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番外3 冬

议事厅中央是一张巨大的圆桌，由坚固而结构简单的复合材料制成。也多亏了这种材料，自治会成立近十年来的无数会议在这圆桌上留下的磨损与脏污都不甚显眼。议事厅靠墙的四角摆放着阶梯状堆叠的座椅，数量不下百十张。在五年前还会空出很多的位置如今已经近乎坐满，若是在过上两年，这议事厅就会显得小了。

郁乃坐在最靠近大厅入口的圆桌角落，十二席的座位加上她一共到了十席，加上旁听者的数量——这是一场决策性质的会议。

「欢迎，郁乃前辈。」

十二席中必须每场会议都在场的轮值议长起身，从圆桌的另一端发声向郁乃表示欢迎。她是个扎着低马尾的年轻女性，看上去知性而稳重，镜片后的锐利目光让郁乃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的自己。她稍显不适地移开目光。

「谢谢。」

郁乃身后的直美替她道谢。

「也欢迎你，直美前辈。」

「不胜惶恐。」，直美微微欠身。

「这也是我们的荣幸。」，轮值议长扫视了一眼大厅四周的旁听者，「那么，作为提议人前来的是——」

「我。」，直美举起手。

窃窃私语声在议事厅中蔓延开。

轮值议长似乎有些意外：「那么……请在圆桌就坐。」

「不，我就在这里就好。毕竟这实际上是我和郁乃共同提出的议项。」

轮值议长稍显犹豫，向周围的议者征求意见后点头表示同意。

「那么你们二位提出的议项是，」，轮值议长摊开面前写着议项的合页纸，「将翠雀替换『灵舡』核心探测设备进行火星大气及地表环境统合探测……」

她的声音渐渐低沉，漫长议题的后半段近乎埋没在大厅内的窃窃私语声中。

「驳回。」，轮值议长右手侧的短发男性站起身大声说，「翠雀和零二对于目前的人类聚落而言是极为不可控的几乎等同于威胁的因素，郁乃前辈，我不能理解——」

轮值议长抬手制止了短发男性的发言，后者不满地坐回到自己的席位上。

「理由是：翠雀的探测设备对于金雀和吊兰残骸复原的设备而言更为稳定和精确，续航能力也更强。」，轮值议长瞥了一眼方才激进的男性，示意他阅读摆在面前的合页纸。

轮值议长左手侧散发的女子开口道：「我认为充分且合理，这颗星球可供我们进行地外探测的资源已经所剩无几，就算考虑到零二和翠雀的不可控性——她们和聚落之间目前为止都安然无事不是吗？如果是负责运载火箭设计的郁乃前辈提出的议项，一定有她的理由。」

「那么……能说说细节吗，郁乃前辈。」

轮值议长看向圆桌另一侧的老人。

「都写在上面了。」，郁乃敲了敲面前的纸张，「具体的模型数据和演算分析都在上面了。」

「不，我是指你个人的理由，郁乃前辈。」

「我们都知道你和零二在大战乃至大战前的密切联系，所以我们想听听你提出这项议题的私人理由。」，另一位男性议者侧身看向郁乃。

「这不重要，我的任何私人理由都不会对这次探测的过程乃至结果造成任何负面影响。」，郁乃并没有否认私人缘由的部分。

「我们不能冒这个险。」，轮值议长说道，「这次地外探测是众多的人类聚落近十年的计划，也是决定人类文明存续的关键开始。而且……」

轮值议长似乎滔滔不绝的说了许多，但郁乃的脑中尽是『人类文明』的字眼，她视线飘忽着，逐一看着在场所有人类额头上的犄角。

然后，她发出了似乎是人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最为低沉而冗长的叹息。

尽管议事厅里的暖气开着，但刺骨的寒冷依旧刺激着郁乃的骨骼和神经，连直美亲手缝制的御寒装束也显得愈发单薄。

也许是为了节约能源而降低了暖气的功率，也有可能是这副躯体再也难以产生足够的热量。

等到轮值议长结束她的演说，郁乃开口问道：「还剩多少时间？」

「郁乃是说这次会议。」，直美适时补充道。

轮值议长低声咳嗽，似乎对郁乃明显的反感表现感到棘手。她转头向身边两侧的议者说了些什么，在思索了几秒后对郁乃道：「如果郁乃前辈想的话，任何时候。」

「那就再好不过了。」

郁乃缩进轮椅里，似乎这样就能离直美更近一点，好让她的温度浸染自己寒冷的躯体。

「我和她，我是说零二……」，她的嘴唇翕动，以及其生涩的力道讲述着甚至连直美都没有听说过的故事，「我们的FRANXX，曾经就在这样的时节离开了地球，为了人类文明的存续，用战争去结束所有的战争。」

「我和零二是唯二从宇宙回来的孩子。心和太——他们是金雀的寄驶员，那个时候与吊兰同在月球附近迎击VIRM，他们以一种，对自己相当残忍的方式，杀死了绝大部分VIRM的追兵，以自己的机体为盾，保护了吊兰。」

「我的搭档，满，运气很差地被一块——米粒大小的弹片击穿了心脏附近的动脉，死于失血过多。」，郁乃用颤巍巍的粗糙苍白的手指捏出一个小小的缝隙。

「零二从没和我说过火星附近是怎样的情况，但是在那之前，在我们的FRANXX因为某些——不可抗力而分流的时候，更多更多的孩子——寄驶员们，选择了去护卫一个用于终结战争的武器——灵舡。」

郁乃不止一次地在空闲的时候，亦或是睡梦中复现那时的场景。但那总归已经是将近二十年前的事情了，越来越多的细节被她忘记，越来越多的面孔在她的脑海中模糊，乃至那些长眠在深空之中的13部队的同伴的模样都开始如同受到放射物影响的画面一般浮现出噪点。

到了现在，她能描摹出确切样貌的，除去身边的直美，梦魇一般的零二，就只剩下那个彼时近乎承载了所有希望的少女。

「莓，又或者是你们有所耳闻的星实体。」，郁乃继续回忆，「她的存在由于某些高次元的干涉而超脱了你我人类，抑或三维生物的桎梏。等到我们意识到这点的时候，我们曾经的——盟友，至少是同一条战线的战士，已然将她视作了某种可怕的威胁。」

「战士。」，轮值议长轻声道，「叫龙的公主是吗？」

「看来你们对此也有所耳闻。以……叫龙公主的力量无法干涉星实体的存亡，于是她利用了月球上叫龙时代便建立的观测站，以及长久以来收集到的有关星实体的数据分析，想要将星实体的存在建立数学模型，然后对全宇宙进行广播。」

「她认为，星实体的存在乃至对更高次元的存在都是一种威胁。」

「但是她失败了。」，轮值议长说。

「……不全是。」，郁乃接着说，「某个大人，引导还在月球轨道的吊兰对月球的观测站进行了炮击，从而中止了模型的分析和传送。但直到我看过了吊兰和金雀残存的记忆存储我才发现，星实体模型的传输和分析建立是同时进行的。」

「吊兰只是阻止了最后一点点的数据碎片罢了。」

「——坐标。」

「FRANXX是叫龙科技的仿品，观测站的主程序在毁灭之前将吊兰识别成了最近的叫龙信息中转站，并将要把最后的碎片——星实体在历史中每一次现身的坐标传输到吊兰的记忆存储体中。」

「哪一个？」，某一位议者显然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郁乃前辈既然提及，就说明那个存储体就在探测器上，是吗？」

「并不是。」

不只是议者，旁听者之间也开始生出困惑的氛围。

「事实上，月球探测站并没有被完全摧毁。」

「吊兰和金雀之所以能够作为探测器的主体，正是因为它们的主运行程序，也就是寄驶舱内的统合AI依旧能够运行。而这个AI就是一个扳机，一旦探测器靠近月球就会让探测站的发讯器识别到吊兰的存在，并完成最后的工作。」

「将可怕的威胁——星实体的坐标，地球的坐标传输到吊兰的记忆储体中，并通过探测器的发讯设备进行广播。」

郁乃稍稍挪动僵硬的身体：「而如果要拆除探测器的发讯设备，那么发射探测器的意义在哪里呢。」

沉默蔓延在大厅之中。

直美的手轻轻放在郁乃的肩膀上，抚慰着她冰冷而僵硬的肌肉。

「……你做得很好了，郁乃前辈。」，直美轻声玩味道。

郁乃轻轻弯起嘴角，指尖覆在直美的手上。

「非常值得研究的情报。」，轮值议长最后打破了沉默，「如果郁乃前辈所说的不假，那么用翠雀取代吊兰和金雀作为探测器的主体似乎是目前能赶上预定发射日期的最好——唯一的选择。」

「唯一的选择。」，郁乃重复道，「人类已经负担不起从零开始研发对应的设备和系统，这一次必须确定散失在火星附近的Gutenberg级的位置，不是吗。」

——散失在火星附近的Gutenberg级，承载着大量地球资源的，文明的沃土。

「……确实如此。」

「如果他们真的试图分析那所谓的记忆储体，说不定你的谎言就被揭穿了。」，等到出了议事厅，进入冷清的街道，直美才低声开口。

「那样他们就会发现一个似是而非的类似坐标的代码，剩下的交给惯性思维就好。」

郁乃看上去胜券在握，又或者并不是真的在意，似乎她至此已然还了零二那把她从宇宙捞回来的人情，看上去轻松了很多。

没有阳光，再加上前几日莫名的小雨，这深冬时节弥漫着一股刺骨的寒意。直美推着郁乃走了一小会，便停下脚步从轮椅靠背后的包包里拿出两件雨披似的御寒衣，罩在自己和郁乃的身上。

郁乃任由她摆布，自己则左右环顾着这几年来几乎不再有任何扩建迹象的聚落街道。本身这一方聚落便是依靠着13都市槲寄生倒塌后的土地形成的农耕区而建立起来的，被沙地戈壁包覆的这方绿洲的苟延残喘能持续到今日已经是奇迹。

两人走到街道平整的水泥路的尽头，面前是包围着聚落的草地与田野，更远处是保护这片聚落的光秃秃的胡杨防护林带。轰鸣的引擎声自头顶响起，一架老旧的运输机似乎刚从聚落附近起飞，此刻正以一种僵硬而迟缓的速度向北方飞去。

「我们是不是也该搬去花园呢。」，郁乃眉头微皱，随即又舒展开，像是权当自己自言自语的玩笑话。

「如果你想的话。」，直美附和着。

此后两人便一路无话地回到了槲寄生的住所。重建的槲寄生空间要比原先13部队的住所小得多，但对于两人而言还是显得过分空旷了。直美突然想起些琐事，郁乃便自己驱使着轮椅进入客厅，习惯性地在那台稍显古旧的钢琴边坐定。等到直美回到客厅的时候，听到的便是那随性的旋律落下最后一键，清脆的音节萦绕在空旷的空间里。

直美的手上拖着一个手臂长短的塑料盒子，似乎是和生活用品一同从聚落寄来的。郁乃只回头瞄了一眼，便露出一副难懂的表情。直美皱起眉看着她，而郁乃则自顾自地说道：「来陪我弹一小段吗？」

直美疑惑地看着她，并没有接下话茬，于是郁乃便停止了弹奏，将直美连同那塑料盒子一同拉到自己的轮椅旁，示意直美坐在自己的身侧。

她随手轻弹了段直美相当熟悉的旋律，诱导着身侧女子的手指抚上琴键，直美虽有些迟疑，但随即便习惯性地附和着郁乃。郁乃看着直美的独臂，轻声的话语在旋律中若隐若现：「你看——每一段旋律都是这样，你我的手掌互相靠近，又远离，或追逐，相交又彼此分开，或近或远若即若离。」

她变化着旋律，而直美也尽力地跟着节拍，便是一曲完成度尚且不错的即兴演奏。

等到郁乃的手指离开琴键，直美的手心已微微出汗。

「现在，拆开看看吧。」

直美面孔上的疑惑尚未消去，她摸索着手边的盒子。直美惊讶地发现这盒子密封得极为巧妙，意外地好拆，对于独臂的她来说可以说相当友好。

「一个小礼物。」

盒子里是一条与人臂并无二致的右臂义肢。

一个直美从不知情的，郁乃的承诺。

「试试？」，郁乃示意。

直美的视线在那条义肢和郁乃因微笑而满是皱纹的眼角之间飘忽着。犹疑了将近半分钟之后，她才缓缓脱下自己的外衣，捥起贴身衬衣的袖子，将那义肢臂根的凹面与自己断肢截面的肉丘贴合在一起。

一种冰凉刺麻的粘稠感渗入肌理与骨髓，几乎使她下意识地想要扔掉这东西，而等她实际上想这么做的时候，那条义肢却已然按照某种奇异的方式缓缓做出了一些别扭的动作。

「这是？这是什么……」

她慌乱的看向郁乃，这在她脸上是极为少见的表情。但无需郁乃回答些什么，直美便意识到了这种奇怪的感觉是什么。

这是一个独臂二十余年之人重拾右臂的违和感。

「看起来适应的不错，叫龙公主到底是留下了点好东西的。」

她指的是这义肢中的人造神经，也是叫龙文明的生物科技，稍加改造之后便变成了完美适应人类躯体的人造人类神经。

「内置的东西是叫龙科技中类似FRANXX神经连接设备的神经网，通过识别人体神经末梢的生物电——」，郁乃想要说明义肢的详细构造和原理，但看着直美脸上那惊喜的表情，到嘴边的话竟是忘记了。

「多补充点无机盐，很快它就会变成你真正的手臂了。」，但不论如何，『充电』的方式至少要说清楚的。

「嗯！」，直美高兴地点头，像是回到了二十年前一般，那成熟的面容甚至是泛白的鬓角都遮不住属于少女的青春色彩。

「现在，你可以慢慢自己弹一整首了。」，郁乃轻声说。

郁乃的方案在议了又议的第四年最终得以通过，但发射的时间仍是未知。随之而来的是人类聚落将大部分向花园附近迁徙以集中资源，仅留下少数耕种区的消息。

而13都市废墟之上的槲寄生聚落将被废弃。

到也难怪，毕竟这里本就是极为贫瘠的，位列大裂缝附近的沙地，依靠着槲寄生废墟的滋养能发展到现在的规模已经堪称奇迹了。说到底，也是最早的急需复兴的时期几乎承担了将所有基础科学从历史废墟中挖掘出来的任务的郁乃不愿离开这里，才慢慢围绕着『山丘』上的槲寄生建造了这么一片绿洲，建立了近十年来的人类文明的中心。

但终究这废墟也将归于沙土。

「从现在开始，人类文明的复兴确确实实不需要你了，郁乃前辈。」，樱发的少女做出一副嘲弄的表情，甚至着重咬着前辈二字。

正如她所言，将这个聚落废弃的消息也只是转达给了郁乃和直美，仅仅只是通知。

此时的她们正在这山丘之上看着夜幕下聚落之中热闹的『迁徙』之景。运输机交替着起落，或飞远或缓缓落下。到天明的时候，这本就人烟渐稀的聚落就会变成一座废城。

「他们会找到火星附近的沃土，然后将这病恹恹的文明重新栽培至茁壮，」，郁乃说道，「通过那药物，他们会慢慢地变成和零二你那般的模样……」

人类的文明慢慢变成星球的文明，叫龙的文明，或许千百年后她所记忆的一切都会消散于尘烟，就像这聚落归于尘土。

而后，一切都会周而复始。

一切。战争，灭亡，奄奄一息的文明，和无论多少次都将星星燃起的希望的火苗。

「你在那不会找到她的。」，郁乃这才反击零二的挖苦，「那里不会有她的任何痕迹。」

「我知道。」，樱发少女凄楚一笑，眼中尽是夜空中闪烁的星辰，「我不是去找她的。」

这倒是让郁乃惊讶起来，她不禁转过日渐僵硬的脖颈看着这个面容依旧年轻的少女。

「莓消失在了这个世界。」，零二这么说着，声音平稳，似乎已经在喉头与心头之间回转了千百遍，「她不在这宇宙的任何一个角落，所以——」

「——我会去时间的尽头等她。」

时间的尽头。

连光也无法进入的灵舡的坟墓，时空曲率的异点。

眨眼呼吸之间的黑暗，又或是数万万年的缄默。

「……如果你心意已决。」

现在的郁乃的思维已经想不明白零二的逻辑，也不愿去想，这不是她能决定的事情。她从身体上而言真的已是垂垂老矣了，她很久没有做过与死亡并肩的梦，甚至已死之人也久久不再浮于眼前。人类的文明也于她无关，只剩下些许好的希冀，或是接下来直美准备的晚餐，亦或是明天动身前往的『那个地方』。

——那个，夏日的海边。

那海边其实相当小，在地图上也只是一点点的绿意伴在海蓝旁边。也正因如此，那是一个相当隐蔽的角落，稍稍整顿一下就正好适合两个人的暮年。

「郁乃，还有零二！晚饭！」身后温暖的光芒中，直美的呼唤和饭菜的香气一同传来，她定是为了饯别而做了相当丰富的菜肴。

其实也无所谓，就算都是些清汤寡水也好得很。

毕竟现在的日子已经是过一天少一天了，不开开心心地怎么行呢。

于是郁乃就像是直美无数次叮嘱她的那样，慢慢舒展开眉头，向着身后沙哑地回应道：

『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