扶梯本就该是这样乘坐的一般。
——快点见到她,快点说清楚,然后早早地回去找Darling。
——啧,麻烦死了。
13部队的大部分成员还没有回到槲寄生,因而平常充斥着青春热闹气息的这幢采光极好的欧式建筑终于有了符合其大小的清冷空旷。此时阳光正好,最近几天也都没有下雨的预定,零二却完全不如平常那样心情爽快起来。
一楼的各个入口都被加上了明显能通过一个人的阻隔物,还加上了警示牌。
零二皱起眉,钻过显然是负责人的手笔的警示,察觉到这里确实留着些许属于莓的不易辨别的气味。她在走廊里四处打量着,最后锁定了那扇之前被她们二人闯了空门的宿舍。那次她们离开的时候,门上的封标是被拙劣地重新掩饰好的,而现在却全部都被撕去,连哪怕一点的胶着的痕迹也没有留下,应该是被好好地打理过才对。
零二迟疑了一下,没有敲门而是直接推门进入。
宿舍内部的装饰布置和她记忆中的完全一样,只是所有的床上用品都带着些许蓬松温暖的洁净气息,而地面,墙壁和书桌——每一寸的地方都在最近被好好打扫过,几乎没有任何积灰,而那张之前被莓拿走了兔子玩偶的床上现如今又躺着戴耳饰的黑色布偶。
莓并不在室内。
樱发少女走到床边,轻轻揪起洁白的床单在指间揉捏着,而后轻轻放下抚平痕迹,转眼注意到了落在书桌一角的一张便签纸,上面是莓的字迹,写着『七姐,我到湖边去了。』
看来蓝短发少女本人并不清楚自己的自由时间究竟有多大的浮动空间。
零二犹疑着,虽然在房间里等莓回来是比较保险的做法,况且森林里的湖泊算不上小,就算是喜欢在森林里闲逛的她也不甚熟悉,贸然寻找搞不好反而浪费时间。可从莓的留言看来,七什么时候造访这小屋都不奇怪,零二也不想和她干瞪眼。
——所以说麻烦死了。
下定决心,长角的少女在莓的床上以自己觉得舒服的坐姿等了半分钟,而后跳了起来向着门外跑去。
离开驾驶员的生活区,路过花朵长势正好的小温室,零二沿着自己熟悉的路径向森林的内部移动。槲寄生里并非一年四季都充满着绿色,零二记得自己刚来的时候是所谓的春末,现在的话,尽管没怎么反映在花叶上,但大概已经入秋了。
穿过茂密的树荫组成的紧密迷宫,零二左绕右绕终于清晰地闻到了湿润的气息。再往前走了几步,起伏的崎岖地面尽头,远远连接起此刻正微波荡漾波光粼粼的小型湖泊。零二四下观察着,正想探出身前略显高大的灌木丛,不远处突然传来清脆悦耳好似莺歌的自言自语声:
「欸?有毒的吗?!我都不知道……」
零二一瞬间辨认出这是那娇小少女的声线。锁定了方向,樱发少女没有急于现身,之前寻找对方的焦急像是都一瞬间蒸发掉一般。她不自觉地放缓了脚步,将身体与灌木枝叶的摩擦声音降低到连她自己都听不清的范畴,而后边注意着脚步边慢慢地走出了灌木丛,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产生了某种像是在窥视他人秘密的紧张感。
她的心跳很快,甚至还手心冒汗,其本人只能形容为『焦躁』的情绪愈发难以忍耐。
莓离的很近,她身着制服,侧对零二坐在湖边的树下。拱起的细小双膝上摆着两本书目,其上翻开的那一本像是花草图鉴,而她指读的那一页上是一张蓝色小花的图片。从零二的角度看过去,那花朵的花瓣略有些像是某种旧世纪的小型雀类。
——是燕子来着?零二回忆着广给她看的鸟类图鉴,尽管和喜欢的人一起看图鉴是一件非常惬意而舒心的活动,但上她并不是很喜欢所谓的飞鸟,即便记忆力惊人也并不能记住多少。
——反正也是些无所谓的事。
「是啊,说不定不是这种呢,广以前说过,花这种东西别名很多……翠雀怎么会有毒呢——」,蓝短发少女依旧自言自语着,「嗯……不介意不介意。」
听起来十分神经大条,昨夜的状况是都忘了还是怎么了。
樱发少女的心里又添了一股一股无名火。
「——什么不介意啊?」,虽然知道所以然,零二还是摆出玩世不恭的邪魅笑容,一个跨步越到了莓的面前。正如她心里藏着连她自己都奇怪的怒气,却还是刻意不表现出来一样。
——实际上她并不是很善于忍耐,伪装和闹别扭的技术比莓还差。
「呜哇!!!」
或者她不应该这么直接出来吓人的,面前的少女骤然露出慌乱的表情,脸红而青,手忙脚乱地又是藏书又是拉裙子还想站起来,最后却是把图鉴和一本『绘本』甩了出去双手捂住额头,以一种类似抱头蹲防的姿势躲避零二的视线。
樱发少女再次品味了都有些生疏了的捉弄她的心情。
——而这种心情里又夹杂了一些别的,令她比以往强硬上几倍的思绪。
「呐,什么不介意啊?」
这对话似乎以前也发生过。因而如零二预料之中的那样,莓先是慌乱了足足有半分钟,而后像是发现自己好像没有什么慌张的必要,接着鼓起脸颊露出一副略显忿忿的尴尬表情:「回去。」
「呐,干嘛要抱着头啊?在遮掩什么?」
「没什么……话说你怎么——」
「哼~又是藏着什么的味道呢。」,零二俯身扣住她的手,逼着莓直起身子慢慢向后退,最后将她逼着靠在树干上,「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
「是……我自己决定——」,或者是零二的无心之举,莓的表情渐渐晦暗起来,再次变成了类似受了伤的模样,只是双手依旧捂着额头。
「——在躲着别人?」
「一个人住在一楼?」
「你怎么……」,莓的眉眼微微有些扭曲。
「——一楼都被整个隔离开了,没人想的起来那里有人,难得我找过来了——怎么?你不就是希望有什么人能来怜悯你,理解你一下嘛。」
「我没有……」,莓的反抗很弱气,零二也并没察觉到里面已然具备形状的火药味。
「战斗也是一个人?当英雄的感觉很痛吧。」
「你现在怎么看你的同伴?讨厌?」
「——像讨厌我一样?连Darling也是?」
「别再说了。」,莓开始浑身颤抖。
「……怎么了,我又不会吃了你——」,零二俯视着娇小而几乎就要被她的连番追问弄得混乱起来的莓,声调逐渐加重上扬,「在害怕?我看起来那么可怕吗?」
而后,零二毫无意识地脱口而出了此刻实在是不该出口的一句话:
——「是不是越来越像怪物了?」
话音刚落,樱发少女就察觉到危险的气息,而惊愕的一瞬间,莓就像是突然陷入了某种过激的自我保护,猛然以同样长角的少女无法想象的狂暴语气道:
——「是啊!你又不是人!现在的我也和怪物没有分别啊!」
她应该是在吼,双手都下意识地攥拳,手臂伸得笔直,肌肉紧绷着:「——一个人躲起来有什么不对!」
零二意识到自己把她弄崩溃了,湖边读书似乎就是某种平复心情的活动,她还把这给毁了。
因为放下了双手,所以很清楚地看到那仰视着她,双眼通红噙着泪水的娇小少女的额头上生出了两根仅仅比零二的角稍短一点的,散发着蓝色荧光的,所谓『怪物』的标志。同样的,她裸露在外的右腿上也看得出一些蓝色的印记——恐怕后背上的更加明显。
零二突然有些晕眩感,她感觉到了寒冷,视线里模糊地飘起零散的白色的『花』。
——「看见了吧!看见了就滚开啊!回去啊……」
「伙伴!同类!人类!叫龙!」
「哪一个都不是!哪一个——都……不是……我到底是——怎么了……」,莓像是陷入了某种要把人逼疯的自我厌恶,她双手握成爪,然后捏成拳,最后缓缓张开,随着主人突然的失力而倏尔垂下。
「奇怪。」,她莫名躁动的情绪瞬间熄火,以零二不可理解的速度降温,而后达到了冰点,「对不起……我好像有点……」
「莓……」,零二突然发现这声算不得安慰,什么都算不上的呼唤似乎隔了相当久。
久到一听到自己的名字,蓝短发少女就突然再次狂躁起来。她的手在零二察觉到之前就紧紧扼住了对方的脖子,蓝色的冰冷光辉闪耀在眼瞳里,发出冰冷而久远的呼唤。
——「零二……拜托了——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