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暗流
随着白光在视野中隐现,利奥知道自己终于得以再次被召唤,来到了心驰神往的世界。
他看见高山。
传言中,迷雾远处屹立着高耸的喀斯尔伊诺——神话中的众神之山,它于烟云间被众山簇拥,诸神在那里恣意欢宴,向着俗世降下恩典与神罚,无数探险家曾试图深入迷雾探寻那座高山,然而他们或者无功而返,或者永远消失在迷雾中不知所踪,而利奥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扣响门扉,来到那满载着梦幻和庄严的神界。
那山以巍峨的身姿夺去了他整个视界,利奥感觉自己几乎要在它面前跪倒叩拜,他几乎要被它的壮美所征服。
漫洒的阳光铺成黄金色的台阶,他在山脚。
他向上。
他看不到诸神,但他相信诸神一定在山顶端。
他继续向上。
山顶遥不可及,他越前行越知晓前路漫长,时间不够了,风雪渐起,他无法到达山的顶峰,何等的遗憾啊!他还幻想着巨大的石桌上黄金制成的酒杯与圆盘,幻想着烂醉的神人们将葡萄佳酿向着自己口中倾倒,他们就这样在恍惚之间将人变成牛马,而后凭借自己的傲慢予以刍狗们生死轮回。利奥相信他们就在烟云更深处,于是他扯起嘶哑的喉咙对着臆想中的众神歌唱,摆动着肢体对他们起舞。他相信只要自己的舞蹈继续,太阳便不会坠落,这众神宴饮之所便会永远允许自己停留。
然而一切终究会结束。
烟云将他的视线完全阻隔,耳边鸣响的声音响起——而后晦暗的墙壁开始变得清晰,自己所处的阴暗密室仿若被沙画装饰的桌台,在山风里逐渐失去点缀的尘沙。然而那未散尽的沙粒依然让自己周遭的一切扭曲变换着,利奥看到自己的手下,他周身的轮廓仿佛还沾染着神山之上的光辉,扭曲的面目仿佛一团彩色烟雾,在视野中飘忽地摆动。
“过了多久了。”
当利奥的听力终于有些恢复,他问向守在一边的手下。
“一个时辰,头儿,时间差不多了。”
“……还剩多少?”
他痛苦地看向桌面,不甘地问道,然而那空荡荡的桌面早已告诉了自己答案。
“全用了,头儿,两周的份。”
“天呐——”
利奥一把躺倒在椅子上,像婴儿一般哭泣起来。
为了再次自那道白光进入神界,而后见到那座巍峨高山,利奥已经努力了两周之久,这两周度日如年,可惜自己仍然未被允许登上山顶,加入诸神的宴席。
“不行,不行,这怎么够啊。”他啜泣着。
“集会的时间要到了,头儿。”
一旁,手下谨慎地提醒着利奥。
“哦,对。”利奥松开掩面的双手,而后一拳砸在了手下的脸上,“还有,你!你他妈!”他暴怒地呵斥道。
“你可别到了老大面前还管我叫‘头儿’!这里的头儿只有一个!”
“噫?!……是!我明白了,利奥大人。”
他丢下瑟缩着的属下走出密室,自己能在克拉比特帮会中占据一席之地,能得到那些来自神山的馈赠,都是拜自己的领袖哈米什所赐,哎,想当初,自己也曾经反抗过他,那时的自己是多么的愚蠢啊,“这是个无聊的世界”,回味起多年前哈米什对他说过的话,自己竟如今才知晓其中的真意。
利奥从密室走出,自地下步入今日瘾君子们的会场,真是荒唐,这些人就为了这点低级品搞得眼眶青黑,他从人群间挤过,来到一处狭窄的走廊前。守在走廊前两位面目凶恶的看守看到利奥立刻让开道路,并告诉他,“老大”已经在里面等着了。
每年这个时候,哈米什都会召集帮会下众多干事,论功行赏,利奥几乎是冲进了房间,最高大的椅子中央,一位面容仿佛溶解一般狰狞的男子端坐其上,那拜酸液所赐的丑恶面孔使利奥抖了一个寒战,况且,今天的老大哈米什似乎并不怎么开心,还没等利奥为自己的迟来而谢罪,哈米什已经用眼神示意他赶快坐上自己的座位了。
“我想大伙知道,那些贵族老爷是我们的顾客,但永远不会在这个房间里,在这个房间里的人很少有擅长魔法的。”
魔法天分,这是作为普通家族无法逾越的鸿沟,平民的魔法天分与贵族相差甚远,因此,这个世界的一切长期地被贵族所主宰着。
魔法能力并非无法通过后天提升,只要与魔物厮杀,就可以获得,然而,这一途径却使二者产生更大的沟壑。
这个世界的人尚不知道等级。
只有杀死大概同等级或更高等级魔物才能得到等级提升,对于诸如王室和康斯依索尔家这样的贵族而言,杀死这些魔物轻而易举,而天分更好的他们同样可以从升级上得到更多魔力的提升。
而如此轻松的打怪升级之路,对于没有天分者却是走不出的死亡螺旋。
从最初开始,他们就难以与同级的魔物抗衡,即使侥幸战胜,魔力提升量也受制于天分,等到等级终于提升,之前那些魔物已经无法满足升级的条件,他们必须再次向几乎无法战胜的对手挑战,以期获得强化。
所以即使作为伊浮尔兰卡最大的黑帮,克拉比特帮会依然无法与王室正面抗衡,不过,克拉比特帮会拥有王室最渴望的东西——毫不遮掩的恐怖威胁,有违人伦的买卖交易,纵深全国的情报来源。这些带来的灰色收入极大部分进贡给了王室,所以他们自然会保证帮会的安全,而剩下的钱财也足够帮会高层享尽荣华富贵了。
弱者自有更弱者剥削。
然而此刻哈米什不悦的表情,仿佛在说这一切已然改变。
“我们也一直在用其他手段把与我们为敌的人抹杀——机关、暗器、弩箭,最近还购买了很多新玩意。然而就在这段时间,我们有数个据点被袭。”
哈米什顿了顿。
“袭击发生在夜晚,整个仓库都被夷为平地,屋顶都被掀飞了,平民不可能有那样夸张的魔法。”
“贵族?但是贵族们都……”
在伊浮尔兰卡,没有太过贵族会来找帮会的麻烦,这些贵族部分是帮会的主顾,而另一部分则根本不知晓帮会的存在,在他们眼里,那些犯罪行为只是自己辖区内一些混混所为,根本不可能是一个遍布全国的组织。偶尔有真的在管理辖区的贵族会发现背后庞大的黑手,他们则会在追查太深之前被王室警告。
“神……”
唯独利奥疯疯癫癫地呓语起来,虽然将一切怪罪神明有些荒唐,但在场的所有人,包括哈米什都没有足够的信心反驳。
这个世界有神吗?
有传说,诸神居住于神山之上,他们全无善恶,但凭自己的喜好恣意摆弄世间众生,却又使其在不断的繁荣湮灭里微妙地平衡着,在这个世界任何想要质疑神祇存在的人都必将被信徒追问:如果没有神,伊浮尔兰卡又从何而来?
伊浮尔兰卡的规模足以称为一个国家,而如此广阔的土地却被巨大规整的半圆形城墙完全保护着,甚至连恶魔都无法靠近,若非这道城墙,人类早已不复存在。然而无人能够解释何人何时建起了这个巨大绵延的城墙,若翻阅古代典籍,只会明白这道城墙自文明伊始便已矗立此处。
传言中,诸神守护着盛极而衰,最终再次复生的轮回,那些破坏了平衡的事物,最终必被削弱或者毁灭。
“这几百年,魔物和恶魔的活动范围越发接近城墙附近,然而却在几年内发生了大规模灭绝,你们最近有打听到什么风头吗。”
哈米什如是发问,却只得到一片沉默回应。利奥忽然惊醒般念叨起多年前的某个夜晚看到的一幕——那时他因为渴望力量想要进入城墙外的荒野,却见到不可思议的景象。
“不可思议?”
“是的,忽然出现了耀眼的白光,将整个夜空都照亮了,魔法绝无可能做到那种程度,一定是神,而且我在当时好像在一片恍惚中听到了神谕。”
哈米什明显对这个终日沉溺幻觉的家伙将信将疑,“神谕?具体是什么内容?”
“是个小孩子的声音,有一部分不是人类能听懂的语言,不过我记得大概的发音,好像是‘You shall not pass! 闪光术!’而且我还听到惨叫的声音,估计或许是恶魔。”
众人很难说那是否是利奥的幻觉:连王宫内都几乎不存在克拉比特帮会无法知晓的消息,甚至包括阿科维利亚的诞生,都在帮会知晓的范围内。所以,如果有人能在帮会都未能察觉的情况下灭绝整个伊浮尔兰卡周边的魔物与恶魔,那就只可能是神明了。
而如果平衡力量的神明出现,近几十年发展得过为庞大的克拉比特帮会,必然将遭受打击,这是否才是帮会遇袭的原因?众人目光交换之间,似乎都已在心中有了答案。
“神的事情,凡人管不到,但有我们能管的事情。”
哈米什微微笑了笑,抬起手示意了一下手下,一位瘦弱的男子被手下架进房间,被迫跪服在哈米什面前。
“王室愿意庇护我们,一是因为我们活儿干得干净,这个要感谢在场的各位;二来,我们卖的那些货,王室那边不知道配方,没了我们,他们也捞不来这么多。”
他低头带着笑意看向年轻的男子。
“但是伯里斯,你把配方偷偷地卖给贵族了,是吧。”
那丑陋面庞上阴冷的笑容使在场众人不禁打起寒战,而唯独年轻男子不但未有丝毫畏惧,反而对着哈米什同样笑起来,而后笑声越发疯狂。
“是啊,我把配方卖给贵族了,你那些连国王都无法知晓的配方,我几十枚金币就卖给他了,现在贵族已经把配方送给王室,王室已经不需要你了,等着被卸磨杀驴吧,你这个畜生!哈哈哈哈哈!”
即使面对辱骂,哈米什的脸上也为浮现任何不满之色——或许那张融解般的面孔已经浮现不出不满了。哈米什以温和的口吻对在场的干事说道。
“他说的没错,各位,王室不需要我们了,所以之后帮会肯定会有大变故,但在此之前,我得让各位明白背叛的下场。”
他略微俯身,将面孔贴近跪在地上的伯里斯。
“我该怎么报答你,啊,说来你的家人们也被我抓到这里了,我先把他们在你面前剥了怎么样?”
“哈哈哈哈……那最好!你最好把他们千刀万剐,那两个落魄贵族,为了自己能多吸几口就把我送来这里,呵,你倒是来啊,倒是让我全程看着啊!”
在帮会,死亡是较轻的责罚,那些有违人道的刑罚一般都会以他们的家人开始,然而面前的青年似乎已然与父母决裂,折磨他们已经没有意义,哈米什摇了摇头,看来这次只得从伯里斯自己开始。
“把家伙拿上来。”
帮会的刑具一应俱全,为了防止挣扎逃脱,伯里斯被众人拘束在特制的床上,负责行刑的手下们拿出各自的家伙,这里即将成为舞台,主题则是背叛者的末路。
“呵呵,好久没有干活了,是不是先从这个开始呢,先用这把锋利的剪刀把皮肤切开,然后加入我的收藏吧。”
“那样的话用这个刀片如何,绝对也能完好地取下来呢。”
“或者用我这把锯子一点点把四肢锯断?”
“小兄弟嘴巴不太紧呢,所以我特意带来了针线,把他的嘴先缝上怎么样?不过,待会惨叫的时候,怕是会不小心撕开啊,哈哈哈……”
“抱歉,我还是不喜欢血液溅到身上啊,我这里有手套和面罩,你们谁需要吗。”
“哦,那真是多谢了。”
冷面的哈米什、兴奋的刽子手、噤若寒蝉的众人,绝望着谩骂嘶吼的伯里斯,一片混乱中,门口一个略有些稚嫩的女声传来。
“打扰了。”
仿若丝毫未受房间中的混乱而动摇,一位大约十四五岁、衣着华丽的千金小姐款款步入房间,一位相仿年纪的女仆默默地随侍其后。
敢闯入这种地方,来寻死吗,一旁的干事怒吼道,然而哈米什却只是无言地站起身,他心中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房门前有两个身手不错的家伙看守,绝不可能让任何人通行,如果是魔力强大的贵族,确实有强行突破的可能,然而面前的主仆二人仪容端正,连衣角都未有污痕,这说明两个手下甚至连还击都没能做到。
而且,主仆两人那副毫无表情的面容,仿佛根本不知道这里是黑帮的领地般,究竟怎样的实力才能允许这样的从容。
诸神的传说,灭绝的魔物,受袭的帮会据点,和偏偏出现在此刻的致命的背叛,哈米什心中的异样感逐渐膨胀,身为暗流的自己竟怀疑起这世界还有着更深刻的暗流涌动,业债无数的他甚至有一瞬开始祈祷,惟愿今夜,自己不会被那不可视的汹涌暗潮吞没。
而此时,房间正在祈祷的还有另一个人:
哎?这是正在手术吧,绝对是正在手术吧,我说门外的两人怎么非拦着我们不让进来,啊完了,打断医生做手术了啊,而且这个阵仗好像还是专家会诊?请保佑我俩不要被骂!大慈大悲意面大神!
——某个已经快要绷不住扑克脸的女仆内心,正如是悲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