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谎言/翅膀/诸神黄昏(其一)
绘本在槲寄生被摧毁的那一天之前被莓偷偷处理掉了。就在她们肩靠肩坐在庭院里,披着毯子面朝着摇曳的篝火,沐浴着星辰的微光和将熄灭的火光的时候。
那个少女,那个她放在心中最重要的地方的,有着一头樱色秀发的少女——她大约永远也不会有机会去读那真实的故事了。莓这么觉得。那少女所知道的,所相信的,或许永远也只有自己告诉她的,一个平淡无奇,像是白开水一样的无聊的故事。
零二不喜欢是没有办法的——与其说是不喜欢,不如说是没有办法相信吧。那个少女经历的过去过于荒诞而可怕,宛若漂浮在满是荆棘和迷雾的黑暗之中,连地面的方向都触及不到,更不要说飞翔——相信一些连未经历过那些的人都只会当成童话的故事了。
莓知道樱发少女在相处的时间里也给了自己许多的妥协,她察觉得到。自己的任性,自己的欲望,樱发少女几乎都以自己的方式巧妙的接受。回过神来的时候,零二已经为她改变了许多许多。
这样的自己是否给她创造出了一个美好的足以融化她内心哪怕一角的黑暗的童话故事?
莓不知道零二心里的想法,那个改编的故事也不过是自己笨拙的尝试的一部分罢了。
也许自己其实并不适合编故事,莓有时会这样想。如果是别的什么人,或许可以把故事编的更好,而且留下一个恰到好处的好结局。就像零二说的那样,『充斥着光明与黑暗,悲伤与幸福』的好故事。
但是,结局一定是——
无论如何,如果有人能听到自己的愿望——
请一定给零二一个,幸福的结尾。
星实体头部的尖角凝聚着耀眼不输于太阳的光芒,将火星附近的宇宙点亮了一整片。紧接着,它发出不可闻的低鸣,身周辐射出强大的电磁脉冲,将尖角处的光亮轰然激射而出,瞬间湮灭了包围着叫龙舰队的无数VIRM。
但就算星实体歼灭了再多的敌人,紫色的能量束从未停止过向着叫龙舰队倾泻。
这里是叫龙与VIRM先遣部队的最前线,也是叫龙所拥有的唯一能够算得上和VIRM势均力敌的战线。如若没有星实体的存在,战争的天平毫无疑问会向着数量和实力更加占优的VIRM靠拢,但如今依靠着星实体凝聚星球一般的力量,这场本该在一个地球日结束的战争整整维持了四个地球月,加上从地球将战线推进到这里的时间,已经五个地球月了。
——如果是槲寄生的话,应该就快迎来秋天了吧。
莓这么想着,她依旧保持着能够称之为自我的东西。
之前在大裂缝的时候,这星球的聚合体曾经将星实体的控制权全权交给她,但现在则不然。她的意识被拴在整个巨大的意识的角落,就算想利用星实体的手脚,所能做的一切也不过是向主体的意识『提出建议』。
也许这也是原因之一,保护星实体的力场似乎被削弱了许多,即便拥有着可怕的自愈能力,酷似FRANXX却更偏向叫龙一方的星实体也已经满身伤痕,体内的能源也在不断地衰竭着,怕是不可能撑过再五个地球月了。
——好疼。
之所以能够如此感受,大抵是莓更像承接星实体与主体意识的过渡——就像FRANXX中担任雌式角色一般,既是钥匙也是桥梁。星实体的伤痕映射在莓能感知为『身体』的部分上。即便如今的她确实的没有这种东西,但就如人体全身的神经连接着大脑和意识一样,连接着星实体的她能够感觉到『躯体』遭受攻击被损毁割裂的痛楚。
但她的手脚可以再生,伤痕可以复原,只是恢复的时间不断的变长,从原先几乎瞬间的愈合到现在避重就轻忽视擦边伤,只愈合会影响战斗力的大型伤损。
许多的伤口就这么保存了下来,小声声张着自己的存在感隐隐地作痛作痒。
没关系的,一定没关系的。
只要自己和星实体在这里,零二就不会有事,郁乃,心和太,13部队的大家,其他的孩子们就不用再参加这些荒唐的战争,不会再有危险。叫龙公主对自己这么保证过,而现在的自己除了相信别无他法。
——忍耐住,莓。
少女的意识这么想着,努力让自己忽视宛若被荆棘绑缚的痛楚。她想象着自己的身体与手脚,想象着然后双膝抵住胸口双臂环抱双腿,缩在一团温暖着自己。好像那些战斗与自己无关一样轻轻闭上双眼,忽视掉不断由手脚各处传来的刺痛。
——忍耐住,莓。
一个月后。
星实体的损伤已经到了无法忽视的地步,愈合的速度大打折扣,已经到了必须要用同胞的舰艇当做盾牌的程度。就算这么说,能够与星实体一同战斗至今的叫龙同胞已经所剩无几了。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变成了漂浮在真空中的残块,少数被火星或火星的卫星所吸引,落入土地与砂石之中迎来拥抱大地的还算不错的结局。
星实体的腰侧在不久前因为VIRM的集火而残缺了一整块,像是被某种凶狠的动物撕扯而下一般。属于机械的无机体和属于生物的有机体纠缠着,墨蓝色的『血液』化成一团漂浮在星实体伤口附近。
缓慢的愈合进行着,墨蓝的光在伤口处微微亮起。
拜此所赐,此时的星实体已经连对抗火星的引力都已经举步维艰。星实体的任务是驻守并尽力清除火星附近的VIRM,直到叫龙公主和灵舡与其汇合。只要自己坚守在这里,零二就不会有事,叫龙公主就不会让她涉足这场荒唐的斗争。
但是,还有多久……
——好痛。
若是自己真的有身体,此刻一定因为疼痛而手脚发抖满身冷汗了吧。
无法插手星实体的控制说不定也是一件好事,只是痛而已,不可怕。
不可怕的,莓。
两个月后。
圆柱形的Gutenberg级包围着星实体,莓的神经被这些四面八方而来的强大重力场折磨着,处在坠落和上升能够同时感觉到的诡异平衡之中。这些圆柱体原本是与星实体同行的,但星实体能够提供的能源难以驱动它们高速行驶。迫于VIRM不断涌向火星附近的压力,也鉴于这些Gutenberg级的防护力,星实体和其余的叫龙舰队选择了将舰队分离成两部分。
没想到的是,这些Gutenberg级来得过于晚了。
星实体用仅存的能量愈合着断掉的一只足,腰侧的伤口只愈合了一半就放置在了那里。
现在的星实体已经没有用尖角投射能量束的余力了。而这些巨型叫龙所做的一切也不过是铸成了一座坚不可摧的堡垒,保护着龟缩其中的星实体,等待着它的能量慢慢恢复。莓感觉本就不具形状的自己正被不断抽取着,像是从肉体的皮肤开始逐渐风蚀,痛楚消失了,自己的流逝却清晰可查。她本该觉得可怕而惊慌的。
可是她感觉不到。她的意识模糊着,仿佛飘散成一团,脑子里隐隐约约只想着:
——地球上应当是冬天了。
冬天。
时间流转了一圈,又是在她身上烙印下的印记最多的时节。
这是一切开始的季节,也该是一切结束的季节。
于是自然而然地,她想念起那个丑陋的小女孩来。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拖着破破烂烂的躯体,做出破破烂烂的笑容露出一口破破烂烂的尖牙。
莓模糊成一团的意识稍稍凝汇起来。
对啊,自己是为了要保护那个少女——那个自己最重要的人所以才会在这里的。
『Darling』
星实体突然勃发出微弱但坚韧的生命力,墨蓝色的诡异液体不断从机体之上分泌而出,躯体的伤口以原先数十倍的速度愈合,失去的肢体也渐渐开始重塑。尖角上忽明忽暗的光亮也渐渐耀眼,穿透了Gutenberg级的包围,蔓延在宇宙之中。像是重拾了心跳的将死之人,星实体的能量波动再次荡漾在火卫一的周围。
红色,褐色和偏褐的黑占据了视野的大半,斑驳糅杂。
是火星。辐射出微弱的暗褐色的光芒,几乎就让人感到燥热起来。
「是星实体。」,捕捉到微弱能量波纹的下一刻,9’α就将火星附近的星图导在FRANXX的前方,「很虚弱而且……嗯,真是离得很远啊。」
广刚刚从解除高速星间飞行的眩晕和惊慌感中缓过神来,看到星图的瞬间眉毛又深深的蹙起。
岂止是远——星实体和FRANXX与叫龙的混合舰队几乎隔了一整个火星加上到火卫一的距离。
不,说成远似乎不甚准确,应该说是——手足无措的距离。
「这距离直接行驶过去也要至少一整天,但是一旦使用之前的速度——」,他面色一沉,似乎有点犯恶心,「——毫无疑问是无法控制的距离。」
正如他所说,从地球轨道用亚光速到达火星附近的时间只有二十分钟,可这是在环日轨道上切出一个几乎要围出半圆的弦所用上的时间。相较之下,一个火星加上到火卫一的距离用上亚光速大约只有一到两秒。
叫龙公主在出发之前曾说过,这种高速的星间飞行技术对于叫龙而言其实并不完善,单靠她一人能够做出的改进和调整也极为有限。
『如果我们没有……一头扎进红色的……土壤里,就已经是……万幸了。』
这也是为什么叫龙公主没有选择在近地轨道直接开始加速,而是选择了更加开阔的深空之中。亚光速之下一旦与什么东西相撞,对于叫龙和人类目前能够实现的物理强度而言几乎都是毁灭性的,这同样是那头坚硬无比的Gutenberg级挡在最前面的原因之一。
即便是一亿多千米的距离仍需极为精细——以至于一不小心就会粉碎整支舰队——的计算与预测,要再使用亚光速跨越火星到达火卫一,这对于目前的叫龙来说是不可能的事。
——手足无措的距离。
这是合理的差错,出发前他也对孩子们传达过这一点可能性。
可是,本能告诉他,有什么不对。
「全舰!」,广打开全域通讯,「按照星图,向星实体靠近!重复,按照星图——」
「广。」,背对着广的9’α突然开了口。他指了指通讯系统的橙色界面,疑问句的句式却是陈述的语气:「都根本接不通,你在跟谁说话。」
广愣了神,他惊讶地嘴巴微微张开。
是高速航行对通讯系统造成了什么影响吗?
可FRANXX的全域通讯是以灵舡为中枢节点的,这是考虑到FRANXX并非为深空中战斗所设计的特性而由叫龙公主所提出的建议。
『只是全域通讯的……节点罢了。』,她瞳孔中什么都映不出来,一如深不可测的深空,『妾身不会干涉……FRANXX之间的交流……也不会干涉……你们任何一机的动向。』
「五郎,9’γ,能听见吗。」,广并不打算在灵舡的问题上浪费时间,那是叫龙公主应该关心的事情。
然而,通讯器静默着,没有任何回应。
——奇怪。他下意识地想说,可他接着就意识到了更奇怪的事情。他将寄驶舱的屏幕隐去,转而将探测器拍摄下的舰队周围的宇宙全景投射进来。
「你察觉到了啊。」,淡金发的少年脱离开对FRANXX的控制,转头看着黑发少年,「这里,根本就没有VIRM不是吗?」
预想中的战斗没有发生,预想中的牺牲也没有出现。
没有漫天的紫色能量束迎接,这里只有叫龙和FRANXX,和那静静处在深空之中慢慢自转公转,仿若在嘲笑稚嫩的孩子们的褐色的死寂的星球。
舰队依旧在缓缓地向着远离星实体的方向行驶着,陪伴他们的只有脱离亚光速的巨大生理不适和静谧的深空而已。
VIRM的先遣部队并非无穷无尽,说到底只是想要摧毁两个残存的文明终究也用不上多少兵力。地球上陨落了许多,与舰队纠缠在地球之外的也占了不少,而其中的大多数——
星实体,叫龙的最强战力,若真是需要其与叫龙公主一同才能作为开启虫洞的钥匙,为什么要先行一步将其插入其中一个锁孔,然后优哉游哉地等着它被某些脏手偷走的可能性愈发膨大。说到底,如若那颗原本蔚蓝色的星球对于叫龙的公主而言真的是珍贵的家园,而星实体和灵舡对于VIRM而言又是最大的威胁——她又为什么不从最开始就做好前往宇宙的准备,而是放任那些所谓觊觎『那颗星球』的敌人在她珍贵的家园里为非作歹呢?
除非,那不是什么该死的钥匙,而不过是一个诱饵罢了,一个恰好能够几乎扫平一切威胁的牵线木偶。
这木偶如果能在扫平VIRM的同时丧失掉自己的战斗力更好,因为载着莓的意识的星实体对异族的叫龙而言已不是族类——完全是另一个不可控因素。
「……该死。」,广浑身颤抖着,他低垂着的面孔上渗出满含着疲劳和愤怒的冷汗,拳头狠狠地锤在舱壁上。
「预料之中——也不能这么说,但是并非完全没有考虑过就是了。」,淡金发的少年将FRANXX的设备从身上取下,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在寄驶位上。他看上去确实不意外,但表情绝对算不上轻松。
之所以脱离对FRANXX的控制,是因为此时的这台机甲已经无法由他们控制了,他们能做的只有调出影像和通过已近乎是摆设的终端调整内部循环系统——仅此而已。
叫龙的公主,把所有人都骗了。
——他,广,把所有的孩子都骗了。
广的脑海里情不自禁地去想那些历经了血战的孩子突然发现FRANXX——自己的武器再也不受自己控制时的慌乱和无措。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想自己是清楚的——就像未来和纯位数那样。
「可恶……」
真正的『肉盾』从来都不是叫龙公主的同胞,而是这些异族的人类,她才不会在乎他们的未来。她对待异族残忍无情,是异族眼中深恶痛绝的怪物,可对叫龙而言她毫无疑问是个无可挑剔的领袖。
就在广深陷自责和无声的震怒之中时,诡异的引力变化突然让他稍稍回过神。
9’α正深蹙起眉头盯着远处:「你看那个。」
两人这才意识到,灵舡离舰队很远,对于所谓的需要保护的对象而言,太远了。而在广的视线移去的时候,那怪异舰船的外表正缓缓地规整地皲裂开,从那些裂口之中渗出幽蓝的光。强大的能量流转起来,放出的引力波比起在地球轨道附近时还要强大数倍。
「难道说……」
然后——剧烈的爆炸。
耀眼的光芒骤然亮起又骤然收缩,无限地扭曲着周围存在的一切。紧接着,那所有的光仿佛漩涡中心的湍流开始以杂乱又似乎有着某种规律的方式流动起来。短短数秒之后,那漩涡的中心,一团比起任何黑色都要深沉的虚空之色逐渐膨胀,像是某种扩散速度极慢的毒,缓缓侵蚀着那一方宇宙。
「……灵舡——自毁了?」
反物质湮灭产生的巨大能量席卷整个火星周边,像是刮起了一场量子的飓风。灵舡对舰队的距离显然是提前算好的,距爆炸较近的叫龙舰船就那么直接消失亦或是渐渐坠落进突然出现的那一团虚空之中,而FRANXX和大部分叫龙只是被骤然产生的巨大引力场打乱了阵型。而约半分钟之后,这引力波渐渐平息下来,只有那一团宛若画布上的墨汁的虚空还在缓缓膨胀着。
「真是简单而粗暴的方法。」,淡金发少年过了很久才缓缓开口,听上去难得的极为严肃,「从听说灵舡的能源是反物质我就觉得奇怪了——果然,比起钥匙——」
「叫龙公主想必是故意跃迁到这里的,虽然看不到,但是这一片宇宙中大约有着只有灵舡能够通过体内的反物质定位的,同等质量的反物质吧。」,他猜测着,「先是湮灭体内的,再将留存的作为能源。」
广呆呆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看着身边扭曲的景象。那耀眼的光芒在他的视网膜烙下了深深的印痕,和大裂缝那时移动都市接连自毁的记忆,以及在鸟巢时破穹而下的FRANXX集群一同作痛着。
「那,叫龙的……叫龙的公主呢……」,他愣了很久,或者也就短短的几分钟,最后缓缓开口问道,「那家伙,也跟着灵舡……」
「虽然我很想认为她确实会凛然地跟着灵舡共存亡……」,淡金发少年露出意味深长的称之为笑又有些诡异的表情,「但如果我是她,『我』决不会认为『自己』的使命已经结束了……更何况,『我』究竟想要将什么东西送过那个——」
9’α的声音戛然而止——这少年突然扼住自己的喉咙,浑身战栗起来。他面孔扭曲着,眼瞳里布满了血丝,涎水从他的嘴角流下,『呜呜』的哀鸣亦或是低吼从他的声带中溢出。数秒之后,他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上,松开自己的喉咙大口喘息起来。
虽然只是几秒,他看上去却像经历了殊死的搏斗。
「9’α?」,广惊愕于淡金发少年骇人的行为,但语气中的恐惧却胜过了关切。
「——是她——」,蓝色的光芒的尖角从淡金发少年的额头隐约冒出,「……叫龙的血,这血……」,他难以置信却又坚定不移地这么说着,动作迟缓的扯下防护服的手套,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墨蓝色的纹路从寄驶员袖口冒出,顺着一切的血管向上蔓延。
广虽然想让他冷静一些,可是他做不到,短时间内的大量信息冲击着他的理智,将他束缚在那寄驶位上,一步也挪不开。
「该死!」,9’α下意识地揉搓着那些纹路,然后又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样手犹豫着摸向自己的脖颈——更为明显而骇人的墨蓝色已经从领子之中侵蚀到了脸颊下方。
但他的手只伸到一半便缓缓垂下了。
「真该死!」
FRANXX的战斗力比起叫龙自然是胜一筹的,阻断信号,接着夺取这些兵器的控制权,用以抵挡可能到来的VIRM——乃至星实体,的确是最稳妥的解决办法。
「……啊啊,」,大约是理解了大抵的事实与缘由,9’α发出哀叹。
他的双肩微微颤抖着,而那些情绪表现似乎也只仅限于此:「这算是……那时候的报应吗?说起来,我为什么会想要跟着孩子们到这里来。9’s自己的理由……原本是什么来着……真是,搞不明白,难不成都是叫龙公主的——」
他自言自语了一会,然后以广从未见过的严肃而凛然的神情看着他:「不管她说了多少的谎言,她能力的枯竭应该是事实。如果我猜的没错,9’s里被控制的应该只有我一个,我也愿意在这里赌上一把。」
「——想办法联系上9’s的其他人,广,不管你喜欢与否,他们是你最后的,最强的武器了。」,淡金发少年说着,像是在害怕一样微微抿起嘴唇。
黑发少年怔怔地,目不转睛地直视着9’α的双眼。墨蓝色的纹路已经蔓延到了他的眼睛附近,看上去狰狞又可怖。可那双眼睛里闪烁着火,摇曳着,倔强的燃烧着最后的生命。
「你现在,是孩子们……是我们和叫龙公主之间唯一的屏障了——千万记住自己战斗至此的理由,广。」
「……孩子的领袖,别输给她。」
然后,他缓缓地垂下头,陷入了短短的死亡。
他的呼吸停止了,身体僵直在那里,保持着跪地的姿势。
但他似乎得不到哪怕数秒的安息,诡异的变化转眼便发生在他的体表——墨蓝色的液体从裸露在外的皮肤,那些血管之下缓缓渗出,有意识地包裹住包括防护服在内的他的全身,只花了几秒钟便凝固,像是作出了一个墨蓝色的茧。又是眨眼间,这茧的外壳便大块的不断剥落,剥落下来的部分紧接着散飞成无数的墨蓝色的发着微光的碎片升腾而起,同样如同保有着某种意识一般游走在狭小的空间里,直到彻底化作光尘消失不见。
这般称之为诡异与惊艳并存的景象中央,银色的长发在无风的失重中飘飞着,娇小的身形慢慢站起,与身形不符的巨大尖角从额头至后脑勺贯穿生长而出。
看不出情绪的深不可测的眼瞳看着广。
「……人类。」,她的声音完全就是那个叫龙的公主所有的,「妾身记得……你的名字。」
她像是在说着什么可怕的咒语。
「广。」
微弱的引力波纹传递到莓的『心口』——她飘忽而没有实体的意识的中心,像是引起了什么小小的涟漪一般宣告着什么事情正在发生。
她微微抬起『头』。
「樱花……?」
说成是樱花并不准确,不如说是拥有着樱花形状与颜色的天空。斑驳的樱花花瓣的粉色形状胡乱地叠加着,又或着空出一大片,明晃晃的虚无的白色从樱色遮不住亦或是完全不想遮住的地方漏出来。
墨蓝色的星光在樱色的天空点缀着,时而划过同色的流星。
这怪诞的场景于她而言是连梦中都不曾出现过的,怪诞离奇,但却有种奇妙的熟悉感,以至于她十二分的可以确定,这『虚幻』的时间应当是冬天的末尾。
『……念出一个,魔法的咒语……』
轻轻的,令人安心的歌声从不知何处流淌而出,萦绕着这巨大却又狭小的天地。
莓轻轻眨着眼,那涟漪的波纹似乎无法平息。
『……我能看见玫瑰(樱花)色的人生。』
诶?
那短短的单词中响起了两个声音,一个婉转温和情意绵绵,像是在唱给爱人。另一个显得稍稍干瘪生硬,所用的语言也明显与歌曲本身所不符。可是毫无疑问,那也同样是唱给爱人的声音。
莓的脑海中的弦拨动着。
可歌曲依旧流淌着,像是静谧而平稳的河流。
『……当你将我按入你的心里,我便来到了另一个世界……这里玫瑰(樱花)盛开。』
莓突然万分痛苦起来。这与那先前受到VIRM攻击的痛楚全然不同。这痛楚弯弯绕绕深入骨髓,像是用钝锯抚摸她的神经,留下深浅不一却遍布所有角落的伤口。
『你说话时——』
「是天使在歌唱。」,有人着喃喃,仿佛是说给爱人。
『拜托了,一定要——一定要找到我……』
那个永远都是那时丑陋的小女孩的灵魂同意了这个约定,也确实履行了。对于莓而言,是她最珍视的宝物。可是她忘记了自己曾经也对着那小女孩许下过诺言,一个不知轻重的,说成是儿戏也不为过的谎言。
『……我以后,一定会拥有真正的能够飞上天的翅膀。』
『那个时候,你会愿意乘上那双翅膀,一起飞到云朵之上吗?』
星实体发出哀鸣,身周的Gutenberg级不知何时开始缓缓地撤离,它们调转着方向脱离开对星实体的保护,向着火星的另一端而去。VIRM的攻击再一次实打实地触及在这巨兵器的机体上,造出大小不一的伤痕。
可这不是最糟糕的,连接星实体与其中主体意识的人类魂灵正在不断膨胀,反向汲取着星实体的能量,宛若苏醒的病毒,剥夺着星实体自愈与反击的能力。
但回流的不只是星实体内部的能量。
异变发生在星实体的身上。
这巨型机甲辐射出的电磁波不知何时变成了引力波,以至于扭曲着周围的光线和存在的形状,流转的光之线条画出一个没有实体的球状漩涡。这些丝线汇集在星实体的周围,像是给它罩上了一个光线织出的黑暗牢笼。起初VIRM的能量束尚且能够穿透这层屏障,但随着这球状漩涡纠缠的光愈来愈多,以至于边缘的时间流动都缓慢下来,那些能量束像是触及高速旋转的磨具的金属丝,或弯曲或磨损,直至消失在漩涡之中。
VIRM对这种异变显然毫无预料,它们的攻击频率骤然减小,转而以一种观察者的距离将其团团围住。
数分钟之后,这漩涡彻底淹没了星实体,开始向着火星的另一侧缓缓移动而去。
『星实体是妾身的孩子,却并非妾身制造而出。』,对着第一次见到这具备着极其的威慑力的巨型机甲的莓,叫龙公主在她的脑中说道,『早在叫龙的文明依旧辉煌的时候,妾身的种族涉及到了有些……称之为禁忌也不为过的研究领域。』
『在科技高度发展的时代,妾身种族中的一部分人却目击到了物理法则解释不了的超自然现象。』,她看着那静静矗立的存在,『一部分人将其归类为难以观测的量子领域,而另一部分人则称之为——』
她转过头看着莓。
『——灵魂。』
『但毫无疑问,妾身种族的科技因为这种超自然现象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突破。就在妾身诞生之后不久,利用对超自然现象进行观测而开发的技术,妾身的种族成功捕获了暗物质这一存在。』,她又看向星实体,她所谓的孩子,『妾身的种族当时已经能够在火星进行殖民,但终究还是面临着能源和环境的危机……就像人类一样。』
『而这种科技的发展意味着什么你们人类应该再清楚不过了。』
战争。莓想到。战争。
『最开始只是冲突和暗中的较量,但不久后分裂与破坏就蔓延了整片大地。战争愈演愈烈,一个国家灭亡了,紧接着一片地区再也无法生存,然后疾病和饥荒席卷整块大陆——』,叫龙公主冷淡地说着,『最后……同样是以那种科技为伊始的杀戮技术——以牺牲自我意志为代价高度强化战斗力的机甲出现了。』
『从你们人类的角度来说,从Conrad级到Rehmann级,这些都是那个时代的产物。』
『再然后,VIRM出现了。』,她说,『踩在同胞的身上,想要趁火打劫。可是,妾身的种族依旧将它们赶出了这个星系……以种族最后的星火为代价。』
『剩下的只有这专门为了向VIRM反击却一次都没有启动过的星实体。』
——为什么呢?莓想到。
『因为能够寄驶它的,自我还未被吞噬掉的同胞……一个也不剩了啊。』
『妾身不能操控它,妾身有着不得不完成的使命,而复仇还是流亡将是这星球的意志决定的。』,她微微闭上眼,『在那之前,想必妾身会跟随着同胞,迎接这一战争的结束吧……说不定这一点妾身和VIRM有着类似的目的。』
『啊啊……真是太久了。』
——然而这不是真的。
星实体中扭转了流向的不仅是能量本身,某些贮存在这巨型兵器内部长达数千万年的意识也反向朝着莓的存在汇聚。这些包含着阿克夏记录一般的历史轨迹也尽数逆流,以另一种方式填充着莓失去和损耗的自我。巨量的信息充盈着她的『脑海』——这本是能够将人杀死的信息量——却也恰好因为莓失去了躯体的桎梏而毫无阻碍地构成了她的一部分,将她除去某些根性一般的东西全数重塑。
于是她看见了历史,星实体的历史,叫龙的历史,这颗星球的历史。
「确实,太久了……」,莓残存的自我自言自语着,「并非战争,而是谎言。」
——可怜而可悲。
「星实体,你看到了什么?」
只是单纯的波纹,到『莓』的耳中便成了陌生的声音。
VIRM的进攻停止了,它们环环包围着星实体的漩涡。而漩涡中央,一个与原先形态完全不同的存在正无差别地汲取着那漩涡中的光与暗。星实体的崭新的躯体——违背了物理法则的存在正渐渐浮出那逐渐干涸的虚空。
——那是一个蔚蓝如地球又深沉如宇宙的,无数的光之粒子构成的无形之物。
它似乎拥有着四肢,隐约中仿佛也拥有着像是人类的躯体。
唯一能确定的,是它的那双光之粒子构成的璀耀的翅膀,柔和的线条缓缓扇动,卷起的量子的风潮瞬间将包围着自己的VIRM舰艇粉碎。
「我……」,『莓』的意识轻轻回应着,「我看见了……自己。」
六千五百万年前,降临在叫龙的都市之上的,叫龙公主口中超自然的存在,正是如今的『莓』的姿态。一个幽灵,一个本应消散在物质宇宙的存在,在那天漫天的阴云和雨雾之中降临,横亘在遮天的巨型建筑,飞行的运输工具,和街道,人群的正中央。
「为何?」,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它不再陌生了。
『莓』一时做不出回答。
「为什么呢……」,星实体飘舞着,它的身周伸展出像是极光一般七彩而冰冷的光之纱帐,像是长裙。樱花的花束一点点由光芒点缀而出盘旋着,渴望着被星实体捧在怀中。
她明明知道答案的。
「——我只是,想要一双翅膀而已啊……」
一双能够飞跃所有的阻碍与苦难的翅膀。
「……可现在的你,还记得那是为了谁的翅膀吗?」
「——那双翅膀是,决然飞跃不了黑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