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与尘的和歌

第5章 告别,约定

她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吗。

“为什么…”我感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

为什么,明明只认识了短短一天,明明曾经与她毫无关系,明明我早已决定…

打破结界,擅闯人家,刚认识却摆出一副熟人的架势,妄图用寥寥数语打破我千百年来的生活,还说出那样的话…糟透了。

真是糟透了。

眼睛湿润了。是泪水吗?原来我的眼泪还没有流干。种种许久不曾感受过的感情在我心中迸发。过去,在我还称得上人的时候的种种回忆,我已几乎不能记起,可那些刻印在心底的感情,却在温德洛斯的言语中溶解在我的胸腔。

为什么啊,为什么啊!

“我想,不需要理由。”

脸颊传来温柔的触感,温德洛斯正轻拭着我的泪。

我缓缓抬头,望向这个比我稍高的身影。精灵沉默但关切地看着我,尖耳朵微微抖动着。

世界的一切变得模糊,可唯独温德洛斯的身影无比清晰。她是精灵,如天地般永恒,不因岁月而消逝。

我大概在幼时见过一些精灵,所以脑海中精灵的形象都是美丽而冷漠,对世间的一切满不在乎。而温德洛斯——她确实很美,可她却用热情和温柔一点点打动我,代这个我不再抱有期望的世界向我伸出了手。

大概只需要一点点吧,一点点的温柔,便能打动我孤单太久的心,可也同样能激起我的恐惧——那杂乱而绝望的梦能够证明。

我不希望。快离开。我不需要。我的心如此呐喊着,向我自己。可温德洛斯的声音高过了它。

我来当你的一切。

我的泪不断流着,内心乱成一团。

“永远不会离开,你说的。”

“嗯。”

“食言,我不会放过你。”

“…嗯。”

我搂住了她,毛茸茸的斗篷带着风的味道,像她的名字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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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色的火焰欢腾地跃动,清甜的香气萦绕在身边。

“你看,这个颜色就说明熬到位了。”我情绪稳定后,温德洛斯一开始有些局促,似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不过没多久就开始喋喋不休地讲她的烹饪心得,一遍遍掀开锅盖,观察里面东西的样子。

她舀出一勺还冒着泡的黑色粘稠液体,靠近鼻子闻了闻,“嗯,就是这个味道。你也闻闻。”

我怀疑地看着这勺有点恐怖的液体,不禁把身子往后仰了仰。

“呃,你刚才还吃过呢——抹在面包上的。别看它这个样子,放凉之后就变透明了,哎呀你闻一闻,果酱而已。”

我不会告诉她,其实我那时候趁她不注意把面包喂给了那匹小马。要怪只能怪面包吧。

说实话,虽然香气是真实的,但我宁愿怀疑我的鼻子,也不太愿意相信眼前的东西能吃。

“相信我的厨艺好吧。”精灵皱了皱眉头,“昨天你可很喜欢吃我做的鱼汤呢。”

鱼汤很好吃,不假。

可就事论事——

不,这可是温德洛斯——

我张开嘴,一口咬住勺子,把果酱吞了下去。

“唉唉唉唉唉,很烫啊!”温德洛斯一脸惊讶。

浓甜裹着微涩,烫得舌尖发麻,糖熬出的蜜香压过了生果的青气。咽下之后,口中还回荡着炽热的香。好吃。我的身子都不禁伴着这口果酱的下肚微微颤抖。

“这刚出锅,我也没吹,会烫伤…”

“我不会死,没关系。”我舔了舔嘴唇。

“这跟会不会死没关系。”温德洛斯有些生气地看着我,“昨天也是,那么烫的鱼汤,你一口全喝了。连自己的身体都无法爱,怎么去爱这个世界。”

“有必要爱这个世界吗。”

“当然有必要!否则,我也不会——”温德洛斯欲言又止。

“不会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你看,赛门诺那么大…”

“告诉我”

温德洛斯有些不安地看着我。“啊,就是,昨天你的,看上去很危险的魔法…”

“危险?”我有些疑惑。她所说昨天的魔法,毫无疑问是我修补结界的法术,那不过是简单的魔力定向探查,还有刻印咒文而已,尽管需求魔力较大,但与危险毫无关联。

“啊…虽然现在已经万分确信,你不会把我随随便便弄死,但直到刚才,你赶我走的时候,我还是有些怕的,毕竟你施展的,那么大规模的,诅咒…”

“诅咒?”我越发搞不懂了。

“欸,”温德洛斯若有所思,“你活了多久了?”

“不清楚。”

“呃…我想想,你们那时候有,呃,纪年这种东西吗,比如年号啊,国号纪年这样的。”

“没有。”关于那久远过去,虽然提及时仍然会感到很糟糕,但我现在不反感她问,只是她从刚才开始就显得特别拘谨,似乎有意回避。

“那这些都不重要了。卡莲,你有对诅咒的认知吗?”

“邪恶的魔法,就是诅咒。”这个词对我而言并不陌生。加诸我身的不死,对我而言就是诅咒。

“嗯…你说得不错。你昨天施展的魔法,给我的感觉,很像…但又不太一样。我很难具体说。唉,你身上的谜团,真是一个接一个。”

“我并不反感与你分享。你对我,有哪些好奇?”我用手指轻捏着衣袖,望向温德洛斯。

“这我不着急知道。时间,我们都有的是。可以慢慢来。”

“慢慢来吗…那,作为你昨天与我分享故事的回报,我也告诉你一点点我的事情吧。”

我想将我的全部分享给她。可那样做,无异于猛然揭开了一道深深地伤痕,尽管渴望她的疗愈,可我也不知道揭开它会给我带来多大的痛楚。温德洛斯如此小心翼翼,想必是为了避免伤害到我。

“不用逼着自己回忆。”

“与回忆无关。”我调动思绪,漆黑的书出现在手中,“当年,人类对魔法的掌控,刚刚起步。”

“如今,魔法‘刚刚起步’的阶段,基本被认为是在一千三百多年以前吧。”

“一千多年了吗…”我轻轻抚摸着这本厚重的书,继续说下去,“赐我这本书的神明,赐我不死诅咒的神明,同一位。”

“神明…?!”

“这么惊讶吗?”

“哪怕在精灵中,也只有寥寥几部典籍对神明有过记载,而见过神明的精灵…我不好说还有没有活着的。上次神明降世,距今保守估计已有两千多年了。”

“我并未直面神明。书,祂随手赋予力量的物品,此前是笔记。”

“那也很厉害了…你平时是把魔力都储存在书中吗?”

“不理解。”我歪过头表达困惑。为何她会这么觉得。

“你的身上,我感受不到半点魔力。”她说,“所以你当时突然出现在我背后的时候,可吓了我一跳呢。”

“书,释放魔法的道具。我,没有魔力,普通人。你并非魔法师,为何能感知魔力?”

“我们这一脉的精灵天生对魔力很敏感,而我又是其中尤为敏感的一个。”

“但你绝非普通人,”温德洛斯继续说,“魔力存在于一切生命中,一草一木,飞鸟走兽,都带有独特的魔力。即使不是魔法师,每个普通人也带有着细微魔力。唯独你,哪怕一丝一毫魔力都没有。真是奇怪。”

“可能也是神明的诅咒。一切活物皆有魔法,毫无魔法的我,如同死物。可憎的邪神。你所说诅咒的气息…让再平常不过的魔法遭沾染,大概是祂的手笔,同样。”我带着憎恶说道,将目光移向黑色的破书。

在成为施术道具前,它确实是我随身携带的笔记。为何它能让本为普通人的我得以施展魔法?为何如同奇迹般的它与诅咒一同降临到我的周身?为何…

回忆。像泥沼,让我深陷其中,越是挣扎越难以摆脱。然而痛苦还未袭来,温暖而舒适的触感便将我从中拉回。

眼前的精灵面带微笑,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

“足够了,卡莲,谢谢你愿意告诉我这些。”

我缓缓低下头,享受着这股温柔。可片刻后,我与温德洛斯便几乎同时抬起头。面前的锅中传来焦糊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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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的几日,温德洛斯一直待在我身边。她绝大多数时候都在跟我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一边跟我一起收拾着已经快要融入森林的屋子。因为不想被活埋,所以至少屋子的主要支撑结构我还能确保比较完好,而里面就没怎么用心。几乎所有家具都一碰就变成了碎片或尘土,对此,在我坚决表示不需要家具之后,她便放弃了向我展示她此前一直挂在嘴边的木工技术。至于我平常九成九的活动范围——我的卧室,因为我时常修整,倒也没变得像外面那么不堪,温德洛斯虽然坚决反对我睡在地板或者树根上,可她能做的只有修好我的床,而她的行李中却并没有能充当被褥的材料,因而只好作罢。睡在硬邦邦的床和地板没有区别,都不如暖和又柔软的啼露。真是辛苦它了。

即便食材并不丰富,但温德洛斯还是不会亏待自己的胃,我也跟着饱了口福。除了野果和鱼,她甚至能狩猎到一些动物,她称用的是从乌尔夫冈德兰猎人手里学来的陷阱。我本以为精灵会对这些大自然的生灵怀有更多敬畏之心,可看着她大快朵颐鹿肉的样子,我打消了这种刻板印象。“我对它们献出自身为我们提供食物而感激,至于感激的最好方法,就是把这些肉认真地做成一道佳肴。”她这么说,也如此做着,尽管焦黑扭曲的外表让我一度怀疑这是否能吃,但味觉不会骗人。温德洛斯时常惊讶于看上去瘦弱的我,胃口竟然出奇的好。

若有兴致,温德洛斯会哼唱几段民谣,有时还会把她自己撰词谱曲的诗歌唱给我听。她是一位优秀的诗人,她的歌声婉转动听,其中蕴含的感情总能随着故事的跌宕而起伏,让听者仿佛置身于故事中。萨拉,兰多佩斯,维兰瑟尔,无数我从未听过的地名,国家,无数或宏伟悲壮,或细小温暖的故事,由她口中讲述给我。我静静地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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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寒意惊醒了我,我缓缓起身。天刚蒙蒙亮,目光所及,草木,地面,都覆上一层银白的霜花。

我回到屋内,魔焰经过一晚上的燃烧,已经奄奄一息,但还是坚挺地呈现着火焰的形状。温德洛斯说,就算完全没有可燃物,它也不会消失,甚至可以把它放在瓶子里。炉边,温德洛斯把斗篷反穿,靠着啼露,还没有醒。这几天她一直都把带着的小被子借给我用,而她就用斗篷将就。

我正准备回到被子里,身边就传来动静。

“抱歉吵醒你了。”

“自然醒的,没事。”她揉揉眼睛,漂亮的睫毛微微颤动,“有点冷。”

“外面结霜了。”

“哦,已经到这个时候了吗?”她整理好斗篷,拍了拍衣服,走到窗前向外望去。

“冬天要来了。”我说。

“这里算乌姆巴尔卡偏南的地方,冬天应该不会来得那么早吧。”

“第一场霜之后一周,就会下雪。一个月,严寒。”

“真是…糟糕的气候。”温德洛斯叹了口气,“现在还是秋望月吧?”

“秋望月?”

“就是…十一月?哦,是十月。十月就下雪,虽然我早就有了解,但还是觉得有些夸张了吧…说起来,卡莲,你一直以来都怎么过冬啊?屋子破成这样,还没有壁炉。”

“冬眠。”

“啊?”

“冬天,很难醒过来,一直睡着。不会冻死。”

“这…”温德洛斯一脸难以置信,“我们一起走吧,从你这里出发,大概一个周就能遇到一个小驿站,再…”

“不要。”

“然后就是一条经过许多城镇的大道,最后到——欸,不要?”

“不要出去。会有很多人,认识很多人。”

会认识很多人。我害怕与那些已然熟识的人,因我无穷无尽的时间而不得不告别。我害怕与世隔绝这么久,无法接受千年来的变化。即便温德洛斯的诗篇引人入胜,可恐惧还是战胜了向往,这点,恐怕温德洛斯也难以改变。

“欸…”温德洛斯挠挠头,“我答应过不会离开你,可我身上也没什么不死的神迹,要我在这儿活过这冬天…”

“那,你离开吧。”我说。

她是吟游诗人。尽管我对这个词语不甚了解,但我知道,她绝不应该一直和我待在这一隅之地。

“我在这等你回来。”

太阳完全出来的时候,温德洛斯已经收拾好了行装。一阵微风吹过,片片落叶飘过她的周身。

“等树木再度发出新芽,我就回来。”

“不必。”我摇了摇头,“你是诗人,是旅行家,你要去遍世界各地。”

我是一个冷漠而反叛的人,骨子里没多少温柔体谅。但面对温德洛斯,我希望能多给她一些,而且,我也希望能藉由她,再度体会名为“期待”的感受。

“明明前几天还哭着说不要离开呢。”她笑着说。

“你要回来。等你再度周游世界,路过此处,你要回来。给我带回来你的故事,我也同你分享你好奇的,我的故事。无论几年,我会等你。”

“好。那,十五年后如何?我不会停下脚步,十五年的时间,足够我绕一圈再回来了。”

“嗯。”

“给你这个。”温德洛斯握住我的手,在手心放下了一个瓶子,“卡伦魔焰,我跟你说过的,除了薪柴,魔法也能让它燃起烈火。冷又睡不着的话,就把它放进壁炉里,再点燃它吧。”

小小的火苗在瓶中跃动。瓶子握在手里很温暖。

我轻拂啼露长长的鬃毛,手指划过温德洛斯的斗篷。

“再见。”

“拜拜!”

他们渐渐远去。

“一定要回来。”

“嗯!”她回过头,微风吹起她金色的短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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