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我的一切
“希维尔?”
我将剑刃朝着阿科维利亚举起,同时不安地瞟向她手指尽头的街道,雾气中隐约可见到一个倒在地上的身影,但依旧无法辨识是否是我设想的那个人。
或许因为嫉妒,我曾打听过那个女孩的信息。
“嗯……希维尔·莫亚?”
记忆中宅邸中那位女仆抵着下嘴唇,扬起下巴看向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似乎在回忆无比久远的事情。
“啊,我想起来了,我的一个朋友和她在一起工作,她经常提起希维尔。”
——据说,是个天才。
因天赋异禀被器重,又因平民身份被置于不上不下的位置,希维尔或许是因此才得到大小姐的青睐。
又或者,有如行走花丛之中随手采下的偶然一朵,一见钟情并没有那么多的原因。
无论如何,只要那个女孩能为大小姐带来光明,我就不希望她死去。
“等会……你要去哪?”
阿科维利亚不发一言便想转身离开,我急忙将她叫住,而后者只是疑惑地看向我,云淡风轻地回答道。
“我需要回去。”
“回去?回到哪里?”
“无法告知。”
“‘使命’又是什么?是谁给你的?”
“无法告知。”
和面前的人无法沟通,果然她并不是“人类”。
面对恶魔时的犹豫一定是致命的,如果对方不是大小姐,或许就更不必多想。
将魔力注入剑身,我第一次试着用这柄剑来挥出魔力,或许是我已经习惯了自己微不足道的魔力,这次挥出的威力远大于我的预期,粘稠的魔力牵连着剑刃,使剑身失控地砸向地面。
“唔!”
挥出的魔力切碎途径的地面,向阿科维利亚的方向飞去,而就这样离去的阿科维利亚连头都没有回,仿佛已经习惯了没有东西能伤到她一样,然而就在魔力即将触碰到她时,阿科维利亚忽然像触电一样发觉,侧身躲开。
“打偏了……”
魔力在堪堪躲过的阿科维利亚脸上划出划痕,而那洁白脸庞上却没有渗出一丝鲜血,而是漆黑的、有如雾气般漂浮的不明之物。
“你……有能力杀死我。”
阿科维利亚如是对我说道,语气中毫无惊讶与敌意,更像是对事实进行陈述。
“……是的。”
下一次远程攻击应该也只会被躲开,那就直接近身缠斗,这样想着我劈开阿科维利亚发射而来的结晶块,向着本人直冲过去。
面前的恶魔毫无疑问无比“纯粹”,但直觉和剑刃的颤动告诉我,阿科维利亚并不是很强的敌人。
我已经来到阿科维利亚的面前,虽然身为恶魔,但她的速度并不过人。
“莉亚,魔物死亡时在场的所有人都会变强的,包括你也是。”
或许因为上午的“狩猎”,我的魔力已然变得更加洗练,只要我挥下这一剑的话,就可以杀死面前的恶魔。
——
“可以请你,替我杀死那只恶魔吗。”
可是,如果大小姐某一天也变成这样。
想到这里我的胸口不禁阵痛起来,挥下的剑刃也因此有所迟疑,阿科维利亚趁机躲开剑锋,向后退去。
“可以放弃追杀我吗,我必须回去。”
“回去的地方……等等,恶魔在伊浮尔兰卡还有家人吗?”
“没有”她笑了。
第一次,我在这个我认为是恶魔的女孩的脸上看到笑容。
“但怪物会回到自己的笼子。”
怪物的脸上,是无比无奈的凄凉笑容。但是,恶魔会使用计策,以此博取信任与同情,所以这一瞬间的笑容是虚假的——于是我便如此认定阿科维利亚曾对我展现过的,唯一一刻的真实。
“所以……再见。”
阿科维利亚细长的手指拭过自己脸颊上被我割出的伤口,漆黑的烟雾附着于她的指尖,而后向着周围迅速扩散,增殖。
“不可能……”
不是增殖。
阿科维利亚的魔力,正“感染”着伊浮尔兰卡漂浮的白雾。
传说中,伊浮尔兰卡永不消散的雾气是创世者恩赐给众生的盲目,不同于清晨时凝结的细小水滴,这些白雾不仅永不消散,而且无法以任何形式干涉,这些白雾永久地悬浮原处,甚至会从行人身体中穿过,任何魔力都无法移动其分毫。
而眼下,这些被阿科维利亚染成漆黑的雾气却分明正在向我移动。
这是什么原因,某种不知名的魔法?恶魔的力量?但无论大小姐还是被大小姐猎杀的恶魔,都未能干涉过伊浮尔兰卡的雾气。
慌乱之中我胡乱挥舞着剑刃,但克制恶魔的白色/魔力只是将阿科维利亚的魔力从雾气中驱逐,却不能将已经缠绕在我面前的雾气拨开。于是我开始在遮蔽视野的浓雾中无意义地奔跑,以躲闪不知何时可能会到来的攻击,而当我终于从迷雾中挣脱时,阿科维利亚的身影早已淹没于迷雾里,不知所踪。
“我们会再次相遇的。”
“别走!”
我向着雾气中的回响喊道。
“你到底是什么?”
四下回答我的,只有自己的空荡回音。
为何你是“纯粹”的恶魔,为什么你能控制伊浮尔兰卡永不消弭的雾气,为什么围墙没能把你拒之门外,又是为了什么进入人类的世界?
你怎样变成的恶魔,是因为失去了人类的心吗,是否不让她孤独就能免于被恶魔的契约吞噬,我有没有办法……拯救她?
我向着离去的恶魔发问,然而阿科维利亚却再也没有出现。我四下寻找,却无法在雾气中找到任何人的身影。
不。
我看向那个依靠在墙边的,模糊的身影。
雾气中,还有一个“死去的人”的身影。
“求你了……别是你……”
我向着那墙边的身影走去,视野中浑浊的白色,逐渐变为殷红,仿若走入刚刚满是鲜血的梦中。
“怎么会……”
视线自流淌而下的血液向上追溯,经由苍白的指尖,直至被洞穿的心脏。
比起实际年龄稍显矮小的身体与稚嫩的脸,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我想自己不会认错,如今她扩散的双瞳笔直地视向前方,我只在六岁时见过一次那样的眼睛——那是母亲去世后的样子。
为什么偏偏是你。
我曾妄想过夺走大小姐视线的她从世界消失,但绝对不是以这种方式。
“别这样……”
心爱的人无端死于非命,如果知道她的死讯,大小姐究竟会怎样?我几乎不敢假设那样可怕的未来,唯有徒劳地按住她洞穿胸口的伤祈祷着,仿佛那是一道开在大小姐心脏上的创伤。
也许还有救,求求你……
“求求你不要死……希维尔·莫亚。”
但按住那伤口毫无用处,因为她的血液早已不再流动,即使如此我依旧徒劳地按压着,直至我连伤口都无法看清。
不对,我为何无法看清,不只是伤口,甚至连自己的双手都。
我忽然察觉,周身的雾气正向着希维尔·莫亚移动,这次并非被黑色的魔力侵染,而是自发地,向她移动着。我的视野开始浑浊,不再能看到指尖,不再能看到手臂,直到无法感知自己的存在。
纯白。
纯白色的世界。
世界是纯白的,该是如此吗?对了,刚刚雾气遮挡了视线,所以该是纯白的。
但,我真的在曾经的世界吗?
“我应该……正在追查违禁药物的线索。”
耳边,忽然出现一个曾听过的声音——那应该是希维尔·莫亚的自语。
“希维尔?”
她没有回复我,而是依然自语着。
“而我找到违禁药品的窝点时,却被自称阿科维利亚的家伙拦住。那到底是什么魔法,我……无法防御,何况我本来就没有贵族那样强大的魔力。”
“希维尔?你在说什么,你能听到我吗?”
“那样无法防御的魔力,而又无法被伤害的特性,这意味拥有她的人拥有着最高武力,所以应该是王室……原来如此,王室自己在经营违禁药品制造吗,呵,难怪他们没批准魔力追踪的研究。”
“你在说什么?王室……王族自己在经营违禁药品?那个恶魔,是王室饲养的吗?他们到底在做什么?”
“不,更重要的是,所以……我应该死了才对。我想起来了,我被大概10公分的魔力结晶直接命中,心脏洞穿,大量出血,嗯,所以我应该已经死了才对。”
希维尔无奈的叹气声从远处传来。
“那我为什么还能思考,就像我还活着一样,难道死者的世界真的存在?真是头痛,这该怎么修改理论才好……”
真是疯了,为什么她明明已经死了,还在在乎这种事情?
“也可能……我并没有死,或者是谁复活了我,如果真是这种情况的话……我死后,人类科学发展,开始利用现有信息倒推历史进而复活过往死者?不……可能太低了,更可能的是,我很快被某种‘不知晓’的存在复活,就像那个阿科维利亚一样,复活我的……总不会是传说中的女神吧。”
“……发现……”
““谁?””
一个陌生的声音忽然响起,明明听不到我声音的希维尔,似乎也注意到了那个声音。
“闈為娴嬬殑浜嬩欢鍙戠敓锛岄噸鏂拌瘎浼板鈥滅搴濋潪娉曚镜鍏ョ殑鍥犵礌锛屽褰卞搷杩涜閮ㄥ垎”
平淡、无情、似人非人,我见过的“人”中,只有阿科维利亚拥有那样的声音,但这个声音却明显不是阿科维利亚。她正以那样冷漠的语调宣读着我所不可理解的词汇,随之,眼前的光芒也正变得更加刺眼,仿佛这灼目的强光正欲我从这个虚假的世界中割裂,而就在那光芒达到巅峰时,我终于听懂了她所宣读的一个词汇。
“……修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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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睡着了?”
是的,我想起来了,刚刚我遇见了自称阿科维利亚的恶魔,她逃走后……我睡着了。
实在太大意了。
空旷的街道毫无一人,看样子恶魔并没有造成伤亡,真是万幸。
我刚刚好像梦到……那个眼镜女?是的。
但我之前似乎还睡过去一次,记得醒来时还感觉到了地震,我不是那次梦到的她吗,不,那次应该是梦到了大小姐成为恶魔的未来……对,没错,应该就是这样的。
绝对不能让那样的未来发生。
那个恶魔看上去已经完全失去了人性,那样的话,是否只要让大小姐能够感受到人的温暖,就不会变为恶魔?
那样的话,为了不让她太过孤独,我必须尽早找到大小姐,陪在她的身边。
我冲向刚刚的旅店。
虽然前台不会透露住客的信息,但是想找到大小姐,还有另一种方法。
我将手指压上地面,感受着滚动于指尖的砂砾,而后,使其震颤。
以我现在的魔力,引发小范围的地震绰绰有余,但越是魔力强大的人,就越不容易受到魔法的影响,以大小姐的魔力强度,应该可以完全屏蔽掉我的魔法。
所以,用地震魔法逐间排查,就能找到大小姐的所在。
“地震!地震了!”
不,看样子,不是这间,那就继续——
这样会给其他人带来麻烦吧……然而迟疑的我,仿佛听见眼镜女的声音。
“相比之下,还是大小姐自己怎么认为更重要吧?”
贵族与平民的身份差距,使我不配成为拯救大小姐的人,但那终究是“世俗”的目光。
但是大小姐的话,不管我做什么,都一定会原谅我吧。
是的,大小姐不能变成恶魔,无论怎样都不能变成恶魔,所以为了保护大小姐,多少地犯下一些错误,温柔的大小姐也一定会原谅的。
于是我毅然决然地,对下一个房间发动了地震。
“呜呜呜呜呜!是它,是它!它来追我了,月亮来追我了呜呜呜呜呜呜呜!!!!!!”
“可恶,到底是哪里的袭击!德雷克大人,振作一点,月亮是不会追人的!”
“果然让我们当护卫是必要的!去请一下医生!等会,先帮我把德雷克大人的脑袋从花瓶里拔出来!”
“呜呜呜呜呜,我哪里也逃不掉,它一直在追着我,它一直在追着我!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没错,我哪里也逃不掉,失去大小姐的恐惧将始终追赶着我,正因如此,我才必须笔直地面对。
不是这间,我用魔力将下一个房间的人掀飞,很快,脸和玻璃的撞击声便从房间传出。
“唔——!地震?可地震怎么能把人甩到玻璃上……啊,我明白了!这就是凡俗!‘地震不能把人甩到玻璃上’,这是何等凡俗的经验啊!今天发生的一切一定是艺术之神对我的指引,祂正让我去创造一个颠倒而自由的灵魂世界!啊,让那些凡俗的律法见鬼吧!我高飞的灵魂只会遵从一位神明!”
是的,为什么我非要注重那些凡俗的戒律不可。明明我只有一位神明可以信仰,如果是为了她,我愿背弃世间的一切信条。
不是这间。
“呃!!!这是什么,敌袭吗?难道条子发现了这里?!可恶,赶紧离开!”
“可是,既然撤离就必须要排队,那样的话,因为那次爆炸无法行动的利奥大人到底该排在我们前面还是后面?!”
“呵呵呵……黑色的粉末……呵呵呵……看到河了,呵呵……光芒……”
生于晦暗的自己,终于见到人生中的唯一一束光芒,为了不让那束光芒消逝,即使再次堕入黑暗,我也在所不惜。
大概是自己执念太过深刻造成幻觉了吧,总觉得连刚才旅店里传出的奇怪哀嚎都在赞同我的思考。
但无论如何我都将坚持自己所坚信的道路。
“我和大小姐约好了,要拯救一切。如果连大小姐都无法拯救,一定不能算是拯救一切吧。”
于是,我一次又一次地对房间释放魔法,直到悉数确认。不是这个旅店——我穿梭于惶恐出逃的行人中,赶赴下一个目的地,逐渐月色沉没于西,太阳开始将洁白的雾气裹上金黄。我一如既往地将魔法转向下一个房间,却发觉无法施放。
不是魔力耗尽,而是被更强大的力量阻滞着。
仿佛从一场太久的睡梦中惊醒,我起身飞奔向那个房间。
打开房门的,是即使已经变装,我也依然可以认出的熟悉的面孔。
“大小姐!大小姐……您……真的是大小姐吧……”
早在发问之前,我已冲上去将她紧紧拥抱住。
她没有变成恶魔,我惊讶于自己的笃定——原来只是简单的神情流转,我就可以确认她仍是我熟悉的那个人。
“啊,嗯……当然了,对不起呢莉亚,之前以为自己要消失了,但我好像暂时还不会有什么事的样子……”
“大小姐……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大小姐,大小姐……”
她或许会变为恶魔,或许会变为路人,这些绝望的幻想始终纠缠着我。而重新寻获大小姐的那一刻,我才发现只是一个拥抱的温暖,就足以让这些阴沉不安烟消云散,当不安褪去,终于我察觉到哽咽于喉咙的悲伤与委屈,终于开始放声哭泣。
“对不起,莉亚,对不起……”
轻轻拍打着我后背的大小姐,语气中满怀歉意。
不,我才应该道歉。
或许,我不能履行和大小姐拯救一切的约定了。
因为我开始明白,对于天使来说,“一切”或许是行走于迷雾的众生,或许也包括盘踞城外的魔物,或许包含着世间的所有美好,以及所有丑恶。
但原来,对于身为凡人的我来说,自己的“一切”,只存在于怀抱之中的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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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荧幕矗立于广场中心,当终于到达拥挤人群的外环时,我仍没有放开握着大小姐的手。
曾经的我总是被大小姐拉着跑:公爵的宅邸太大,对于年幼的我们而言,仿佛是一个探索不完的世界,世界之壁的外貌是一根根的铁栏,高高的尖刺仿若直上天空。随着身体的逐渐成长,大小姐开始教我用尺规将世界绘制于图纸,我才终于知道曾经的世界竟如不经意落于纸面的墨点般渺小。
身穿礼服的大小姐或许注定只能身在此处,她那方狭小的世界或许注定无法抵御恶魔的侵蚀。
但我会带着她,走向更广阔的世界。
我不会再迷茫,也不会再怯懦,无论面前遇到任何困难,我都将义无反顾地与之战斗。
“啊啊啊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听不见听不见,我什么都听不见!!!”
因为,即使在平凡的此刻,不曾放弃的大小姐也正在与脑海中低语的恶魔战斗着。
“快点从我的脑袋里消失掉啊!!!”
看着在地上不停打滚的痛苦的大小姐,我轻轻用自己的双手将她的指尖包覆。
没关系的,请放心,就算某日您变得不再温柔也好,变得残酷冷漠也好,我都不会离开您的身边。
因为即使您彻底堕入黑暗,那曾经的光辉也早已烙印于我的双眼。
“大小姐现在的样子,我一生都不会忘记的。”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