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漏洞百出（下）

我和明日花手拉手走在购物广场，前往看电影的路上。路上的人很少，在夏天的阳光下愿意出来的人都是有一定要去做的事吧。尽管打着阳伞，还是会觉得炎热呢。

快上扶梯时，不知从哪家店里急匆匆地冲出来一名店员，递给我一张宣传单。「请看下这个。」我还来不及反应他就已经消失了，我四处张望也找不到他的踪迹。明日花看着我问：「悠你在干什么呢？」

「倒也不是什么要紧事。电影是不是快开始了？我们快走吧。」听到我说的话，明日花打开手机确认了下。

「啊？对耶，还有九分钟就要开始了，我们赶紧去检票吧。」她拉着我的手急匆匆地向电影院的方向跑去。我无意间瞥了一眼影院门口的电子显示屏，时间显示为十六时六十一分。

我们按照电影票上的位置坐下，来看电影的人很多，场内都快坐满了，这部电影有那么好看吗？厅内的灯光暗下，银幕上的故事开始浮现。

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住着一名少女，她似乎是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位人类。

其实少女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是这个现在的情况，往更小的方面说，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家人，或许是有的吧，不过她并没有见过的印象。对于自己如何生存下来的也毫不知情。老实说，就算没有发生「世界上只剩最后一个人类」这件事，她也无法了解关于自己的一切，就像是失去了今天前的一切记忆。

自己的名字是什么？昨天干了什么事？吃了什么东西？她只能回答后两个问题，因为这些都会被她记录在本子上。但其实，自己是怎么得到这些食物的也是想不起来。而名字这种东西，就如同自身的其它信息一样是一概不知的。而今天的敲门声以及之后发生的事，也会被自己记录下来吧。

怀着这样的心情，我把打开的本子合上，走到门前把门打开。

那是一位全身都是灰色的女孩。

「你好啊，我们去旅行吧。」

说它是个女孩，其实只是我的主观猜测，因为它确实不符合我内心对人类的定义。毕竟应该不会有人类从头到脚都是灰色的吧。而且我也并不能辨认出它的五官，就像是未经雕琢的头雕一般。但不知为何，我能从它的身上感受到类似于视线的感觉，也许是因为我们的身高相仿，就好像它就在平视我一样。更奇怪的是，它全身散发着闪闪发亮的灰色粒子。我忍不住抓了一下，把手在自己面前舒展开的时候，灰色的粒子就向周围散开。

期间这位灰色的少女就站在我面前。门外的风吹动它朴素的连衣裙，这件衣服也是灰色的。

「我们走吧。」

「你是谁呢？我记得这个世界上应该只有我一个人了。」

它笑了笑……似乎是笑了笑？因为我根本无从得知它的面部表情，只是心里有一种「它在笑」的感觉。

「嗯……为什么要和你去呢？」

「你知道吗，你失了心哦。」

失了心……如果失去记忆算的话它也没说错？可自己为什么失了心，它又怎么知道这个事情的呢。

我看不透这个少女。

不过自己也没见过别人就是了。

「别想那么多，我们走吧。」灰色的女孩向我伸出了手。

面对陌生人的邀请，我并没有产生不快的感觉。虽然没有什么答应的动机，但相应的我也没有必须拒绝的理由。

我握住那柔软的灰色手掌，向房门外迈去。

原来我居住的地方这么小啊——这是我出门后的第一想法，环绕着我屋子周围的全是高到视线尽头的大楼，唯独这个小小的平房在这片区域显得格外突兀。街道上十分安静，并没有人类消失后的荒废的景象，就像是这个世界上除了人类消失以外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一样。车辆有序的停在路边，城市的主干道因此显得空旷，我们无视了交通规则，漫步在柏油路上。

「有什么感觉吗？」少女问我。我摇了摇头，似乎就连头发扫过产生的轻微气流的声音都能被我的耳朵察觉。一切都太寂静了，没有任何生灵在活动。人类消失之后，自然界的动物又去哪里了呢，怎么没有到这座城市来呢。

「其实准确的说，你不光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人类，还是这世界上唯一的生命了呢。」

对于这个世界，这位灰色的少女显然比我懂得更多，但我并没有向她打听的好奇心，这是没有必要的。我们就是这么向前走着，一点风也没有的街道上，树笔直地矗立着，影子都没有一点晃动。鞋子踏在地面上的哒哒声在我的脑海里放大，逐渐震耳欲聋。一种苦闷的感觉不知从哪里涌现，从我的胸口粘稠的流向四肢，在太阳的照耀下，我竟觉得手脚发凉。

「滴——滴——滴——」冰冷的声音从天空中传来，像是强调自己的存在一样一直在规律的响动。

「这是……什么？」我看向旁边的灰色女孩。

「说明这个世界要崩坏了呢。」现在想来，女孩的语气自我们的旅途开始之初就没有一丝波动，就连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也十分平淡。但我不能理解她这句话背后的意思，便再次询问了一遍。

「嗯……用你们的话来说，就是世界末日要到了吧？」

世界末日，或许这是这个非人生命体开的没品玩笑，也或许就是这个世界正在走向终结。它没有必要骗我这么一个人，但我确实没有搞清楚现在的状况。

「为什么这个世界突然就要毀灭了呢？」

灰色的少女没有直接回答我的疑问，而是伸出手指向了遥远的天边。顺着它的手，我的视线向那地平线看去，那里什么也看不到。

「走吧，去那里就知道了。」

在我们行走的时候，单调的滴声仍一直响着，让人听了心烦。但这种感觉十分新奇，似乎我在此前的人生中从未拥有过这样的情绪。或许是看出来我的异常，它对我说:

「现在，你是什么感觉呢？」

「我……不知道。感觉身体内好像是有什么东西要出来但却被挡住了一样，好沉重。」

「那就是你在难过哦。」

我第一次知道这种感觉被称为「难过」，这样的情绪在我今天的旅行里已经出现过很多次了，但每次的「难过」总会有一点点不同，我并不能分辨的太清楚。

「难过吗……」

「有些时候，你看到路边死了一只小狗，你会难过；家中的亲人离世，你也会难过。不过还有很多情况下你会难过，比如遇到不开心的东西你会难过……你还不知道什么是开心，算了。总之，在面对这种事的时候感到难过是人的天性哦。」

虽然没有彻底理解它在说什么，而且身边别说死掉的生命，就连活着的生灵也就只有我和它，可是这种名为难过的感情却深深地烙印在了我内心某处，让我明白了什么样的反应能以它命名。

或许是滴声太久了，我感觉它有点在加快，便想询问下身边的少女是否有同样的感觉。

随后我发现，在她原本朦胧的面部，多了一双清澈的眸子。

「你……有眼睛了。」

「喔，是吗？」少女对此似乎不以为意，「那你觉得我的眼睛怎么样呢？」

那是一双怎么样的眼睛呢……其实我无法很好的描绘出来。因为这双眼睛虽然清澈透明，但是总感觉在那双眼睛背后有一层我无法看清的朦胧，哪怕是定睛细看也无法分辨的很明确。更何况，一个人的脸上只有一双眼睛还是稍微有点生理冲击力的。

「很奇妙的感觉。」

「真是笼统的说法呢。」不过她也并没有再细问下去，而是接着往前走。

城市会随着人类的发展而向周围不断扩张，所以在现在的世界里，城市便显露出它的边界。跨越最后一幢高楼后，原本逼仄的视线豁然开朗，赤脚走着会感觉烫脚的柏油路也到了尽头，与其说是路在这里停了下来，不如说是绿色向着城市侵蚀。也许再过上数百年，城市也会被绿色铺满吧，就像城市以前对自然做的那样。但是现在还是很难想象在这座除了路旁景观树就没有绿色的城市边缘居然会是一望无际的原野。

「再往前走一步吧。」她拉着我的手向前走了一步。就在我跨过象征着文明与原始的交界线后，一阵狂风吹动我的头发，把我猛地向后倾。耳边的声音忽然就丰富了起来。可以听到鸟鸣，蝉鸣，以及各种各样的声音……但我的面前并没有这些生物。

虽然说只跨出了一步，但是回头看城市的时候，它似乎已经隔了好远好远。而且这座城市，其实像是在这座原野上建成的一样，被无边际的绿色包围着。远处传来悠扬的歌声。我寻声望去，一头巨大的鲸鱼飘在天上。

「……哇。」这简直就像是在做梦一样，这种完全反直觉的事情出现在面前的时候，任谁都会觉得是产生幻觉了吧。天边，一条光带从几朵云间射出，使那一小块看起来更亮，云朵也被染上了梦幻的白金色，像奶油里掺入了粉红色的颜料。转瞬之间云层又变得破碎，将阳光分解成一片一片的，如湖水般红得波光粼粼。

「怎么样，很神奇吧？」她的声音似乎带着点笑意，都能从模糊的脸庞看到她嘴角的弧度。我点了点头。「我从未见过……这么美的景色。」先前的城市森林只会让人觉得压抑喘不过气来，而现在的原野，并不会有那种沉闷的郁结在心里的沉重的感觉。而替代的是一股股热流从身体中央流向四肢，身体都跟着变得轻盈。

「这种感觉叫做『开心』，你现在很开心哦。」

女孩低下身子，拾起一朵叫不出名字的花，花在风的吹拂下轻轻摇曳。

「什么语言都可以描绘出风，但是全都不能表现直观的风。你明明知道刚才有阵风吹了过去，但现在已经不能说出它来过的证据了不是么？」少女手上的花已经停下来了。「换句话说，在这个即将迎来末日的世界里，你觉得你的存在，你今天所做的事，所感受到的情感都是有意义的吗？」

当我们在思考人生的意义时，却没有思考人生的本身。人生需要有一个具体的考量标准吗？还是说当人们试图去明白这一标准时，会发现它实在是千差万别的。每个人的人生都以不同的起点出发，以不同的过程前进，又以不同的终点截止。待到终结之时，才开始思考，我们所经历过的一切真的是有意义的吗？这个意义，又是谁来赋予我们的呢？

淋了雨的头发会被吹干，嶙峋的怪石会被磨平棱角，摇动的树枝也会归于平静……

但风曾经来过。

我在今天明白了什么是难过，什么是开心……虽然今天可能就是世界末日了，我能感觉到这些并没有太大的用处，但我对此却并没有感到遗憾……「遗憾」这种情感，应该会被归类在「难过」里吧。

「我想……大概是有意义的吧。」

远处鲸鱼发出悠扬的歌声，与始终存在的「滴」声应和。

「是吗。」她对我的回答不置可否。这片原野十分广阔，但除了草和野花并没有什么其他植物，那么视线尽头高耸入天的那棵树就会让人在意，我有预感，在那里会有什么重要的事物在等着我。

「我们的旅途的终点就在那棵树那里吗？」我问女孩。

「也许吧。毕竟不吃不喝了这么久，咱们也会受不了的。」

我们到底走了多久了？说是在城市里沿着路一直走，但根本不知道我们在时间和空间上到底变换到了什么位置。太阳肯定是不可信的，毕竟刚才出现在眼前的景色绝对不是几秒钟就能完成的事。

「但或许哦，毕竟路还长着，我还可以陪你一会。」从彼此牵着的手中始终能感觉到温凉的触感，这种感觉能让躁动的心脏平静下来，舒缓我的呼吸，也由此让我感到好奇、

「我一直想问一个问题——这个世界毁灭后，你又会怎么办呢？」

「你开始关心我了呢，有点开心。」她似乎害羞的挠了挠脸？当然这是我的猜测。

「额……算吗？这种感觉叫关心吗？」

「你是不是不想我消失啊？」我们停下脚步，凝视着彼此的脸。她的眸子还是像我之前描述的那样，清澈，美丽，但是看不透。

如果这个莫名其妙出现在我世界里的女孩消失了，我会怎么样呢？是她把我带出来旅行的，是她要告诉我世界末日的，如果她不说的话，我或许会稀里糊涂度过人生最后的这段岁月。那样的话虽然对麻木的我来说也无所谓了，但现在的我肯定是接受不了的。她让我明白了什么是难过，什么是高兴，以及各种各样复杂的情感，没见过的新奇事物……

如果她消失了，这段旅途的意义也就不存在了。

我想陪着她继续走下去。

我不想要她消失。

握住她的手加大了点力道。

「……不想，我不想你消失。」

她笑了出来，笑的声音很好听。

「闭上眼睛。」她轻轻地把手抽出来，覆在我的脸上，不属于自己的体温弄得我有点痒。我照做了。

在失去视觉后，身体会补偿性的增加其他感官的灵敏度，所以我能清楚的听到来自头顶的滴声，能发觉到她手掌轻微的颤动，能清楚地感受自己的心跳，能听到微风拂过耳朵的声音，能体会到站立在地面上的实感——

我是活着的。

「睁开眼睛吧。」她把手挪开，我的眼前恢复了光明。面前就是方才视线尽头的那颗巨树，樱花挂满枝头，清香的味道粗鲁地涌进鼻尖，近乎发呛。这个女孩又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带给我惊讶。不管未来会发生什么，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将永远存在我的记忆里。

樱花树繁茂得不成样子，就好像整片原野的养分全被它吸收了，倾颓的太阳也在这个时候散发出最绚丽的光芒，像是整个春天都呈现在了我的眼前。什么是春天？我想不只是花而已，最重要的，是那中辨别不出来的，被薄雾笼罩着的春意。

「其实我也不想走呢。但是这个世界的毁灭是既定的事实，就凭刚才我们能瞬间到达这里就已经是最好的证明了，这个世界的规则正在被不断地打破，崩坏是在所难免的。」与我越来越明亮的视线相称的是，她的身体也在不断发光。

「你要消失了吗？」

强烈的不安预感席卷我的身体，我下意识地用力抱住她，女孩轻轻地抱了回来。

「对不起呢。今天的旅途，我很开心哦。」耳边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但却让难过的感觉瞬间填满我的心脏，一时间喘不过气，呼吸变得粗重，鼻子发酸，随后便是感觉到有液体划过我的脸颊。

我流泪了。

她稍微调整了下角度面对着我，抬手为我抹了一下。现在的视野被没有流出眼眶的泪水晕染的模糊不清，但她的脸庞从未如此清晰，那是一张精致的不能再精致的面孔。

「你现在真的有了这么丰富的感情呢，真棒。」

她的身体变得透明，正慢慢脱离我的怀抱向天上飘去。

「我说过，路还很长，所以，要勇敢的走下去哦。」耳边变得嘈杂起来，滴声越来越大，此外还有接连不断的嗡鸣声，各种各样的画面也像潮水一样冲进我的脑海里，这些画面里有我一个人的，也有我和别人的，但也有我根本就没见过的，但就在这光怪陆离的走马灯里，我看见了那副一模一样的面孔，她坐在秋千上，笑颜如花。我猛地向天空跃起，伸手想抓住它。

重力不再是束缚，我飞了起来。在触及到她的影子时，世界迎来终结。

……

这个故事有着很强的既视感，但是我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就像是电影里的主人公那样，太多种情感一下涌入了我的大脑，带来强烈的眩晕感，连带着的就是翻动胃袋的恶心。我痛苦地捂住脑袋弯下腰，身边的明日花关切的拍了拍我，声音也带着焦急。

「悠，悠！你还好吗？是哪里不舒服？」

不对，悠……是谁的名字？我是968……还是什么别的东西？

我强忍着不适向明日花那边看去，她的面容逐渐模糊，变成了灰色。原本满座的电影厅此时也仅剩我们。她张着嘴，似乎在说些什么，但是我已经完全听不清楚了。

或许我们真的是在做一个很长的梦，这个梦跨越的时间太久远了，让人分不清现实和虚妄，可故事的最后那个灰色女孩说的话，不仅仅通过音响传达到我的耳朵里，还有只对我说的，只属于『悠』的言语。

灰色的原野终究会重新发芽，而盛开的花朵，亦会绽放的更加娇艳。

「要好好珍惜你第二次的生命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