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番外2 秋

天气微微转凉了。

「……气象班说今年的秋天会有更多的雨天。」，直美掀开窗帘，灰沉沉的暮光钻进闷热阴暗的室内，「近海的洋流比起去年的更为紊乱，或许会有更多的极端天气。」

「那是你提供的数学模型，你怎么想，郁乃？」，直美将窗户打开缝隙，微凉的细风钻进室内，带进些许清新的潮湿气息。她转过身子看着坐在室内最阴暗的角落里的女人，女人的佝偻着的细瘦的身躯在乱糟糟的书堆之中微微起伏，双手静静地垂放在身体两侧，平稳而微弱的呼吸声轻轻地响起。

「又是这样……郁乃！」，直美稍稍提高音量，那纤薄的身躯便猛地一哆嗦，缓缓抬起倦怠的面容和藏在镜片后的浑浊的眼瞳。

「……直美。」，她应了一声，随又用惺忪的睡眼张望起四周，「啊呀，时钟，现在几点了……天这么黑，我不会睡了一下午吧……」

她开始不停地念叨起来。

「时钟坏了哦，昨天让我拿去修理的。」，直美走到郁乃的床前坐下，「而且，你只睡了不到三个小时，这么暗是因为外面在下雨。」

「三个小时……三个小时。」，郁乃推了推眼镜，又抓着花白的及肩发。

「三个小时！？」，她浑浊的双眼突然睁大，「那，自治会的会议——」

「已经结束了。」，直美无奈道。

「结束了？你怎么不叫醒我？」

「我——」

「会议的内容呢？议题是什么？」，郁乃攥住直美的左手，「关于黄血球药物的禁令到底有没有……」

在郁乃急切的询问声中，直美只是轻轻叹气后缓缓摇了摇头。

郁乃的手缓缓从直美手背上滑落：「是啊……我都忘记了，不只是我，直美你也是……」

她又一次佝偻起细瘦的身体，吐出一口浊气。

所谓的自治会是四年前由孩子们建立的类似行政部门的组织，仿照旧世界的人类政府一样囊括财政，律法等各种各样部门，虽然结构简陋，但至少形成了一个体系，一个在近两年不断发展壮大的，功能完善的社会管理体系。

而距离郁乃完成她的黄血球疫苗，已经将近七年了。

「不行，黄血球的疫苗和药物必须要……」

「不可能的，郁乃。」，直美将放在一旁的便当盒摆在郁乃面前案桌的正中央，「你和我都是自治会之外的人，四年前自治会建立的时候你的那种态度……都这个时候了还在想些什么不切实际的事。」

「这都是因为黄血球类的药物，正因如此才必须——」

直美大声地叹了口气，打断了郁乃无力的话语。

「先吃点东西吧，吃完我们一起出去走走。」

郁乃卧床已经半年了，因为拒绝继续服用黄血球药物的原因，她的身体机能再次如同八年前那样急剧地恶化，虽然年龄的急速增长没有体现在面孔和皮肤上，但各种因为身体机能衰竭而产生的毛病则接连不断。

据郁乃所说，黄血球不仅是用来适应FRANXX的生物开关，也是是能够弥补基因缺陷的唯一药物。花园所培育出的所有孩子都是为了FRANXX所制造的兵器，为了适应兵器和依靠机器的所谓『永生』而改造的基因相比旧世界的人类从根本上就有着缺陷——折半的自然寿命，抵抗力的低下，乃至体能的缺陷——唯有改良过的黄血球能够作为这一缺陷的替代品，将人类的基因通过每一代的摄取和遗传慢慢修复。

——本应如此的。

郁乃为黄血球的改良和量产耗费了无数的心血——直到第一批不间断注射和摄取黄血球类疫苗和药物的孩子们头上慢慢浮现出叫龙的犄角。

直到这时候，她才后知后觉，黄血球所『填补』的缺陷比她所能想到的更多。

FRANXX本就是对叫龙兵器的拙劣模仿，为FRANXX所创造的寄驶员更是为了填补叫龙内部的核心而将靠近叫龙的基因部分不断放大，不断削弱人类独有的成分。而郁乃所改良后的黄血球，延长了原本用完即弃的兵器的寿命——恰恰是贤人们和大人们所极力避免的——将人类缓慢地改造成叫龙。

想想也确实如此，在生物形态表现上如此相近的两种生物，彼此的基因除去决定性的部分又会有多少的不同呢。

孩子们接受了这一点，不如说这才是郁乃最为恐惧的地方。

——那些慢慢长出犄角的孩子们，对于自己正在变成叫龙的事实，竟没有一丝恐慌。

这也是为什么郁乃如此反感自治会建成的原因，她认为那不是『人类』的孩子的意志，那是叫龙的意志凌驾于人类的象征。

——人类的开拓者被叫龙的继任者打入冷宫……之类的事并没有发生。

是郁乃严辞拒绝了自治会的邀请，并留下了类似势不两立的宣言。

——『固执的老人偶尔犯下的可惜的糊涂』，这是自治会乃至大多数支持自治会的孩子们的意见。

可怜的老人，苍老而孤僻，囿于己身、困在历史里，对于理所当然的合理变化却极力地抵制。

「早知道当初就不阻止你加入自治会了，」，郁乃缓缓咀嚼着嘴里直美特制料理，发音稍稍有些囫囵，「如果直美能在里面……」

「吃饭的时候别讲话。」，直美歪头，「又忘记了。而且我说了我不是被你阻止，是我不想加入自治会，我的职责是留在你身边照顾你，不论你在哪里。」

郁乃愣了愣，险些咳出来。

「净说这种话。」

「事实而已。」

之后，郁乃安安静静地解决了直美特制的营养万全易消化美味料理。直美收拾好房间里杂乱的物件之后，便如之前所说将郁乃移动到了轮椅上，推着她走出了槲寄生。

「空气稍微有些湿重，关节处的保暖不做好可不行。」，看着几乎都要被包成粽子的郁乃，直美满意地点了点头，「虽然想带你去人工湖转转，不过那边雨后有些泥泞，还是去街上走走吧。」

「欸……」，郁乃小声地表示着不满。

「放心吧，这个时候街上不会有什么人的。」

「……」，郁乃没再说话，只是将面孔深深埋进了围巾里。

沿着简易的复合材料搭建的防滑栈道走了一段时间，郁乃才再次抬起头问道：「直美，还在吃黄血球的药物吗？」

「嗯……怎么说呢。」，直美犹豫道，「不算在经常摄入吧，大概是通常情况下的三分之一量。」

「这样啊。」

「郁乃你……没什么。」，直美摸着口袋里的药瓶，终究还是止住了反问的欲望。

她问过许多次类似的问题，得到的答案从来没有变过。

——『我害怕自己不再是人类。』

人类。

带着人类的骄傲与意志的孩子们都奔向了星辰大海，在光与钢铁的碰撞中化作了尘埃。

事到如今，直美又怎会不明白郁乃心中的噩梦是什么。

对于人类这一定义的执著已经葬送在了深空之中，跟着那些郁乃想要称之为伙伴的重要的人们一同汇成看不见的星辰，而这片大地上空留余响。

「呐，郁乃，我会不再是人类吗？和你认为的那些长着犄角的孩子们一样。」

步入街道的范围时，直美看着街上零星的身影说道，并非所有人都长出了叫龙的犄角。

「……」，郁乃摇了摇头，有人向她低头问好，她轻轻挥手，「也许这都是我的一厢情愿也说不定，人类与叫龙的界限……但是有一点我知道，直美——」

她扭头看向直美那双温静如水的眼瞳：「我希望你永远是你，而且……能看到更多的更多的明天。」

直美微笑起来，她的心口很暖，紧紧攥着轮椅把手的左掌却传来灼烧般的疼痛：「郁乃你啊，唯独对自己很严厉呢。」

直美知道这是为什么，郁乃只是在做她认为正确的事罢了。

她的诅咒，她的救赎，她唯一的遗憾。

天色将晚，街边的光感路灯逐渐亮起，吸引了寥寥的飞虫在光源边打转。而直美也已经推着郁乃走到了短短的街道的尽头。面前是满溢着浓重的黑与墨绿的林木地带，脚下的路也将在数步之内由粗糙的水泥地接续上泥泞的土路。

「回去吧。」，直美说。

「我想……去那棵樱树那里看看。」

「好。」

槲寄生这数年间唯一的变动，大概就是那棵繁茂的樱树被移植到了离街道稍近的地方。直美想要让更多的孩子们看看春季的纷繁花色，又或者她认为这是某种对郁乃的回忆的重压，便独断的做了这个决定。

然后她和郁乃就有了唯一的也是最激烈的争吵。

但木已成舟，郁乃只是用了很久去消气。

两人从小镇的边缘路过人工湖的一隅，穿过曾经的胡杨林和大片的农耕区，听着濒临终末的衰弱虫鸣。脚步声和轮椅吱呀转动的声响在稍微长过鞋跟的泛黄草地中稀释，月辰的光辉冲破了薄暮和湿重的大气，在一种时间近乎静止的气氛中照亮着面前坡道上的那棵樱树。

令郁乃稍显意外的是，在她们之前这里已经有了来客。

「啊，是你们。」

零二正坐在趴伏蜷曲在树边的翠雀的头上，在树叶滴落的水滴能够溅到的范围之外沐浴着星月洒下的光芒。这恰到好处的辉之纱衣包裹着她，额头上的犄角则散发出另一种幽幽的光，让她透出某种遗世独立的妖精一般不真实感。

她的面容在这十数年中未曾改变分毫，依旧是少女的模样，相比之下岁月镌刻在郁乃和直美脸上的痕迹近乎残忍。

樱色的长发似乎沾了过多的水汽，在微风之中纹丝不动。

「零二，真是，多久没见过了？」，直美也十分意外。

「唔……大概一年吧。」，她略加思索道。

「已经两年半了。」，郁乃说，她对时间敏感的多，「自从镇上喜欢做西点的女子死在流感里之后，你来聚落就是相当稀罕的事情了。」

零二轻轻阖上双眼：「这样啊。」

「——毕竟，也没有人做蛋糕会放那么多的糖了。」

「那么……这次是因为什么事呢，零二。」，郁乃又问。

樱发少女锐利的视线投下，与郁乃浑浊的眼瞳撞在一起。她沉默了一小会，说：「……打扰到你们了吗。」

郁乃没有回答，直美也一言不发。

「我只是隐约觉得你们会到这里，问完想问的问题我就会离开的，不会打扰你们——不会打扰太多。」

「如果是自治会相关，我和直美无可奉告。」，郁乃说，「我们无权也无法涉足。你和翠雀在叫龙消失的现在对于他们来说更像是不稳定的威胁，你如果当初愿意去那里多走动——」

「和那个没关系。」，零二打断了郁乃的话，「规则，条理，体系，束缚，那种东西怎么样都好。」

大约是身体本能的反应，听到这话的郁乃身体紧绷起来。

就像是辛苦养大的孩子被瞧不起了一样，即便叛逆，即便有再多的不喜欢还是难免刺激到那近似血缘的纽带。

这是她的聚落，这是她的文明，是舍弃她的她的孩子。

直美轻轻抚上郁乃的肩膀。

世界上最后的人类少女已然垂垂老矣。

现今的地球文明已经不再需要郁乃，比她更为聪明反应更快的研究者在花园比比皆是。得益于黄血球药物，他们有大把大把的时间琢磨让文明更加繁荣的无数可能。

「威胁呐……明明我只是个无家可归的家伙罢了。」

「……」

「……」

「真是受不了。」，樱发少女露出半是急躁半是无奈的神情，她甩了甩头发，说道，「花园最近会试射探测航天器，你们听说了吧。」

「自治会没有刻意隐瞒。」，直美说，「唯一不确定的只有目的地。」

「火星。」，郁乃道。

「火星。」，零二看着郁乃的双眼，「更多的能源，可能的殖民地。」

「不知道是我身体里的叫龙血液出现了问题还是这家伙出了问题，」，零二拍了拍翠雀，发出沉闷的声响，「现在翠雀飞出大气层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而且，我听说探测器的组件是通过拆解金雀和吊兰的少数落到地球的残骸拿到的东西，如果把这部分换成近乎完好的翠雀——想必那些本来相当容易出故障的东西也会更稳定，不是吗？」

「你是想——」

「交易，郁乃来做引荐人。」，零二终于坦明，「我和翠雀会完成探测和数据分析，相对的，航天器的燃料要足够把我和翠雀送到『灵舡』的黑域。」

「这种事情我做不了主。」

「你可以。」，零二从翠雀头顶站起，俯视着面前的两人，「那是用你的模型建造的航天器，花园的研究者对于航天器的研究刚刚处于起步，根本不能推翻你的结构。只要是你说的话，他们不得不考虑。」

「就当是……为了文明的繁荣？」

……

零二说完这些便挥手告别，但她并没有离开，也没有叫醒翠雀的意思。她兴许只是忘了，又兴许这樱树对她来说意味着更多。或许她每个春天都来，悄悄地沐浴在樱色的幻梦里不打扰聚落里的任何人。

于是离开的换成了郁乃和直美，二人相对无言，一路沉默着回到了槲寄生。

夜深，直美应郁乃的要求将她移动到了槲寄生的大厅。

这里摆放着十数年之前就修理完备的旧世界的钢琴。

「音是准的，至少零二是这么保证的。」

「……她和莓是曾经弹过这东西吗。」，用着陈述的语气，直美轻轻抚上稍稍沾了些许灰尘的琴键。

「除了清洁之外，你有自己弹过吗，直美？」

「单手的话，稍微有些难办，如果是简单的旋律——」，直美走到郁乃身侧，左手的手指在间隔很近的几个琴键之上轻触跃起。

清脆的音律回响在空旷的大厅里，稍显寂寥。

就在直美又一次开始默默念叨起自己失去的右臂时，郁乃的右手抚在了与直美相对的另一侧。

低沉的，没有旋律的音色跳动起来，追逐着即将消散的清脆音律再次充盈在空旷的空间里。

直美的心里不可抑制地萌生出一丝异动。

「其实我一直有个想法。」，郁乃看着直美空荡荡的身体右侧，「来年春天的时候说不定就能实现了。在那之前……直美，你愿意和我一起弹弹这东西吗？」

直美惊讶地眨眨眼。

「真是稀奇。」，她说，「不过我会陪着你的，直到你腻了。」

「真可靠。」

这么说着，两人又陷入了习惯性的沉默。

这种沉默不知从何时开始变成了令人安心的氛围的象征。

「零二的事情，你怎么想？」

直美看着郁乃数着琴键，稍稍思索了一会，回答道：「我不知道，我不懂那些科学与理论的东西……只是，如果她认为这样做能够让她找回或者得到某些梦寐以求的东西的话，我不知道你有什么理由不去帮她。」

她稍稍加重了『你』这个词。

某种意义上来说，郁乃和零二之间的联系，比起直美还要更加深切。

「而且，这与正确与否无关。」

——『就当是为了人类的繁荣。』，直美本想这样复述零二的话来当做缓解郁乃心情的玩笑，但并没能说出口。

正确的事，错误的事。

「我也……」

就像是在蜕皮，缓缓地解下自身束缚中的薄薄一层。

「——我也这么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