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与尘的和歌

第7章 不足以被铭记的名字

离卡伦戴尔越近,我越发感觉不对劲。炎魔卡伦萨斯自愿放弃自由,为它曾经带来的灾难赎罪,钢铁与岩石的城市在它囚禁自身的土地上建立,它的火焰撕裂风雪的侵袭,温暖着人类。卡伦萨斯的魔力庞大无比,安稳地盘踞在城市的地底——本应是这样。可如今,巨大的魔力依旧存在着,可我能清晰地感知到,那股魔力已然不再属于炎魔,变得松散而死寂。一路上时不时能偶遇从卡伦戴尔出发的旅人或商队,可从他们口中,卡伦戴尔一切如常,没有丝毫异样。

那些人所言非虚。这座充斥着赤与黑的城市依旧散发着热气,远远就能看到那直冲天际的黑烟——那是城中巨大炼铁厂的废气。

城中混杂着各种魔力,但都没有城底的那一片庞大。萨洛不愧是魔法之国,几乎每十个人里就有一位会使用魔法,而他们中的大多甚至并不从事魔法有关的职业,而是将其视作一个生活技能。而在这些混杂的魔力中,我察觉到了一处异样。

这种对魔法的感知,于我而言类似于听觉。同为魔法,有的如同风卷落叶,流水击石,而源自智慧生命的魔法则像是人言,不同的人声音不同,他们的魔法对我而言也各不相同,而就算是同一个人的魔法,在不同的时候也不尽相同,就像人能正常说话,也能放声大吼或是带着曲调歌唱。这种能力几乎是我的特异,所有族人都不及我,全世界只此一份。

这个异样,是我十几年前在卡伦戴尔感受到的,那股热烈而奔放的魔法,属于卡伦萨斯的魔法。而如今,地下部分成为了无主的魔力,这股带着炎魔色彩却弱化了许多倍的魔力,正在城中,与各种人混在一起。

我找了家旅店简单安顿了一下,便循着那股魔力,找到了它的所在——居然是一家乐器店。找不到招牌,但从窗子可以看到里面摆着各种各样器材。我推门进去,前台,一个有着赤红色蓬乱头发的女孩正打着瞌睡,我推门的声音有些惊扰到她,而她只是轻轻动了动胳膊,换了个姿势继续睡下去。

就是她。卡伦萨斯的魔力从她身上散发出来。我凑近一些观察,除了那一头过于鲜艳的红发,完全是正常人类的模样。

“你好。”我叫了叫她,没有反应。

“你好!”我提高声音,她猛然抬头,嘴角与衣袖之间形成了一道口水的吊桥,紫色的眼眸艰难地在我身上聚焦。

“这里提供乐器修理服务吗?”我想起来我的诗琴在之前宁澜海峡的航行中摔坏了,到现在都还没有修好。如果这真是一个乐器店,倒不妨问一下能不能修。

“啊,修耶器,没嗯题。”她擦了擦口水,又用另一只袖子揉了揉眼睛。声音不比外表沉稳,搭配上这没睡醒的含糊发音,只让人觉得她比看上去的年龄还要小。

我把琴从包里拿出来放在柜台上。可怜的它,从戈尔达斯克跟着我到卡伦戴尔,仅仅不到两年的时间。弦轴与琴桥完全断开了,弦也崩断了好几根。不过好在整体结构还算完整,应该不用大动干戈地修复。

“啊…看上去像是伊瑟兰南部的风格,我不是很熟悉,但给我点时间,修复没问题。”她拿起琴边端详边说,“把轴镶上,不会太麻烦…我看看,我这没有合适的弦,可能得手搓几根。两三天——两天之后吧。两天后这个时间来拿。”

居然还挺有水平的。我心里想着。

“你叫什么名字?”

“啊?哦,爱洛菲儿。”

我盯着她摆弄我的琴。

“你可以走了。”她没有抬头,“到时候交钱就行。”

我没有动。

“在那站着干嘛呢?就算你是精灵我也不会给你打折。”

“没事,拜拜。”我还是不要冒险去招惹她了。好奇与安全,我一向选择后者。

“你先别走。”我半只脚已经踏出了门外,却被这店主叫住了,“你,看出来了吧。”她抬起头,犀利的紫色眼眸注视着我。

“看出来,啥?”

“别装傻。我认识…过,一位雪精灵。我知道这个族群对魔力很敏感。我不敢称自己隐蔽得很好,关于我就是卡伦萨斯这件事。”

这这这这就坦白了?我确实看出来她不寻常,但一般的雪精灵恐怕还真做不到。我只不过是多盯了她一点,还没有开口问呢。她不会要灭口吧?

“不要声张。你之前,也有一些厉害的魔法师看出来了,但都没有对外说过…大概吧。我骗不过所有人,我知道有一天会败露,需要和城里的人类交涉,但在那之前,我还想自由地生活一段时间,像人类一样。”

“你这,是因为在地底下待得太久,无聊了?”

“这你就别多管了。”

我也没好多问,就这样离开了。关于不要暴露身份的事,伪装成人类少女的炎魔给我的告诫,只有一句口头上的“不要声张”,该说是心大呢,还是对此事漠然呢。

之后的几天,我就在卡伦戴尔内驻留。琴拿去修了,我也不好意思带着那根笛子去找酒馆老板要出场费。好在一个我十五年前来时认识的一个老板如今还开着他的店,我把一些诗稿和乐谱给了他,也是换得了一些报酬,这下一时半会不用担忧经济问题了。

现在是夏季,而当下的季节,整个乌姆巴尔卡只有这座城能体会到炎热的感觉。城北的石塔中不断冒出黑烟,那是整个赛门诺最大的熔炼坊,只有依靠炎魔的火焰才能形成如此的规模。除了秋晦月到春朔月这段严寒时期,运输队一刻不停地将卡伦戴尔熔炼出的铁锭运往萨拉西边的各大港口,再由海路运往伊瑟尔和马瑟瑞尔,然后化作兵戈与锅勺。这附近缺少木材,钢铁甚至在这里奢侈地用来建造房屋,最为著名的是城中心那几十公尺高的巨大钢铁堡垒——铁宫。它是卡伦戴尔的行政中心,亦是它最令人震撼的地标。这是我第三次来这座城,它的规模一次比一次要大。上次来还在规划中的南城现在已经大半投入了使用,用来安置各方迁来的人群,以及发展各种各样的产业。

我其实不太喜欢这里。这座城的色彩太过单一了,放眼望去全是灰与褐,太缺乏生机。在这座城短短几十年的历史中,来自各地的人们也难以形成统一的地域思想,彼此之间充满着表面上的迎合,内心却满是冷漠与轻视。

按照约定的时间,我回到了那家乐器店。同我上一次来一样,这里没什么人,自称爱洛菲儿的店主依旧趴在桌上呼呼大睡。

“该起床了店长!”我拍了拍桌子。

“啊…呃,”她抬起头,使劲眨着眼睛,“精灵…啊是你。”

“修好了吧?”

“嗯…”她在身后的柜子里翻找了一通,“呐,你试试音色有没有问题。本来以为只是弦轴脱落了,后来发现共鸣箱好像也出了问题…这么小的琴,一是工艺精细,二我也不熟悉,我尽力修了,再不行我也没办法了。”

她把修复完好的琴递给我。我试着弹了几下,尽管几年时光的轻微痕迹依然存在,但无论是结构还是音色都称得上完美无缺。

“不错啊,”我赞叹道,“你不是自称是炎魔吗,哪里学的修乐器?”

“你管不着。说起来,你没有跟其他人说关于我的事吧。”

“没有——要是我说了呢?”

“你…”爱洛菲儿看上去有些生气,但只是有些,她仍然慵懒地坐在柜台后的软背椅子上。“说就说吧,反正我也没法烧死你。”

真是个性情古怪的…人?而且,哪怕不论外表,这位的形象和传说里的炎魔卡伦萨斯差得也太远了。

“故事里的卡伦萨斯可不是这个样子的。”

“我要是有当年的意气,早就把这片雪原连着这破城一块扬了。”

“是那个甘愿牺牲自己的人类让你成为现在这样的吗?”

“…牺牲自己?”

“欸,不是吗?我之前明明有做过调查…”

“是。”爱洛菲儿坐直,身子前倾,“一般故事里传的都是她舍命将我重创…你从哪知道的?”

“罗戈贝尔亲自跟我说的。”我回答,爱洛菲儿不禁瞪大了眼睛,“他算我的,呃,远房亲戚。”

“他给你的感觉怎样?”

“跟乌姆巴尔卡的冬天一样冷。”

“嘁,”她不屑地咂了下舌,“所谓‘最优’就是他行事的唯一原则。爱洛菲儿投身火中时,所有人里只有他看出来了里面真正发生了什么。可那冷酷的精灵还是选择了接受,甚至主动宣传被歪曲的事实。重创?如果没有爱洛菲儿,我再虚弱也不会任人宰割。”

“停停停,你别太激动了。你说的爱洛菲儿…”

“就是人们口中的那个埃利昂!无数诗歌中称颂的岩语者!”她拍案而起,“多么充满传奇色彩的名字,没人会想到这个名字的背后不过是一个弱小又平凡的女孩。”

炎魔化身的人类怒目圆瞪,她的发梢越发明亮,如火焰般跃动。我被吓得连连后退。

但仅一瞬后,那股仿佛要将空气炸裂的怒焰便平息下来。眼前的少女松开紧握的双拳,坐回了椅子上。

“失态了…抱歉。”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我已经不再是那个危险的魔物了。放心好了。说起来,你是怎么从罗戈贝尔口中套出来当年真相的?”

“他根本没打算隐瞒。我想自己写一篇关于卡伦戴尔建立的诗歌,但又觉得那些更广为流传的故事传说性太强,就想找个当年真正的见证者。问过之后,他就把真相告诉我了。不过关于爱洛菲儿,那个人类少女的事,他也没跟我说过多少,连本名都没告诉。”

“这样吗…这个毫无感情的人这么做,又是为了他那‘最优’吧。传下那样的故事,是为了让人们相信城底下的是一个半死不活,任人宰割的残废,而不是仍保留完整自我意识和力量的强大魔物。告诉你真实的版本,肯定也有他的原因。至于是什么,我不知道,也不关心。”

“你很了解那个精灵啊。”

“因为爱洛菲儿很了解他。我有她的全部记忆。我的外貌,我的名字,全都是她的。”

“我还想知道更多关于爱洛菲儿的故事。罗戈贝尔告诉我的并不完整,我还希望修改…”

“我拒绝。”

“欸…”

“你是吟游诗人对吧。看你的琴就知道了。在乌姆巴尔卡,这个小半年时间都覆盖这霜雪,旅人寸步难行的地方,故事是没法传开的。但在别的大陆,你的故事,你所创作的诗歌,能够生根发芽,让那里的人知道,在这片茫茫雪原中,有座名叫卡伦戴尔的伟大城市,它的辉煌是一位平凡的人类少女与炎魔共同铸就的。挺好的。”

“你的表情在否认你说的话。”

“诗歌嘛,总得有些传奇色彩。要是人们知道那埃利昂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少女,没有陷阵的骁勇,没有领袖的气魄,他们不会喜爱这样的故事的。况且是那精灵选择性地告诉你了真相。他的决定,我就算再厌恶,也不能否认它确实有利于绝大多数人。”

“…”我无言以对。

“好了,你该付钱了。你们吟游诗人讲故事的时候会向听众要钱吗?我就免了。这个数。”她晃了晃手指。

我无心讲价,翻出几枚硬币递给了她。临走前,我回头望向爱洛菲儿。

“关于那个故事的全部真相,我会想方设法弄清的。”

“那就祝你有等到它的耐心和运气。再见。”

我怀着不甘离开了小店。

罗戈贝尔已经不在城中,没人知道他去了哪。我只得作罢,在一切物资准备完毕后,我再度出发,准备去赴我十五年前的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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