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局内人

微笑。

我看向镜中的自己。

不，不是这样的。

应该更这样一点，不对，这样一点，对，不过还要更这样一点，嗯，差不多吧。

如今镜子中映出的乃是不断控制面部肌肉做出奇怪笑容，并尝试用魔法定型的某恶役千金，为什么明明罗安娜不知所踪的当下我正在做这种事情呢，关于这件事是有前因后果的。

没错，前因and后果，首先是前因，这是从家中出发之前的事情了。

“谈判的技巧是吧。”

“嗯，谈判的技巧，还请父亲大人赐教！”

之所以如此询问，是因为作为恶役千金，我的父亲大人乃是当今伊浮尔兰卡唯一的公爵，作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政治家，父亲大人几乎知晓任何事情，顺带一提，这可不是小孩子时代“父亲母亲无所不知”这种滤镜认知，我的“父母亲大人无所不知”反而是在逐渐成长的过程中认识到的，一直勤于贵族社交，却从不露半点破绽的父亲大人，以及一直面带微笑，几乎从来没见过本人眼睛的母亲大人，这两个人完全是不同方向上的可怕。

不过即使如此，换做之前我也不会向父亲大人请教这些，虽然身为恶役角色，人心斗争对我来说未免还是太过可怕了，前世也被说过总是看不懂别人的内心。

然而既然罗安娜已经豹变，我遇到豹变的温恐怕也是迟早的事情，从罗安娜不经意说漏嘴的信息来看，温大概是罗安娜的“控制人”，既然如此，除非通过感化或是谈判，否则温恐怕无法改邪归正。

——因此为了提前准备，我来向父亲讨教谈判的技巧。

“不过，父亲大人已经猜到我最近会来问这件事了吧。”

于我面前的康斯伊索尔公爵，如今正以看透一切、知晓一切的眼神看向自己的女儿。

“看起来，你也得到了一些有趣的情报呢。”

一如他所预料，那样的语气。然而，父亲大人仿佛能将人洞穿的锐利眼神，仿佛宣誓着自己还知晓更多一样。

“难，难道说，父亲大人连我来问这件事的原因也已经有数了吗？”

“有趣的推论，不是吗？”

哎？不不不不不不可能吧，关于罗安娜的事情温的事情父亲大人也看出来了？说来莉亚最近也好像完全看透我在推希维尔这件事了，难道我这人这么好看透吗？但是，父亲大人如今的眼神完全就是看透一切的眼神，不会吧，难道。

难道，我是百合控这件事情，父亲大人也已经看透了吗？

“父亲大人……连，连‘那件事’都看出来了吗？”

父亲大人的嘴角微微扬起。

不是普通的笑容，那是知晓一切，看透一切的笑容。

暴露了！

这个绝对是暴露了！

父母亲大人完全知道我是百合控这件事了，绝对已经连我最近开始偷偷买百合小黄书的事情（事先声明，只是稍微有点擦边而已！）都知道了，搞不好连书名和数量都已经知道了！我这一生要在父母注视百合豚的悲悯目光下度过了！

既然如此只有老实坦白了！

“拉若塔，说来你今年已经十六岁了吧。”

——已经到了可以结婚的年纪了啊，父亲大人低头喃喃了一句，然后将视线重新转向我。

“既然你已经来问了，那我就告诉你一些有关贵族的黑暗面吧，我想大概会是一些你绝对不会想听到的内容，但你已经成人了，作为贵族，这些只能说是必修课。”

“洗……洗耳恭听！”

黑暗面吗，终于我也将作为恶役千金介入贵族间权力争斗的黑暗旋涡中了吗，父亲大人所谓的黑暗面，不知道究竟是怎样令人脊背发寒的政治阴谋。

“我将教会你一件非常简单的事情，这件事情是你所期望的“谈判技巧”，然后很遗憾，也是我能教你的唯一一件事情——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

“哎？”

怎么可能，明明表情那样游刃有余！

“但是，父亲大人刚刚明明说什么‘有趣的’推论……”

“贵族是不会说‘你在讲什么鬼话’的，一方面这不算很礼貌，另一方面这会显得自己大惊小怪，乃至于无知。然后，相比于无礼，无知才是最致命的，贵族被平民加诸无数幻想，又被同僚以敏锐的眼光注视，所以他们不能表现出自己无知的一面，因此，对于某些本来非常简单就能表明的语言，贵族往往有自己独特的冠冕堂皇的‘社交辞令’。顺带一提一般贵族社交辞令里‘有趣’的意思大概是‘白痴’，这点最好是要记住。”

等等，所以刚刚我敬爱的父亲大人是不是对女儿说了什么超级过分的话？！

“刚才的对话你就明显处于下风，没有多么复杂的原因，只是因为你对‘贵族’的幻想太深刻了，所以刚刚你的反应一眼就能看出来有瞒着我们的事——我倒是不会追究你的隐私，不过换成别人就未必了，想不被这种策略牵着鼻子走很简单，就是明白所谓贵族不是无所不知的人，而是‘尽可能装作无所不知的人’。”

装作无所不知比无所不知容易得多，故而所见无所不知者多是骗子。一群天天开宴会的酒蒙子，能有什么真才实学，想想也知道吧。——父亲大人如是补充。

“装作洞彻科学、热爱艺术，所以即使明明对着看不懂的科学理论或是前卫艺术作品也要微微颔首，这就是贵族简单有效的小把戏。很多权力相关的事情都会经过精美的包装，用高高在上的幻想阻隔平民介入，譬如你在家族史中读到的多年前康斯伊索尔夺取公爵位置的那场政治斗争，其实真相只是我们的祖先用魔力强化的砖头把时任公爵砸死了而已。”

好黑暗！

另一种层面的好黑暗！

另一种意义上的不想知道！

快把我对贵族和权力斗争的幻想还给我！！！

“所以，既然我们无法无所不知，就只能做到两点，其一是不轻易表现自己的观点和感情，观点与感情中总是伴随破绽，其二是尽可能对他人施压和引导，控制对方的情绪。关于第一点，眼睛是整个面部语言最丰富的地方，最好是可以模仿出看透一切无所不知的眼神，顺带一提，如果总是一副‘和这个人说话好麻烦啊干脆把他弄死算了’的眼神而且控制不住的话，还不如一直把眼睛眯起来比较好。”

母亲大人那个和善的微笑底下是这种眼神吗？总觉得知道了什么绝对不该知道的事情！

——总之以上就是所谓的“前因”，至于“后果”，则是我现在要去见修女温。

回想罗安娜被绑，这个事情实际上颇为蹊跷，要知道罗安娜一直都是被装在口袋里运输过来，除了公爵府上，没有任何人知晓她的行踪，只有进入旅馆检查危险物品时，这个过于可疑的袋子才被要求打开，而不想暴露公爵千金身份的我也乖乖配合了检查。

泄露消息的毫无疑问是旅馆员工，而如果说由哪个组织能够彻底控制这条街上所有店面，那只有那个银行莫属。

真相只有一个！

温才是绑走罗安娜的真凶，所以与其漫无目的地寻找罗安娜，不如先直接去找温试探虚实。

为此我正努力练习父亲大人亲传之“看起来无所不知的微笑”，我将其简称为“康斯伊索尔微笑”，但是我实在没有自信每次都能笑出一样的弧度，不过那之后正在探索旅馆的莉亚给了我一个恰到好处的提示。

“大小姐，这台机器竟然能自动把衣服洗干净，太神奇了！”

顺带一提洗衣机发明其实也和我有点关系，因为看不下去家里的女仆每天要为衣服花大量时间，康斯伊索尔宅邸中其实也有洗衣机，不过莉亚因为没有参与洗衣的工作，所以这是她第一次注意到这种机器。

另外，那个洗衣机其实并不算自动，如果让魔法自动化技术进入世界，技术可就要大爆炸了，这点常识我还是有的。

不过，洗衣机虽然不自动，但微笑是可以自动的，想到这里我在一番努力后编写了一个自动触发的魔法，只要嘴角有笑的趋势，自动魔法就会直接将其拉伸成“康斯伊索尔微笑”。

自动魔法同样解决了莉亚的安全问题，我并不打算让莉亚看见如今豹变的温，所以房间现在已经设置了除了我和莉亚外任何人进入都会被自动炸飞的陷阱——当然我也有和工作人员打好招呼。

做好所有的准备，我开启隐身魔法，独自飞到马格诺利亚银行的门前。

“欢迎光临！是雷娅小姐是吧，欢迎您的到来，温大人已经在忏悔室等候多时了。”

绕过华丽的大厅，从小门中进入通向忏悔室的通道，穿过这堵隔音不错的墙壁后，身后关于买卖借贷的市井对话霎时冷却、沉寂，通道中窗口只留下浅浅的缝隙，从中勉强可以看见绘有纹路的彩色玻璃——这片区域本身大概就是一座庄严的教堂。

不知道在这种世俗交易的背后建立教堂，究竟能有多少说服力。

通道的到尽头是忏悔室紧闭的窄窗，以及窗前的旋转椅——为什么忏悔室里会有旋转椅。将我引导至座位上的修女点了点头，原路离开了忏悔室。

忏悔室的窄窗打开，一缕银色的发丝从中显现。

而后，那个我曾在游戏中听过无数次的声音响起。

“愿主赐予你祝福，汝，有何欲向主忏悔之事？迷途的羔羊啊。”

如今，这只早已迷失于世俗的羔羊，正于忏悔室中披着引路人的外衣，询问着他者的告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