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7章 险途,安逸
我是一名吟游诗人。我为自己许下的愿望是,搜集世界各地的故事,为它们编撰韵律,赋予曲调,供世人传唱。或是母亲哄睡孩子的故事,或是英雄宏大的史诗,都是我搜集的目标。
我是一名爱好旅行的精灵。我在每一片大陆上都留下了足迹,各个国家的驿站和旅馆都曾有我的驻足。
…
几十年来,我几乎从来未曾停下过我的脚步。
但我也会有发自内心疲倦的时刻。
关于卡尔法洛斯,那里的暴乱是蓄谋已久的政变,还是矛盾在混乱中的爆发,我无从得知,也并不关心。叛军肆意践踏着这座千年古城的辉煌,而他们不会容许一名精灵的自由,哪怕我与这可怕的政治旋涡毫无关联。
四年的时间对一个精灵来说算不上漫长,但我确实吃尽了苦头。他们当然没有虐待我,我毕竟是精灵。但在反复的逼问与盘查中确定了我与萨洛错综复杂的势力确实毫无关系之后,他们依旧没有归还我的自由——其中包括我选择食物的自由和演奏音乐的自由,它们也许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样东西。
在历经四年的艰难牢狱时光后,幸运依旧没有眷顾我。王都的叛乱发生于227年秋,四年后的231年,同样是秋天,国王率大军重新夺回首都。
至于其中的利益纠葛,政治渊源,我并不关心。我只知道,我这个被叛军关了四年的精灵,在国王的势力面前也并没有被当做盟友。我在传闻中惊讶地得知,迎接我这个囚犯的并不是自由,而是更加无情的定罪。这完全是飞来横祸,我当时不过只是在不合适的时间出现在了不合适的地点,完全没有触犯任何条目的法律或任何人的利益。
我用尽了所有手段和运气,才得以逃离,还顺走了我当初被扣押的行李。我在一座偏僻的港口跟着难民登船,开始海上漂流之旅。小小的一叶扁舟难以在风浪中保持方向,我们还得小心翼翼地避开属于魔格斯的海域。我在海上度过了整整一年的煎熬时光。
233年春,我们的小船终于登陆迦耶桑杰,一个位于马瑟瑞尔东岸的国家。然而这个国家既不欢迎偷渡者,也不欢迎精灵,我又一次落入了监牢,这一次是三年多。
236年年底,我终于得到释放,踏上归乡之路。我从迦耶桑杰沿海狭窄的平原出发,徒步走过有着赛门诺之脊之称的金源高原,从小道穿过明都拉斯山脉,横渡茫茫的劳希尔江。
在林中的洛瑞恩诺尔王国,我得到了落叶木精灵们的盛情款待。我这些久居密林之中的同类居然听过我的名字与歌,并且毫不掩饰地赞赏,令我有些意外。我很感动,这是我自226年告别杰洛斯船长后,十多年来头一次受到友好的对待。他们还修好了我的琴。
在一处山头休息时,我遇到了一位岩石魔灵。它虽然有些愚笨,却非常质朴且善良,主动借给我那宽阔的岩石身躯,载了我数日。
239年夏,我终于穿过了那熟悉的山口,进入瑟兰戴尔王国境内。
我站在河对岸遥望小小的,名叫卡尔菲德的村庄,那里一切如常。我不禁热泪盈眶。我因奔波而疲倦无比的身心终于得到了暂时的休憩。
“不过,我可没忘了和你的约定哦。”
240年,休息不到一年的我再度出发,前往乌姆巴尔卡。此行的目的十分明确——去找卡莲。经历了这么多事,我可以说非常想念她。每每想到这个大我几百岁的人类女孩,我就感到心里一阵轻松。她就在那儿,无论岁月如何流逝,世界如何变化,她会始终在那寒带森林中破败的村庄里等我,带着我们的记忆。她的话语结结巴巴,但努力说顺的样子真的很可爱;她的脸总是很僵硬,可那浅浅的笑容是无比真实的。
尽管如此,不死仍是她的诅咒。她将解除诅咒的希望寄托于我,而不幸的是,这次我辜负了她。我绝大多数时间都在疲劳地奔波,从萨洛的东边到西边,再从西边到东边,从一片大陆到另一片大陆,从一个国家前往另一个国家。而从迦耶桑杰到瑟兰戴尔的路途中,我有意去打听,探查,但一无所获。我决定将更多目光放在乌姆巴尔卡——这片大陆相比于伊瑟兰和马瑟瑞尔,人烟更为稀少,神明活跃的踪迹可能还未被破坏得如此彻底。当然,更大的希望还是要寄托于卡莲的回忆。关于千年前的细节,她已经忘了个大概,不过我倾向于这是她的潜意识在阻止她回忆起那段导致她不幸的根源。我绝不会逼着她想起,但总有一天,她会有拾起那些记忆的勇气,而我也能从其中找到线索。
回到旅途之中。不幸仍未结束,迎接我的,乃是更大的不幸。240年底,魔格斯全面向萨洛开战。助纣为虐的,还有萨洛东方的阿瓦隆德。政局还未稳定的萨洛只得固守东南沿海的卡尔法洛斯周边,而南岸一直到宁澜海峡边缘的大片土地全都落入魔王之手。魔格斯在稳定战线的同时,又派出数支精锐部队突入萨洛腹地。魔物与半兽人的军队在这片黑夜无比漫长的土地如入无人之境,整个国家哀鸿遍野。而就在这样的险境下,萨洛甚至爆发了内乱。
这些,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刚登上萨洛土地的我只知匆匆赶路,却未曾想魔格斯大军如此来势汹汹,哪怕有着敏锐的魔力感知,也好几次被逼入险境,差点丧命。漫长的冬天过后,魔格斯的进攻减弱,阻碍前进的便是人类自己的内战。我百思不得其解,国家在下一个冬天到来之时就可能会灭亡,这帮权贵们竟然还想着屠杀自己的同胞?我这时突然明白有些年长的精灵为何如此厌恶人类,他们可能是在漫长的生命中看过太多人类的恶心行径。
不过虽有如此感想,但我倒也不至于因此就讨厌所有人类。
我的行程难以避免地被拖慢了。战线如此之长,敌军突入得如此之深,而就算完全不考虑这些,一年也只有一半多没有那么寒冷的日子,可以进行跨越城市旅途。在这片大陆,我实在是寸步难行。
“卡莲,我没有开玩笑,在我迟到的这一年多里,到处都在打仗。魔物,半兽人,人类,强盗,官兵…乱成一团了。”
242年,我费尽千辛万苦终于到了卡莲的村子。
她不在,也没有留下任何信息。等了好几天,仍不见人。
我一番思考后,认定她是耐不住等待,孤身前去找我了。语言不通,毫无常识,毫无地理认知的卡莲,独自一人…尽管不存在生命危险,但我还是不住地担心她。她会去哪里找我呢?卡尔法洛斯,还是卡尔菲德?这样的她,多久才会找到呢?我陷入了极大的懊恼,如果自己不在村子里待那么久,如果自己早些到达萨洛,也不会…
想这些“如果”并没有任何作用。我决定给不知什么时候可能会返回的卡莲留下一封书信,告知她,在约定的第十七年,即上一次见面后的第十六年,自己来时并未找到她。而在今后的五十年中,我会一直待在我的家乡卡尔菲德,等待她的到来。
我将信压在我赠予卡莲的花瓶底下。临走时,我拿出了花瓶中早已干枯的树枝。为了增加重量,防止花瓶在这四处漏风的小屋里被吹倒,我在里面添了一捧泥土。
如果五十年后依旧未能等到她,我便不再会继续等待,或是寻找了。只能将所剩无几的希望寄托于美好的巧合,能让再度启程的我与这位来之不易的挚友在赛门诺的茫茫人海中重逢。
随后我便踏上返回家乡的旅途。
我依然谨慎地避开战乱,未曾想在荒野中遇到了一批难民。战乱迫使他们抛弃家乡,计划逃难到王都卡尔法洛斯周边以求安宁。然而路途遥远艰辛,魔物与强盗的侵扰从未停止,路程还未过半便死伤惨重。我看不下去,加入了他们的旅途,希望凭自己探知魔力的天赋,协助这些可怜的平民避开危机。
可我还是太高估自己了。带着一大帮人赶路和独自一人完全是两回事,而在这受到邪恶侵染的土地之上,魔物日益猖獗,安全的路越来越少,天也越发寒冷。我们的脚步迫不得已地放慢,终于还是招来了无法避免也无法甩开的魔物。
它们比我想象得聪明得多。我能感受到它们是有意地将我们的队伍逼上这崎岖的山路,以制造突袭的绝佳时机。可我没有任何办法,这已经是我能做到的极限了。队伍里的战斗力只有挥舞锄头与铁锹的青壮年农夫,面对受魔力影响而无比健硕凶猛的狼群毫无还手之力。眼看魔物的攻势愈发凶猛,我正准备组织后方腿脚方便的人先行逃离,却感受到一股散发着灼热的魔力正高速奔袭而来。
“嗯,本来我以为来的只有她一人,但在我安慰孩子们的时候,突然就感受到你的魔力了。”
我与卡莲挤在缓缓前行的牛车中。周身堆满了干草,尽管不够温暖,但确实比走在雪地里要舒服许多。这是村民为了感谢她而给予的特权,作为向导的我其实也有,只不过之前一直没有行使罢了。爱洛菲儿则似乎坐在另一辆车里。
在我讲这十多年来的经历时,卡莲一直安静地听着。即便已经将遭过的难尽可能轻松带过,我还是能看到她好几次因紧张或担忧而紧握双拳。
“卡莲,”我看着低头一言不发的她,轻轻摸了摸她的后脑勺,柔软的银色长发比记忆中乱了些,却丝毫未沾染尘土,“能在这儿见到你,我真的很高兴呢。”
“我也,很高兴。”
“所以,我没能在那小屋找到卡莲,是因为你自己去找我了吗?”
“嗯…对不起。”
“我接受你的道歉哦。啊…我也要跟你说对不起,因为迟到的是我。不过卡莲你要记住,许下的约定,哪怕再微小,我也一定会履行。这可是精灵的承诺。”
卡莲没有回应,缓缓抬起头面向我。长而乱的头发遮住了大半边脸,在昏暗的天空下,她的神情有些看不真切。我把挡住脸的头发捋到卡莲耳后,然后——
“听,见,了,没?”我一记手刀轻轻敲在她的额头上。
“嗯嗯。”她反应慢半拍地把头向后缩去,一缕发丝又垂到脸前。
“你的头发好长,不考虑稍微剪一下吗?”
“剪掉的话,第二天就会变成原样。”
“这么夸张吗?那岂不是头发会越来越长,越来越长…”我想象着卡莲身后拖着好几公尺头发走路的样子。
“不会继续长的。一直是这样。”卡莲低头想了一会,“过去的时候,应该会扎…总之不会散着。”
“这样吗…哦!”眼前出现熟悉的人,“我奶奶的头发也特别长,她平时会扎非常复杂的发型…我可能会一点,想试试吗?”
卡莲歪着头愣了会儿,“看看你的水平。”她的脸上露出浅浅的笑,转过身去。
结果自然是失败,卡莲的头发被弄得一团糟。我毕竟只是记得发型大体的样式,还从未自己动手过。队伍停下休整时,我遭受了一般路过炎魔小姐的无情嘲笑。
“你想让卡莲贝瑞耶小姐的脑袋变成鸟儿温馨的家吗?可大冬天的,这儿也没鸟啊。”
我早就感受到了她的魔力,也远远瞥见过那抹鲜红的头发。不过自从被解救以来,我还没机会和爱洛菲儿说过话。
“差不多得了…”我苦笑,把费尽心思盘好的头发一点点解开,“站着说话不腰疼啊我看你。”
“哈,要不要我来试——”
爱洛菲儿刚伸出手,还没碰到头发,卡莲身子便猛地一缩,差点把我从车上撞下去。
“啊对不起!”卡莲连忙伸手搀住我,好在我已经稳住身子。
“呃…抱歉。”爱洛菲儿双手举到脑袋边,向后退了几步,小声说道。
卡莲却摇了摇头,“抱歉,是我反应太大了…你——”卡莲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爱洛菲儿,“…还是算了。”
“哈,我也觉得。”爱洛菲儿轻轻一跃坐到了拉车的牛背上,侧身面对着我们两个。“你们关系可真好啊。”
“嗯,我们认识很久了…呃很久了对吧?”我看向身边的卡莲。她的脸完全是十七八岁少女的样子,我能说我们自从第一次见面已经过去三十多年了吗?
“很久了。”卡莲点点头。
“你们别说话跟谜语似的了。卡莲贝瑞耶跟我说过关于不死这档事儿了。我也跟她说过我其实是炎魔卡伦萨斯…所以你信吧?”
“信。”卡莲回答。
“啊…我该说感谢你的信任吗?”
“说起来我还没提呢,你们怎么认识的?”我问道。
“路上遇到的。”爱洛菲儿说。
“只有她听得懂我说话。”卡莲说。
“对哦,卡莲不会通用语…”
“要是没她,我也不会知道我还能说另一种语言。”
“爱洛菲儿小姐帮了我很多。我本来一味想去卡尔菲德找你,她让我明白过来,应该回去等。我不认识路,爱洛菲儿小姐特地绕远路带着我。”
“哇,你人真好。”我对爱洛菲儿说。
“不错,多夸夸。”爱洛菲儿得意地点着头,“不过我还以为卡莲贝瑞耶很讨厌我呢,一路上一声不吭的。”
“我只是怕生,不讨厌你。爱洛菲儿是朋友。”
“那我呢?”我故作可怜姿态,看向卡莲。
未曾想到,卡莲突然显出极其慌乱的样子,话也变得结结巴巴。
“温德洛斯,不一样…我是说,你是更…我…”
“好啦好啦,”我握住卡莲轻轻颤抖的手,“我知道,知道。”
她还是如此扭捏啊。跟卡莲相处这么久,我已经能稍微摸清她的性格了。刚见面时些许不愉快是因为她的排外怕生,而熟识之后,她依然不愿坦率地表达情感。只是这种对心境有些拙劣的掩饰,对我而言反倒算是一种可爱。
爱洛菲儿,似乎是卡莲自千年的孤独后认识的第二个人。我并不是很清楚她们间具体经历了什么。尽管卡莲并未对爱洛菲儿表现出厌恶,但我能明显感到卡莲冷静地将爱洛菲儿放在离自己一定距离之外,一个比我更远的地方。
想到这儿,我突然感到有一个自从遇到她们就存在于心中的某种冷而硬的东西消失了…怎么回事呢?还是不要继续想了。
“说起来,你不是在城里吗?为啥说是路上遇到的。”我对爱洛菲儿说,看到身边卡莲有些疑惑的神情,我补充到,“十多年前…应该是十七年前吧。在卡伦戴尔,爱洛菲儿帮我修好了琴。”
“那之后没多久,我就露馅了。那帮人慌慌张张地找我谈了又谈,其实谁都清楚,他们啥也改变不了。那些一代代传下来的高层居然还知道当年的真相,到后来也就慢慢不了了之了。不过这具身体不会变老,一直是十六岁的样子,我就渐渐成了议论对象。店也开得够久了,我最后还是决定离开城,到别的地方看看。”
“和平解决是最好的。”我松了口气,看来不是什么值得担忧的事,“你一直跟着队伍,是也要从卡尔法洛斯出海吗?”
“嗯。我想代她看看这个世界。”爱洛菲儿的神情有些惆怅,“啊,队伍开始走了…真是的,就不能多休息会吗。我先回那边车里啦,拜拜。”
我简单地给卡莲说了我知道的关于爱洛菲儿的事。献身拯救冻土之上人民的,并非我开始故事中强大的勇者,而只是一位普通的少女。至于更多,爱洛菲儿依旧没有透露的意思。卡莲似懂非懂。
我们一路平安地前行。有爱洛菲儿的护卫,尽管她并不能发挥作为大名鼎鼎炎魔的全部实力,我们也完全不需要担心路途上的任何危险。以及卡莲,虽然我还没有见识过她施展攻击性的魔法,但那黑色书本中浩如烟海的魔力,以及爱洛菲儿口中关于“死尘的魔女”的传闻,侧面证明的卡莲也绝非等闲之辈。
真好啊,遇到可怕的东西也不用仓皇逃之。
我和卡莲大多数时候一起坐在车里,有时会下来走几步。我知道了她等待我的焦虑,知道了她在孤身一人旅途中遭遇的险境(似乎不能称为险境?),知道了她这身衣服和“死尘的魔女”称号的来历。我们彼此间说的话比以往都要多,聊累时,她会轻轻靠在我身上,我们就这样一言不发地望着天空。
我依旧尝试过几次给卡莲扎头发,但一次没有成功过。我暗自在心中决定,自己下次回去一定跟几位前辈好好学习这打理发型的手艺。
卡莲问了我关于她父亲,卡尔·凯勒里昂的事,可并非魔法师的我实在对这位魔法之父缺乏了解,就连爱洛菲儿都不清楚具体。
“话虽这么说,但肯定有齐全的资料记载他。”得知凯勒里昂是卡莲的父亲,爱洛菲儿稍显惊讶,“到时候查查就行。”
周身地形的起伏逐渐减缓,白昼也越来越长,尽管温度还到不了足以让积雪融化的程度,但总算不用继续顶着那足以冻穿层层棉衣的寒风继续前进了。
“卡莲,我们已经离你家越来越远了。”。队伍已经不需要躲避魔物的向导了,爱洛菲儿说她会跟着队伍一直到卡尔法洛斯附近,“天也暖和起来了,不如我们现在离队返回吧。”
卡莲一动不动地盯着我。我们互相眨着眼睛,不知过了多久。
“好。”她点点头。
我们告别爱洛菲儿和难民们,带着他们赠予的物资,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