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与死亡无缘的少女(其二)
失去了引力波的向导,郁乃甚至不敢开启通讯设备。周围的黑暗一片死寂,但谁也不知道VIRM是否就游荡在附近。尽管如此,月球轨道上战斗与爆炸的闪光倒是确实可见的。
「总之,向着月球移动吧。」,满这么说着,像是在询问郁乃的意见。
「稍微偏移一下。」,郁乃回应道,举起吊兰的手臂指向远处战斗的边缘,「金雀携带的干扰弹如果真的能够作用的话,目视也能够捕捉到光线的扭曲。」
「不先援助零二吗?」
郁乃眨眨眼:「翠雀在明,但VIRM不知道我们的存在。金雀想必也不会盲目的冲进战场,将自己卷入战斗是不明智的行为。」
换言之,金雀必然会在靠近翠雀之前使用干扰弹,届时分析干扰弹的行动轨迹就能大致得到金雀的位置了。
「……不坏的决定。」
「那还真是谢谢你。」
吊兰缓缓地航行着,寄驶舱内的两人仔细地利用远望设备观察着周边的状况。
「——小心残骸。」
「看见了。」
吊兰的机体不易察觉的喷出些许气体,稍稍偏转身体,像是另一片残骸一样缓缓地错过一块原本属于VIRM的像是舰桥一样的残骸。但就在错过的那一瞬间,吊兰的身侧突然闪烁起紫色的光芒,残损的VIRM像是断了几根线的木偶一样别扭地活动起来,微微地震颤。
「——是还活着吗?」,郁乃不由得放低了声音。
但还没等满回答,这残损的VIRM突然像是受了惊一样大幅地抖动,转向月球附近的方向——如果它有双眼的话,此刻必然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战斗发生的地方的。
而后,这残损的怪物的推进设备喷射出微弱的光,推动着自己向着翠雀在的方向而去。
不只是这一只怪物,许许多多的满目疮痍的支离破碎的漂浮在黑暗中的VIRM——本该『死去』的它们都发出紫色的光芒,扭动,震颤,而后拼了命地用着残存的身体的部分想尽一切办法挣扎着以翠雀为中心靠拢。围绕着那一片战场,无数紫色的光点旋转融合,就像是一个袖珍的银河。
——宛如,这些没有心的侵略者,残害者也有了生命,有了所谓的执著一般。
郁乃和满被眼前的景象弄得有些惊愕,吊兰就这么漂浮了一会,直到那些紫色的银河突然因为一角爆发出的胜过月球的耀眼光芒而改变流向。
纯粹而原始的,由『生命』和『造物』构造出的物理的美丽一瞬间被破坏了。
「是金雀的诱导弹!」,满率先反应过来。
「应该是提前布置下来的——满,准备好了吗?」
「随时。」
话音刚落,吊兰的炮塔便向着VIRM汇流的方向发射出连续而分散的威力奇小却覆盖面惊人的散射光芒。不为杀伤,只为进一步吸引VIRM的注意力。
然后,第二颗提前布下的诱导弹炸裂开来,另一个小型的太阳在离翠雀更远的地方升起。
VIRM显然被突然发生的一连串状况迷惑了,它们的阵型被打乱,一部分涌向第一个干扰弹,一部分涌向吊兰所在的方向。
但被第二个诱导弹所吸引的只有极小的一部分。
吊兰的袭扰只维持了短短的几秒,这机体很快便再次融入了黑暗,因而顺着光束轨道而来的VIRM只扑了一场空。
「……目视到金雀了。」,满这么说着,即使舱内屏幕一角的画面稍稍放大,黄黑的重型机体清楚地显现出来。
「已开启加密讯号接收频道,跳过接驳码……」,郁乃操作着通讯系统,「监听范围——五公里。」
「零二。」
「这里是金雀——这里是心和太,能听到吗,零二?」
「……」
像是磨牙一般的低沉的呜呜声在属于翠雀的音频中响起。
「坏了。」
满不安起来:「零二的状态……」
惊狂化。
这少女太久没有坐上FRANXX——或者也没有许久——但可怕的是,她似乎毫不费力就找回了那曾属于自己的,缺陷而危险的战斗方式。
也许,真的只是也许,她经历了极为温柔的宛如羽毛蚕丝,又或者是宛如云朵包裹一般柔软轻盈的呵护吧。结果却是坠入了更粘稠而深沉的黑暗。
郁乃突然失去了信心——他们真的能够做到些什么吗?替代那个莓,为这樱发的少女做出些什么吗?
可他们终究没有多少时间思考,在第三颗诱导弹升起的时刻,VIRM已然注意到了突入战场的金雀和吊兰。明亮的紫色星河再次流转汇合,不密不疏地包围住了战场上的三架机体。
紫色的光束再次如同瓢泼大雨一般倾泻而下,填满了绝无可能被填满的黑暗。
「金雀!」,解除了通讯限制的吊兰发出大喊,「就是现在!」
黄黑色的机体在空中停滞了一瞬,而后高高举起手中的炮管,并非向着战场外围而是向着战场的正中央——翠雀的方向发射出了一颗小到根本看不见的粒子。
可是这粒子扭曲了周围一切的光芒,骤然间便宛如狰狞的虚幻的猛兽,身形无限的膨胀,仿佛要吞噬所有的光芒。
VIRM的攻击瞬间暂停了——没有形状的灵舡包裹着它们,挤压着时间和空间。
「就是现在!」,吊兰身后的推进器爆射出明亮的光束,急速冲向战场的中央。
蓝白色的飞鸟依然在和VIRM群厮杀着——不如说因为VIRM突然丧失了抵抗而杀得更起劲了,爆炸接二连三,蓝白色的飞鸟以双翼笼罩爆炸,乘着冲击波,艰难地摆脱着月球的引力。
「等下!」,心突然发出了难得一闻的大叫。
「心?」
「这里就交给我们吧!」,她这么说着,将炮管再次高高的举起,却是朝着完全没有敌人的月球轨道上连续投射出了数十发破片弹。改装过的Rook Sparrow经受着可怕的高温和爆炸的压力,炮管口像是接近融化了一般几乎变形。
然后,这黄黑色的机甲将推进器的功率提升到最大,向着翠雀的方向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
之所以说是不顾一切,是因为彼时诱导弹的影响已然消失,而VIRM的目标也回到了FRANXX们上。
紫色的光雨漫天泼洒而下,疯狂地倾注在翠雀和金雀所在的地方,吊兰因为离得较远,袭来的攻击几乎算得上温和。
短短几秒的时间,金雀和翠雀的机体已经满目疮痍。
叫龙公主为FRANXX改装了叫龙所能制作的最好的装甲。
这些装甲在VIRM的轰击下,坚持了整整十五秒。
而在这四分之一分钟的时间里,金雀以惊人的流畅的动作靠近到了离那在炮火中不断损毁又以骇人的速度再生的怪兽一般的翠雀只有几米的地方,而后——它卸下了自己的推进器,用全身的装甲作为掩护,将推进器猛地推在翠雀的身上。
然后,令人讶异的景象出现了。
——蓝白色的飞鸟一瞬间就吞噬了那原本属于金雀的物件。
幽蓝色的像是某种液体一般的物质从翠雀的双翼上延展开,覆盖了几乎占了翠雀三分之一身体的推进器——紧接着拆解,分离,吸收,同化。眨眼间,再次张开双翼的翠雀的那一双羽翼上的末端已然生长出了一排缩小版的蜂巢般的小口,那些小口喷射出幽蓝的——不,猩红的——不,近乎绚烂的彩色的光芒。
舒展着羽翼,宛若真正的鸟类会有的弧度,如同乘着彩虹——不,彩虹便是双翼。
再次眨眼的时间,翠雀就冲出了VIRM的包围,像是迎向自由的飞鸟一般,一瞬间就消失在星辰之间的黑暗里,只有那彩虹般的光芒闪动着,仿佛要烙印在郁乃的眼中一样。
但这一切并没有结束,那四分之一分钟也只过了不到一半。
「吊兰!」,金雀大喊着,「快离开!」
周围的空间和光芒再次扭曲起来,满身伤口的黄黑机体手中所持的炮管终于承受不住巨大的能量而破碎炸裂开,与其一同粉碎的还有金雀的一只手臂。
「金雀!」
没有多想,郁乃和满只想救下那两人。
短短数百米的距离,如若在正常的状态下,想必几秒的时间便能赶到吧。
吊兰经受的袭击要少得多,但也许是命运的捉弄,又或者是不小心多看了过于惊艳的翠雀一眼。注意到的时候,郁乃已经再也连接不上吊兰机体的机械足,而操控推进器的后果也只是让后背突然发生了一次爆炸。
「发生了……什么?」
郁乃惊慌起来,而吊兰正因为爆炸的推力而不断向着金雀的方向——大量VIRM的炮口正对的方向靠拢。
「……郁乃?」
「可恶,满你能——」
满的腹部正在流血,手指甲大小的碎片穿透了寄驶舱的护甲和满的身体,扎在寄驶舱前方屏幕的中央。
「满你——」
「郁乃,检查一下气密性。」
「可是——」
她只犹豫了一下便立即着手检查寄驶舱的气密性,同时暗自指责着不像样的自己。
冷静。她想。
并不是太大的伤口,稍等一下就进行紧急包扎——只要稍等一下。
「气密性良好,破口已经被缓冲液堵上了,只要不再受损害的话……」
思考啊郁乃,怎么样才能救出金雀,逃离VIRM的包围——
思考啊自己!
可不幸的是,她并没有什么思考的时间。VIRM很快就摆脱了干扰弹的吸引,包围着两架机体的圈子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月球的轨道上,小小的紫色星河凝结着,凝结着。
VIRM迟迟没有发动新一轮的攻击。
「吊兰——郁乃,还有满……」,心的声音突然响起。
「抱歉把你们卷进这种事里……」,太说。
「最后的一枚干扰弹我们装在了金雀的身上。」,灰发少女的脸投射在吊兰的屏幕上,扎在屏幕上的金属碎片把她美好的面孔变得有些支离破碎,「短时间之内,VIRM是不会主动攻击的。」
为什么。郁乃本想这样问。
「抱歉瞒着你们……还有其他的孩子们。」,温柔而美丽的少女说,她的额头有血丝流下,「可我们……不相信叫龙公主,甚至……有点不愿意去相信现在的广了。」
「所以,翠雀……还有零二必须去到莓的身边才行。」
郁乃说不出话,她想追究很多缘由,可现在不是时候。
「吊兰。」
现在不是。
「嗯。」,郁乃和满同时应答道。
「我们会接住你们的,抱紧了。」
机体撞击在一起,黄黑色机体用仅存的一只手臂拥住了纤细的多的吊兰,吊兰犹豫了一瞬,才缓缓地用双臂回应。就在这一刻,可怕的变型发生在金雀的机体上。黄黑色机甲的金属装甲延展变型挤压破碎又重合,原本似人的面孔扭曲分裂露出血盆大口,像是寄生出了某种怪物。
惊狂化。
「虽然不想这么说……但我们没有什么时间了。」,心轻声说,「这是我和太共同的决定。」
「广他,有话想要我们传达给你们。」,太说。
海啸一般的不安和绝望袭来,可这一切又极为平静。郁乃的心里刮着风暴,郁乃的心里像是永远不起浪的死水。
那些不久前被金雀投射出的破甲弹在月球轨道上加速了一整圈后才破碎成了近乎微米级别的微粒。这些微粒不一定能穿透装甲,却毫无疑问能钻进一切机械的缝隙,摧毁路径上一切的存在。
地球的一侧日出了。
微粒的浪潮在吊兰的眼前,金雀的背后,反射着阳光,宛若波光粼粼的海面。
「无论如何,无论见识到怎样的真相——无论见识到怎样的绝望,请一定,一定——」
灰发少女一如既往的微笑着,郁乃在她的双眼里看见了一整座花坛。
「做正确的事。」
未来和纯位数坐在樱花树下。
他们的身边坐着心和太。
零二站在他们的身后,扶着樱花树的树干。樱花飘落在她的发梢,她却不愿去拂掉。
「那个啊。」,她开口说,「……死,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啊?」
「——啊……」,说完她才后悔起来。如果莓在这里,她一定会指责自己问了一个相当失礼相当鲁莽的问题。
「那可是不能说的秘密哦。」,未来说,她不在意,也没有回头,「因为你不会品尝到,所以要保密。」
「那是什么怪理由。」
可零二终究也没有再继续问。
「心和太也在这里……」,纯位数嘟囔着,「你们也没能……」
「很遗憾。」,心大约是笑了一下吧。
他们始终没有互相看着对方。
零二也始终没有看到他们的面孔。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里感觉很不对劲。这种感觉对她而言应该是极为陌生的,硬要说的话只在那片荒原之上目睹纯位数和未来的死时才稍稍品尝过,而那种感觉又立刻因为星实体的升起被另一种更为深重而紧缚的悲伤所冲淡了。
但即便是隐约察觉到了心和太为救助自己而死的现在,这种感觉依然模糊着。
他们原本用不着去死的。零二想,可他们又像纯位数和未来那样因为一些自己难以理解的缘由不得不死去了。
「那……为什么零二会在这里呢?」,太问。
「大概是因为翠雀觉得这个地方很安全?」,零二歪了歪头,「我也不清楚。」
「……普通吧,普通。」,未来评价道。
「确实。」,纯位数附和。
「诶?什么?这里吗?」
「零二的冷笑话。」,未来说,「死人的地方确实很安全……因为不会死。」
——那原来是冷笑话吗?
「无法理解。」,零二有些迷茫。
「有点像。」,心说。
「确实。」
「诶?什么?」
「在说零二有点变得像莓了。」
「……」
——那这也是冷笑话吗?
不解。但意外的是奇妙的情绪逐渐浮现出来,零二感觉到自己的心里似乎稍稍轻松了一些。于是她没有边际地想起了自己和13部队的孩子们经历的某些时间。那些时间比起她和莓一起的时间要模糊而虚幻的多。她不记得他们说过的话,不记得他们说那些话时脸上的表情是哭还是笑。
她曾以为她一直是一个人的,从前是,将来也是。
失去莓之后就更是如此了。
「……说起来,我们好像还是第一次这样交谈——」
相比较而言,连那些樱花的花瓣落下的轨迹都要清晰的多。
可樱花树突然消失了,发梢上的花瓣也消失了。
未来和纯位数也是。
心和太也是。
零二的手伸在半空中,触摸着根本不存在的事物。
「你会后悔吗?」
零二认得这个声音。
「叫龙的公主……你来干什么?」
可叫龙公主并不会去回答她的问题,她也只是自顾自的说着,就像刚才的零二自顾自地想套她的——伙伴们的话来回忆些过去错过的光景一样。
「妾身给了你选择的机会,现在你只是在承担后果而已。」
「你无法改变任何未来,注定要发生的终将会发生。你不信任妾身,你不信任你的伙伴,你也……不信任那个少女。」
「!」,零二急于反驳,回过头的她却看不见那个可憎的身影。
她左右寻找着,可能看见的只有一片黑色的荒原。
「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女变成了现在患得患失的女孩。」,叫龙公主的声音依旧回响着,「可是……你还有什么能失去的呢?」
「翠雀是连接着生与死的桥梁——你躲进了属于逝者的时空,可你不属于那里。」,她说,「你浑身沾满着鲜血,同胞的,伙伴的,从前是,以后也是。」
——这是……某种恶毒的诅咒吗?
零二想要嗤之以鼻,可她的喉咙里堵着什么,于是她只静静地听着,忍着颤抖的双肩,忽略犬齿割裂嘴唇流出的咸腥的血。
「这不是妾身给你的诅咒,亦不是同胞降于你的。」
「这是给独一无二的你,最好的也是唯一的归宿。」,叫龙公主的声音逐渐远去一般缥缈起来,「只有你才可以,只有你能承受的末路。」
「战斗吧!」
「——直到鲜血干涸,肉碎骨断。」
『妾身能祝福你的只有——妾身愿祝福你,在那终点,期望你能够遇见过去的你,获得她的宽恕……获得她的救赎。』
翠雀在漆黑的真空之中划出瑰丽而夺目的彩虹之轨,以近乎折叠时空的速度向着星实体所在的方向而去。它的羽翼和利爪光洁如新,发出的啸叫在一片寂静中震撼着星辰的光芒。
可抛弃这光鲜的外在——蓝白色飞鸟的寄驶舱里洒满了鲜红的血,樱发的少女被尖锐的利刃贯穿在半空之中。她的鲜血滋养着整个机体,是翠雀取之不尽的能源。
少女仰着头,发出微弱的喘息,双唇微微开合。
「我……不会后悔。」
「绝不。」
——矗立在漆黑荒原中央的她也这么说道。
救赎她的只能是她自己,但绝不会是过去的她。
「莓。」,她默念着。
——再相信我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