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END II Darling in the ____
这里感受不到时间的流动,没有光,只有黑暗深重地包裹着翠雀,像是想要将它和零二溺死。翠雀的控制面板闪烁着,暗橙色的数据流心跳一样间歇波动,像是机体本身也在紧张。
确定将所有系统关闭后,零二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很久之前便让郁乃铺设的冬眠仓像是食人花一般将樱发少女缓缓夹起,留给她最后一个寂暗而冰冷的剪影。
寒气随着注射进皮下的针剂扩散到全身,零二轻轻地闭上双眼。
这是她最后也是最长久的旅程。
但这里最无法捕捉的就是时间。几次吐息后,零二发现自己并没有进入休眠状态,她甚至感觉得到自己的手脚。凝重的冰冷的黑挤压着她,钳制着她的神经,让她的呼吸变得微弱而迟缓,思维逐渐溶解。
而后她看到了眼前的火环。
起初只是电波般的频闪,在深重的黑暗里眨着眼。好像一个微缩了千百万亿倍的小型黑洞,从黑暗的夹缝中——甚至是零二的身体里抽离着星星线线的光丝,好似倒放的火花,偶有纠结碰撞般的闪烁。
而后,随着闪烁的次数增加,这个火环在零二的眼前缓缓膨胀,甚至纠缠起她的身体她的发丝她的思维。
她无法动弹,只目睹着像是生命和记忆被从身体中剥离的场景。
没有痛楚,只有摇摇欲坠的神志。
她再次睁开眼的时候,看到的是一个纯白色的世界。
「Darling……」,自己的嘴里正逃逸着最后的一个音节。小小的,属于小女孩的声音。她察觉到视线很低,身体上还隐约传来痛楚,以及冬日的衣不蔽体所带来的恶寒。于是她垂下头就看到了一双小小的粗糙丑陋的手,一双小小的伤痕累累的脚丫。
——『ボク(我)』
她看到远处正在争吵的两人组,看到那抱着兔子玩偶的蓝短发女孩。
这只是开始。零二从这一刻开始以第一视角顺时经历起眼前熟悉的景象。她无法控制自己的言语和行为,只能见证,看着自己懵懂时期的憧憬与执著,看着萌芽的恋慕,看着茁壮成长的恋情和飓风般席卷而来的灾难。
时间化作抽象的概念,她感觉自己与莓在树下依偎的时间漫长到千万万年,又感觉那些曾灼烧皮肤和神经乃至魂灵的似乎永远摘不去的痛楚仅仅一夕间。
等到她感觉到目眦欲裂的痛楚排山倒海一般从她的双眼中盈出,而流下泪痕的时候,那个让她魂牵梦绕的少女又一次——又一次宛若精灵一般飘飞在她的身侧。她那么纤细,凝聚着零二所见过的所有最强大而最脆弱的不堪一击的美好,在她的嘴唇翕动的瞬间化作漫天的粉色花瓣,泼散在整个宇宙。
『拜拜,Darling。』
火花摇曳着,在三维世界的时间轴上不稳定地拧转。
于是零二再一次回到了那个冬日,只是这一次,少女模样的莓就在她的身边,在那个如同梦魇的昏暗狭小的屋子里。
少女头上的叫龙角散发着莹蓝色的微光。她眉眼弯弯,露出尖利的牙齿挤出一个相当灿烂的笑。零二察觉到小小的自己正对着莓露出威吓的神情。
「别那么紧张,我们是一样的。」
「这个给你。」,莓递给她一本看上去很是破旧的绘本,「里面原来的故事我很不喜欢,所以稍微做了点点改动,变成没什么意思的恋爱故事啦。」
小小的自己犹豫了很久才仿佛抢夺一般拿走了莓递过来的绘本,拖着锁链躲到了角落,一边警惕着待在安全距离的少女一边翻看着绘本。整个过程里,莓就安安静静地守候在那边,用着零二未曾见过的魔法隔绝了所有可能来打扰的大人,所有刺耳的孩童的尖叫。
绘本上原本只刊载了一半的悲剧故事变成了有着美好结局的王子和公主的恋爱故事,而小小的自己很向往这样的故事。只是再抬眼的时候,莓已经不见了。
小小的自己记不住那张面孔。
自此开始,时间再次顺序流动起来。只是这一次,从房间里逃出去的零二没有看到小小的莓。
蓝短发的少女变成了陌路人,自己身边的人变成了那个黑发的少年。黑发的少年忠诚而勇敢,就像是故事里的主人公。
时轴的末路里,自己和这样的少年在宇宙中漂流,前往命定的终点,魔王的宫殿。
火花猛烈的迸溅开,嘶吼,纠缠,断裂又系结。
『不要。』
『——零二,不要离开。』
……
「又是,冬天了。」,零二喃喃自语,于是她惊愕的发现这小小的身体此刻由『自己』所控了。
「是啊。又是,冬天了。」
清脆如风铃的孩童音色,蓝短发的少女于纯白的世界中央对着自己巧笑倩兮。没有别的同伴,没有兔子玩偶,只有她与她。
「快走吧,他们就要来了。」
混乱之中的零二被莓牵起手,她们开始在雪地和林木之间穿梭。时间在身后汇流成河,凝结成奇点,永远在慢了一步的位置追逐着她们的脚步。
她们跨过溪流,跨过飞溅的鲜血和冰冷的湖水,在烂漫的樱花飞舞的季节微微驻足,又跨过铺天盖地的叫龙和FRANXX,穿梭在无尽的火焰与死亡中,于黑夜与黎明的夹缝中喘息,于星辰之间化作梦幻的泡影。
两人一份的用于对抗世界恶意的勇气,在文明的夹缝中轻而易举就粉碎了。
『不过啊,或许这就是命运吧。』
莓没有道别,她只是对着自己露出凄美的笑。如同骤雨一般袭来的VIRM的进攻像是她给自己和零二刻上的咒印。
这是逃无可逃的结局。
——既是如此,那就在美好的日子里多停留吧。
零二这么想着,在樱花烂漫的日子里牵起莓的手。仅剩二人的破败的槲寄生如同沙漠中的孤岛,地狱边境的伊甸园,摇曳的烛火一般等待着生命的熄灭。
『再一次就好。』
她们就着篝火依偎,在天气晴好的日子于天台嬉闹,瓢泼大雨的日子则在屋内相对而眠。她们一同弹奏大厅里的钢琴,零二总是故意弹错键位好引来莓的嗔怪。她们相伴读着一遍又一遍同样的植物图鉴,零二看着翠雀而莓则看着鹤望兰。她们在湖泊边戏水,零二如人鱼公主一般邀莓共舞,日升又日落。
她们就这么沉浸在彼此狭小而短寿的琉璃牢笼里,等着外壁被敲碎的那天。
为了这短暂的一月有余,她们不得不熬过漫长的严冬,搏杀过无尽的火焰与风暴,而最后又必须等待着命运降下无处可逃的灾厄。
只是为了这短短的,樱花飞舞的日子罢了。
『再一次就好。』
时间的洪流永远都在咆哮着,粉碎一切上一秒的存在,重塑每一个下一秒的她们。断断续续的,风和日丽的日子在飘摇的风雨中宛若摩斯代码无尽长信号中闪烁的点信号。
于是这段时日变得有如无尽的梦幻美好,仅仅只是触碰就叫人热泪盈眶,纵使灵魂已经千疮百孔,记忆都变得混沌不堪,除了身边的那个少女之外再也无法认知任何。
再一次就好。
……再一次,就好。
……再,一次,就好?
直到某个再次迎来终结的瞬间,零二捧起莓的脸。她的脸上满是鲜血,有道长长的深可见骨的伤痕,但彼时疼痛已是最无法感知的存在,甚至这伤痛的元凶也早已无关紧要。
「怎么啦,darling?」
「莓,有多久没对我说过『拜拜』了?」
翠雀在月球的深坑中挣扎着,奄奄一息。VIRM的舰队正从火星的战场蜂拥而来,而叫龙公主的灵舡依旧迟迟未发。赌上人类命运的战斗就像是儿戏一样不断上演,死亡涌现又不断地迎接下一次重生。
「……我有说过吗?」
「我们还会再见的,darling,一定会。」,她的脸色苍白,生命正逐渐流逝,而那晦暗的眼瞳中倒映着同样狼狈不堪的零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不论我为何而死,我永远都在那个冬天。」
——永远都在。
「莓。」
零二的额头轻轻放在莓的肩膀,鼻尖满是浓重的血腥味。
「Darling?」
「……这一次不会了。」,零二轻语。
「……」
樱发少女轻抚蓝短发少女没有伤痕的那一侧的脸颊,看着那双眼瞳里满溢而出的恍惚,失望和懊悔。
其实死亡这种事,一次就够了啊。
就像那最原初的春日,一次就足够了。无论是缅怀还是悲戚,正因它永远地被埋葬在了那棵樱花树下,才那么真实,那么……触手可及。
「莓,我们绕的圈子够多了。」
火花在身侧乍现,又像是处于另一个世界,它开始纠缠溶解身边的时空。又一次,零二感觉到记忆和灵魂正在被无情地攫取。那些起始的冬日,满是伤痕和弹孔的夏季和秋季,泡影一般的春日,那些樱花飞舞的日子——
「我在未来等你。」
未来。
零二轻轻睁开眼,又是那片深重而凝结的黑,四面八方迫近的压抑和钳制。
数万万年,抑或一瞬之间。
她从冬眠仓中爬出,强忍着不适和僵硬的身体,努力地将自己挪到了寄驶员的位置上。
「醒醒,翠雀。」
「……到时间了。」
暗橙色的数据流像是风中飘摇的烛火。一亮一熄,一亮一熄。报错的乱码如同火花一般不断地乍现,又被更加深色的数据流所冲刷。翠雀在抗争。
零二静静地等待着,她看向装在抬头显示仪旁边的原子时钟,时间定格在距离她钻入这片黑域时的一百年。她又看向不断与乱码对抗的翠雀的AI,这陪伴了她和莓无数个日夜与时空的机体带着令人悲悯的人性,如同诞生时的阵痛,与自己和冰冷的钢铁做着博弈。
经过漫长或短暂的等待,直到让零二庆幸自己没死的饥饿与困乏开始干扰她的意志,寄驶舱内终于缓缓地明亮起来——从仅有数据流光亮的漆黑到了稍稍带着些冰冷的晦暗。
零二将自己接入机体,通过神经传递的电流轻轻抚摸这台几乎快要散架的机体。
她的指尖碰触每一个部件的接口,每一条输送能源的血管和每一条寄生在钢铁中的神经末梢,试图抚平翠雀身上和体内的伤痕。很久以前——或许也不算久远——她时常觉得翠雀里有着那个蓝短发少女的星星点点的意志,毕竟这机体里流着她们的血。
她深吸一口气,这一方世界里的空气满是决绝和哀伤。
零二又这般静止了一会,才下达了最终的指令。
『脱离』
这片灵舡的坟墓同样也是时间的坟场,像是吞噬光明的黑洞和掩藏于荒地的流沙。这里并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火花再次于面前爆闪。只是这一次,飞溅的火星终于燎及零二的发丝和衣物。
她嘴唇翕动,轻轻念叨着某些名字亦或是记忆中的对话;她的眼前闪回着樱色的幻影,翩翩起舞,美不胜收;她长长的鬓发灼烧起来,飘扬在凝滞的时空中;她的灵魂与血肉剥离,于炸开的血花中化作一小串超脱的波。
翠雀通过内爆点燃了机体反应堆的引信,以无数次起死回生的叫龙的血为源,再以坚不可摧的机体为屏障,将全部的能量压缩进一个小小的能量构筑的笼子。这笼子将电信号化作波,通过一个狭小到无法通过光子的孔弹射而出。
脱离,用光也追不上的速度。
发光体消失的宇宙里,这一束小小的粒子带着一串几乎可以称之为灵魂的波漫游开来。这一束粒子路过冰冷的矮星中子星,穿梭在不可视的黑洞之间,或许十年或许十亿年,直到被逃无可逃的重力所吸引,一头栽进了整个时空唯一的最终的奇点。
宇宙正在坍缩。
通过时间缠绕在一起的漫长的甬道,这串粒子渐渐消磨,从百年都书不完的信号化作最后堪堪的一道波纹,跌落在谷底。
在那里,在终点的终点,一个樱发的少女缓缓睁开了双眼。
她有过姓名,有过曾经,有过无穷的意志。但不论她曾有过什么,如今的她仅仅只是一张白纸。
她枕在一个蓝短发少女的膝上。
「Darling。」,蓝短发少女唤她。
「莓。」,她回应。
于是这最后的波纹丧失了全部的能量,轻轻地,不带任何响动地,黏着在这奇点的小小角落,化作命运的细线,彻底溶解。
『我在未来等你。』
莓睁开眼,眼前的世界过了许久才渐渐清明。她想起昨晚喝的酒,想起未来和心给自己庆祝的成人礼,想起自己扒着郁乃的衣服呕吐。
那份宿醉带来的恶心感终于席卷大脑,她趴到床边干呕起来。
等到神经逐渐找回自己的轴,莓发现时间已经是中午。
「啊,下午还有课啊。」,她摸着头顶的角自言自语,又不想败坏了自己好学生的身份。犹豫再三,莓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潦草的穿上几件没有酒味的衣服,将几本书装进背包,跌跌撞撞地走到门口。
「好冷!」
她感觉自己的脑仁都因为寒风而紧缩颤动,一边怀疑着三月末的天气,一边抓起门边的风衣披在身上。
从租住的公寓到自己正在就读的第13种植园学区需要搭乘半小时的电车。幸而是工作日中午,通勤时段挤来挤去的车厢此刻很容易就能找到个安静的角落。莓缩成一团,啜饮在售货机买的热咖啡,努力让自己的脑子恢复至少一半的清醒。
「好苦……」,她轻轻吐着舌头,将视线转向不远处车窗外跟着电车晃荡的景色。几朵粉色的彩云在余光中闪烁,在蓝色的天际和淡绿色的复苏树木中显得有些寂寞。
——现在是樱花的季节了。
「喝不惯苦的?」
「唔嗯。」
莓点点头,才发觉这不是个自己熟悉的声音。她尴尬地心想自己或是要被人觉得自作多情,一边暗暗数落着昨晚让自己喝了太多酒的直美。这才缓缓抬起眼角看向方才发声的人。
对方也在看着她。
粉色的长发,红色的角,像是天生的眼影,相当漂亮的少女。
配上她身上那一袭像是戎装的长款女士风衣,怕是连满开的樱花都要相形见绌。
「Darling?」
诶?
莓睁大双眼捂住嘴,自己方才吐出的音节不属于她所知道的任何一种语言,完全就是见到面前少女的条件反射。
「莓?」
——诶?
「你怎么……」,莓惊讶地看向少女的面孔,却发现对方也是一样的一脸不可置信。
宿醉感像是谎言一样突然就消失不见了。莓眨眨眼,看着粉色的少女坐在自己身侧。少女很快便收敛住脸上的惊讶,露出一副饶有兴致的神情。
「所以,你还真的叫莓?」
「呃……」,莓顿时觉得面前的少女是她绝对苦手的类型,「那又……如何。」
反正这就是个太可爱而和自己不配的幼稚名字咯,她歪过头,努力不让血液上涌到耳根而发出燥热。
「没什么。就觉得这是个可爱的名字,很适合你。」
莓稍稍躲开一边翘起腿一边撑着侧脸凑过来的樱发少女,发出干笑:「哈哈。」
燥热烧灼着耳根,莓努力不让脸颊也泛出鲜艳的颜色。
「硬要说的话,应该是感觉到了命运。」
「……命运?」,莓瞥了对方一眼,发现少女眼睛里确实带着几分出人意料的真挚,而那轻轻扬起嘴角露出的虎牙也很好看。
这少女就这么和她相视,清亮的眼瞳里似乎反射出了莓通红的脸。
「莓,你刚才说的那个词是旧世纪文字里的。」,樱发少女亲昵地唤她,宛若曾呼唤过无数遍,完全不像是出自方才认识的陌生人之口——虽然莓尚且不知道她的名字。
「我不知道。」,莓轻轻摇头。
少女似乎有些意外,但随即她露出一个带着几分英气的灿烂笑容,眉眼弯弯对着莓道:「再说一次,我告诉你它的意思。」
「Darling?」
「嗯……Darling。」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