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六章 重逢

看着她手中熊熊燃烧的火焰，我在心中权衡了一下，收起了书。

既然她不会因为我的威胁而退缩，我们也就没有开战的必要了。说不定我还打不过她——万一被她杀了，浪费一天时间是小事，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能听懂我说话的人，让她跑了实在是重大损失。

“死尘的魔女，说的是我？”

见我收了书，她也将身上燃烧的火焰熄灭。不过，我们之间仍保持着相当的距离。

“嗯。死尘是一种传说中的怪物，人们找不到冰原中迷失同伴的尸体，就想象出一种能将人化作灰飞的魔物。它真实存在与否我不清楚，但在最近一些旅者的口中，这个魔物变成了一位貌如少女的魔法师，将不幸遇到其的旅人尽数化作灰飞。”

“如果我真这么做，就不会有这样的传说了。”

荒唐。

“也是，所以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已经跟你说得够清楚了，绝无虚言。”

“好，卡莲贝瑞耶——这名字怎么这么长——我叫卡伦萨斯，是卡伦戴尔的炎魔。我也绝无虚言。”

“炎魔…不应该待在城底吗？”我有印象了。那是遇见温德洛斯的第一晚，在她给我吟诵的诗歌中提到了这座城市，以及这座城市的根基——炎魔卡伦萨斯。我有些吃惊，自己居然记得如此清晰。

“我…跑出来了？不可以吗？”

“所以，你知道附近的大路吗？我要去港口。”

“…你其实不信吧？”

“信不信不重要。请你告诉我。”眼前的少女自称炎魔，管她是认真还是反讽，我不关心。

“我可是炎魔，有史以来最强大的火之魔灵。随时可以烧掉你，就不怕我？”

“你不是早就自愿与人类站在一边了吗。难道是你又产生了威胁，所以才被驱逐出了城？”我随口应付，却发现她的神情从不屑变为惊讶。

“…自愿？你听谁说的？”

“我要去找的人。她还说，你变成如今的样子，是因为英雄的献身。”

“呵…所以这人到底是谁？叫什么名字？”

“名叫温德洛斯的吟游诗人。”

“温德洛斯…吟游诗人？”她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那个精灵？头发似乎是金色的？”

“是的。你认识她吗？”

没想到居然能如此巧合地碰见温德洛斯的熟人。

“一面之缘罢了，只是记得名字。所以你为什么要找她？”

“我们之间有过十五年的约定，她没有赴约…你上次见她是在什么时候？”

“十多年前了，这点我帮不上你。不过既然她迟到了，那你就等等呗，说不定等着等着就来了。”

“我已经多等了一年了。”

“你之前不是说过你几千岁来着吗？一年的时间都耐不下心来等？”

“无法等下去了，我得做点什么。”

“你傻吗？万一她来找你，却什么都没找到，怎么办？”

“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状况如何，她只说过自己会先回她的故乡卡尔菲德，然后来找我…”

“那难道不更应该等吗？这个国家如今这么乱，在路上耽搁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在她一连串咄咄逼人却十分有道理的话语中，我终于还是没法继续反驳。她说的，无论我愿不愿意承认，完全没错。一直以来，我都在期盼着与温德洛斯的再次相见，这股期盼让我无比焦虑，让我失去了思考与理智，让我在这条路上前行至今。

可是，眼前的少女，仅用三言两语就证明了我之前所做的完全与我所期望的背道而驰。果然，以人类的寿命度过一千多年的岁月，还是会让神志变得混乱吗。

可我还没来得及陷入深深的自责，就被她打断了思考。

“所以，你到底信不信？”

“信什么？”

“没什么！叫我爱洛菲儿就行。你还打算去那精灵老家找她吗？”

“…我不知道。”

“你们约定在哪里见面？”

“我的家。”

“那快回你家吧，不要错过了。”

“我…不知道怎么回去。”

“哈？”

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回去。一直以来我都只是抬头看太阳，朝着大致的方向前行，毫无路线规划。我只在温德洛斯口中听过我小屋所在的那片山脉现如今的名字——

“我知道地名，叫斯泰格斯…”

“斯泰格斯…”少女思考了片刻，“那里还有人住啊？”

“有，我一个。”

“这样啊…那，我们顺路。一块走吧。”

“欸？”一块走？跟我？我不需要什么同行者。

但我不认路啊…

“你要去哪？”我问她。

“卡尔法洛斯。我从那儿出海。”

卡尔法洛斯，我知道，在这个国家的东南方。

“我们现在在哪？

“北边几十公里就是卡伦戴尔。我们在一条繁忙的商路。”

…问了半天，似乎依旧什么都不知道。

“既然顺路，麻烦你了，带我回去吧。”

我最终还是这样决定了。我离开结界的目的终究还是找到温德洛斯，而我现在的旅途却有极大可能与她错过。即便已经走了这么久，投入了这么多时间，事到如今还是放弃比较好吧。我相信温德洛斯不会忘记，也不会失约，她一定会在不久之后的某一天到来。

如果还是等不到…

不会的，不可能，不要想。

我就这样跟着这位名叫爱洛菲儿的年轻女孩，踏上返程之旅。

尽管我不讨厌这个人，但也绝对说不上有好感。几次搭话没能得到我敷衍之外的回应后，她就一直保持沉默了。

旅途十分顺利，唯一一个小小的插曲发生在一片似乎刚发生过战役的小村落，我们遭到了一批魔物的袭击。我的左肩被一只这样的狼形魔物狠狠地咬了一口，不过在造成更大的伤害之前就被爱洛菲儿烧成焦炭了。其余也是。我到现在依旧不知道她说自己是炎魔到底是真是假，但她绝对是一个相当厉害的魔法师，能精准操控火焰瞬间击杀魔物，还能让被它紧紧咬住的我丝毫没有感受到火焰的灼热。

火焰的颜色是非常漂亮的赤红色，与温德洛斯给我的那瓶魔焰一样。

“还好吧？”

“不用关心。第二天就没事了。”

“那行…我说啊，你真的完全不在意？”

“什么？”

“我其实是卡伦萨斯这件事。”

“你是爱洛菲儿。”

“…”

我们沉默地前进着，彼此之间仅有的交流是爱洛菲儿询问我是否记得附近的景物，而我的回答一贯是不记得。我有时真的会发自内心地怀疑我能否顺利回到出发地。

寒意取代了凉爽，眼前的景色也变得干枯而死气沉沉。乌姆巴尔卡迎来了漫长的冬天。

温德洛斯说过，这片大陆的严冬绝无可能容许旅人远行，但我与爱洛菲儿皆为例外。

“跟好我。”漫天大雪随暴风和长夜袭来，将十步之外的世界尽数封闭，爱洛菲儿的声音穿过风雪进入我的耳中，“能感受到我的魔力吧？”

“感受不到。”

“…你不是魔法师吗？”

“我不是。书才是。”

“好吧，跟着火。”

眼前出现一抹赤红。

“你脑袋在发光欸。”

“会不会说点好听的…别跟丢了，不然会很麻烦。”

在如此寒冷的天气里没法找到食物，我基本走半天就会饿晕过去，好在爱洛菲儿总能停下来等我。她似乎真的是炎魔，因为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她吃饭。

“你不是不死吗？为啥会饿晕？”

“第二天无论如何会恢复原样。”

“哦…我懂了。”

这个世界已经不存在没覆盖上雪的地方了。哪怕天已经晴到能看见星星了，我们还是需要一步步踩过能没过脚踝甚至小腿的积雪。我们不得不绕过一片山谷，因为这里的雪已经积到腰了。

白昼短到天还没亮，我就会饿晕过去。好在我们在雪地里找到了一只离群被冻死的野鹿，爱洛菲儿一个人用绳子拽着它走，每天切下来烤一点吃，我也总算不至于走一会就晕过去了。这么冷的天，鹿的尸体冻得邦硬，完全不用担心腐烂。

“我们到哪了呢？”我发现四周的起伏终于到达能被称为山地的程度，便似乎是第一次主动开口问道。

“斯泰格斯是两片山脉交汇的地带。”她招呼我过来，坐到地上用手在雪地里画着，“你看，一南北一东西，我们大概在这个位置…”她的手指在那片东西延伸的山脉东半部分，离交汇地带不远。

“也就是说，很快就到了？”

“嗯…斯泰格斯是一片不小的区域，到时候你得自己找了。”

“为什么会顺路呢？”我很早就想问这个问题了。这附近压根没路

“这其实是一条鲜为人知的近路，”爱洛菲儿在山区西方画了一个大圈，“一般来说，你看，这里是人口相对密集的地方，从这出发，往南绕过这个南北延伸的山脉再向东，这是一般的大路，地形平坦。但这条路，”她手指从圈出发，穿过山脉的交汇处，延伸到东方，“这其实不算路，不过好歹能沿着山谷穿过山脉。能走，但魔物众多，如果不是我们这样有战斗力的人，遇上会很麻烦。”

“你为什么要帮我？”

“我说了只是顺路啊？”

“这个？”我指了指那只死鹿。它被五花大绑，绳头一直是爱洛菲儿握在手里，拖着它在雪地中前行。

“…又不麻烦。你一直饿晕，有东西吃效率更高。”

我盯着她的眼睛。是非常明亮的紫色，并不是很常见。

“…谢谢。”

“唉，不客气。”

继续沉默地走着。雪又下了起来，如鹅毛般飘落。我发现雪越大，雪花越碎。上次的雪花相比这次小了很多，但这次的雪完全不及上次猛烈。

“往那边。”爱洛菲儿走着，突然转了个方向。

我疑惑地跟了上去。不久之后，远处传来狼嚎。

“加快脚步。”爱洛菲儿跑了起来。我费力地跟着，体力渐渐不支。腿部一下被积雪的寒冷浸透，早已失去了知觉。

突然，不远处奔跑的爱洛菲儿猛然刹住身子，转身望向我，“小心！”

身后传来踏破积雪的足声，有什么东西正向我袭来。

书在手中浮现。之前被偷袭过一次，我好歹长记性了。

黑色如闪电般的细线从书中射出，刹那间，身后的黑色阴影便消失不见，只有一些黑色的尘埃随风飘散到身前。

眼前的爱洛菲儿呆愣住几秒，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前面还有人，快走吧。”

爱洛菲儿没有停多久。我跟着她继续向前，除开穿透极夜的狼嚎，人的声音确实愈发清晰了。

我们停在了一处不高的断崖边，下方，人与兽正混战着。可人类的武器不是刀枪，而是铁锹与锄头。

他们看上去只是一帮平民。为何要在如此严冬中前行？

爱洛菲儿一跃而下，我也跟着跳了下去。赤色的火焰在她的手中燃起，化作一条条长鞭，向那些魔物挥去。长鞭轻易切断了那些魔物庞大的身躯，只留下烧焦的断面。

我就这么远远地看着，连插手的机会都没有，魔物顷刻间便被杀尽。

随后，爱洛菲儿一个个扶起那些倒在地上的人类，跟他们说着什么。我站得很远，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我轻轻抬起脚，然后放下，感受着脚下积雪被压实的声音和触感。

我看到她朝我挥了挥手。

唉，还是要我过去吗。

我并不关心这帮人，他们就算死在这雪原又与我何干。不过，爱洛菲儿帮了我许多，就看在她的面子上吧。

看上去年纪很大的男人正在爱洛菲儿说着什么。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根本听不懂他们的话。

“你会治愈伤势的魔法吗？有些人伤得很重。”

“会。”

“那就麻烦你了。先等一会吧…哦对了，魔法够用吧。”

“伤者在十万以内就够。”我对魔法的量没怎么有概念，我似乎还没有将这本书中魔法耗竭的先例。

我们看着他们将伤者一个个转移过来。这个队伍规模不小，粗看人数在一百人以上，似乎都是平民，有老有少。车子只有三四辆，没有看到马，全都是用牛来拉的。我探头望向身边的一辆车子，里面全都塞满了各种东西，显然不是给人坐的。

面前聚集的伤者有十来个，都是年轻人，没有生命垂危者，有些甚至是自己走过来的。我低着头，一言不发地施展着魔法。

好了，最后一个伤者也治愈完成了。我应该可以走了吧。

赶紧离开吧，我不想继续把时间耗费在这无意义的小小插曲中了。赶紧回到那片破败的村庄，我住了上千年的小屋，回去等她。

一阵琴声。

它细若游丝，却穿透了风雪。它的曲调如茫茫冰原中的一簇微小的火焰，带着暖意与光亮。

随后，歌声响起。是我听不懂的语言，但歌者的声音却极为熟悉。

我追着这歌声，走到队伍的角落。

她正倚靠着一棵松树，手中的诗琴正如记忆中的模样。尖耳朵冻得发红，灰色的斗篷被风微微吹动。鹅毛般的雪花飘落，为她如秋叶般金黄的发梢点缀冬的白。

我从未想过…

队伍中的其他人都在忙碌，驻足聆听的只有我一个。琴声悠扬，歌声动听，带有一丝活泼轻快的旋律。

在这里与你重逢。

一曲奏罢，我仍呆立着。惊喜，释然，感动，无数感情的涌动并未随音乐而停止。我从未想过，再次看到你的脸能让我如此开心。

温德洛斯抬头，露出我无比熟悉，与十多年前毫无差别的笑容。

“好久不见，卡莲。我很想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