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温德洛斯,赛门诺之旅
与卡莲分开一个多月后,我跟啼露到达了萨拉王国的首都,乌姆巴尔卡大陆南方的港口城市卡尔法洛斯。途中经过数个城镇,我一直在有意打探关于此地周围神迹之类的故事,但没能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我在卡尔法洛斯里稍作休整,接着便登船,沿着因暖流而全年不冻的南海岸线自西向东,跨越阿瓦隆德全境,在大陆最东方的银沫城(属埃瑞德罗斯)上岸。海上的生活枯燥乏味,时不时泛起的海波还难免让人犯一下恶心。好在这客船居然有个小酒馆,闲来无事可以小酌几杯,而我的献唱也总能引得一片拍手叫好。希望我的歌能给这些旅人带来一点乐趣。
在银沫城,我找到一位熟人的后代,经她联系到了一支探险队,跟随一他们一同登陆了鲜有人迹的东方峡陆——哀兰诺德。同行的人中,我还头一次见到了矮人,是一位年轻的小伙,而他所知的同族也几乎只生活在埃瑞德罗斯角周边的小岛。三百年前那场浩劫,让世间矮人几乎绝迹,即便如今还有极小的聚落分布在世界各地,他们那引以为傲的技术和古老的语言还是没能逃脱失传的命运。
上一次,也就是我第一次的环赛门诺之旅中,银沫港因为百年难遇的寒流彻底封冻,去东陆的计划也落空了。所以这一次,是我第一次踏足哀兰诺德。
冬天最后一个月的月末,我们在哀兰诺德东岸登陆,向东便是一望无际的东海。赛门诺是圆的,这是人尽皆知的常识,理论上跨越东海能绕回到西方大陆的西岸,可几百年来无数人尝试,却都淹没在茫茫海涛中,没有成功的先例。哀兰诺德南北跨越极大,我们登陆的地方同乌姆巴尔卡一样寒冷,可据说它的最南端全年温暖湿润,是植被的天堂。
登陆之日天气晴朗无比,我们能清晰地看到西边巍峨的群山,是横贯哀兰诺德的巨大山脉——埃伦诺斯特。它在哀兰诺德的西侧,直连大海,这也让哀兰诺德的整个西岸几乎都是断崖峭壁,根本没法登陆。虽然很想亲眼看看那雪山直连大海的壮观景象,但我毕竟是跟着一支探险队,还是不要擅自改变一个人的路线了吧。
在没有山脉的东侧,哀兰诺德几乎所有土地都被森林覆盖。这里因为长期人迹罕至,魔力十分充沛,不仅有时常出现的魔兽,我甚至在路上感受到了与卡伦戴尔城中相似的魔力——是某种魔灵。这些由自然元素聚集魔力形成的生命往往强大无比,而我不确定它对我们是否有敌意,赶忙让带头者绕路。
这里的雨也是奇多无比。春朔月由一场尚觉刺骨的寒风携着大雨宣告到来,而此后的整个旅途中,三天一小雨,五天一大雨,身上就没有干的时候。雨太大的时候,魔法师会展开屏障,可以安稳地休息会,但这种屏障不足以长时间地维持,所以淋雨还是难以避免。不过,躲在小小的屏障中,看着雨滴沿着球形的边界滑下,身边尽是雨点打在叶片的噼啪声,这种感觉也是挺奇妙的。然而,一些成员得了重流感,甚至连随行的魔法师都无法完全治愈,只得跟着一些护送的成员先行离开。雨天路途湿滑难行,又耗费了大量时间。到了此次行程的终点,位于哀兰诺德中部的阿格拉赫地峡时,已是夏末,小队的成员也只剩不到十人。
在这片大陆西海岸仅有的平原上,矗立着被誉为“世界尽头的要塞”的阿格拉赫堡,我早有听闻它的大名,但到了实地才不得不接受,所谓要塞不过只是一片简陋木屋的事实。周围的土质无法大范围耕种,驻扎在这里几十人的生存还得仰仗定期来支援的船队。
驻扎人员完成了换班,我作为非正式探险队成员,也是时候跟着他们离开了。阿格拉赫堡由埃瑞德罗斯,伊瑟隆德和嘉耶桑杰三国共同建立,而我跟随的船队目的地是伊瑟隆德。踏上船的那一刻,我的首次哀兰诺德之旅也算是宣告结束了。
船员给我带来不幸的消息。我曾经比较熟悉的,伊瑟隆德南方的大湖湾港,现在已经全面封闭了。魔格斯的势力逐渐膨胀,提尔纳诺诸岛周围已然成为航行的禁区。而且,那座岛在人们口中也已经有了新的名字——魔格洛斯。我的行程一向比较随性,希望这次意外的航路变更不会影响其他的安排。
这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远洋航行,我也头一次见识了随舰魔法师的实力。即便在惊涛骇浪中,船也能在魔法的加持下相对安稳地航行,这样的魔法师在每个中型以上的舰队都有安排,他们是舰队能安全地在这片汹涌海域上航行的保障。
船队在伊瑟隆德的浮叶港靠岸。此时,已是春天的头一个月。以最通用的伊瑟隆德纪年,现在是212年。
如果说以我离开卡莲的结界作为旅行的开始,那它只完成了很小的一部分。了无人烟的哀兰诺德之旅只是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而遍布城镇的西方南北双陆——伊瑟兰和马瑟瑞尔,才是我作为吟游诗人的“主战场”。
我用脚步丈量一寸寸土地,我的歌声总能在偏僻的酒馆或荒芜的村头响起。当然,为了满足温饱,我会时常与一些酒馆签订合约,驻留一段时间,收取除了打赏之外的固定工资。酒馆人来人往,但也鱼龙混杂,好在以我精灵的身份,绝大多数人都对我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没有遇到过什么大麻烦。
我还在一些地方见到了熟人,但他们无不以令人惋惜的速度衰老着。我不禁想起了卡莲,她近况如何呢?对我而言,遇到这位长生的魔法师不过是旅途中的一个小小插曲,但对于孤独千年的她,我的到来可能意义非凡吧。我无法,也不忍心见证短生人类的一生,但在卡莲身上,事情却有所不同。
我在伊瑟隆德海岸线附近徘徊了一段时间。越靠近这个国家的东南,越发可见战火燃尽的城镇,甚至逃荒的难民。各种城墙,关口,要塞也比我上次来这个地方要多得多。这世上公认最强盛的国家,如今正饱受的战争的摧残。
在我出生那年,以伊瑟隆德为首的五国联军与魔格斯之间爆发了十余年的全面战争,这场惨烈的战争以魔格斯的全线溃败而结束。可遭受重创的诸国却也无力限制魔格斯战后的休养生息,只能看着它再度发展壮大,筹划着第二次入侵。
百余年来,沿海诸国与盘踞群岛的魔格斯之间的摩擦从未断过。魔格斯占领了南北陆屏障东边的格拉弥隆山脉,以此为据点,与登陆军合力向沿海诸国施加旷日持久的压力。
而尤为不幸的是,西方南北陆之间的重要通路,群山之中的阿德拉隆三大关口,已全数落入魔格斯的掌控。这也意味着,要去西方南陆马瑟瑞尔,要么走水路,绕过魔格斯占领的群岛,走好大一圈,要么跨越险要无比的明都拉斯山脉,从中开辟新的道路。我选择了后者。这个选择让我在这片山脉中多耗费了将近一年的时间——这甚至比直接从大陆西边绕过去都要久了。作为南北陆屏障的西段,它虽高度不及东段的格拉弥隆山脉,但论险峻与破碎,世间没有山脉能与之论足。好在,我最后总算找到了能稳定穿越的道路,甚至连不适合走山路的啼露都能带着过去。一些住在山中的居民告诉我,在无比遥远的过去,明都拉斯的神明会号令风雪掩埋所有胆敢穿过山脉的旅者。如今看来,这位司掌山与雪的神,也同其他神一样,不知消失到什么地方了。我在雪山中迎来了215年的新年。
来到相对远离魔格斯的马瑟瑞尔西边,这里的情况也好不了多少。这是一片纷争之地,各个小国在几十年的时间中诞生又灭亡,纷争与死亡从未停止,在那些流民的眼中,我看不到他们对未来的希望。这不是我第一次来到这里,但那种深深的无力和绝望未曾改变。我能做什么呢?上次的我散尽身上的财物,落魄了好久,可数月之后,便在俘虏营中与我曾帮助的一个家庭重遇,而那五口之家却只剩下父亲和女儿。我不忍心看着路边的乞讨者向我伸出枯槁的手,可一块受潮的面包与一个旅者的全部财富没有区别,无法改变任何现状。我令诗歌的旋律低沉而哀伤,可我在此见证的无数或感动或激昂的故事,却又令我不禁在最后一小节加上一段上扬的音符。
再往南,随着气候逐渐湿热和地形变得平缓,富饶的景象也开始显现。我见到了绵延千里的稻田,田边,有靠着青牛休息的老汉。我见到了没有辉煌宫殿与教堂,却规模巨大的城市。它沿着河流延伸,不设城墙,竟让我在城中走了整整两天。这一带的主要国家名为桑塔拉联邦,是一个没有王的国家。我上一次来,它的规模还远不及此。原因在于,近些年来,它一直在收纳周边的小国,之所以用收纳一词,是因为这种整合并非通过武力,而是凭借财富和外交。这里既有丰富的民谣与传统曲调,也诞生了我未曾见过的充满革新的音乐。我记录它们,填满了一张又一张泛黄的纸。
向东走去,地势逐渐拔高,繁荣的景象也不复以往。秋朔月,一场暴雪肆虐了周围的群山,宣告着我再度踏入这片称为赛门诺屋脊的高原——奥洛姆,或者说,金源高原。我并不喜欢这个地方。在高原风雪的压迫下,人们不去思考如何顽强地生存下去,反而让这里遍布宗教的氛围。人民敬仰着并不存在的神明,甚至愿意为此付出自由与生命,我无法理解。曾经,这里也诞生过强盛的迦朗萨迦,一度有统一南陆之势,可随着时间的侵蚀,它的国民丧失了强大的气魄,转而对莫名的宗教神卑躬屈膝,甚至连魔法都被赋予宗教的色彩。迦朗萨迦分裂出来国家的主体,如今宣称是迦朗萨迦正统的迦耶桑杰,如今也正抗击着魔格斯的侵蚀。在一座山上,能远远眺望到阿德拉隆关口。我能感受到那里正流淌着不祥的魔力,围绕在漆黑丑陋的要塞周围。
那种魔力…
我想到了那位不死的魔法师。很像,但又有说不出来的区别。
之后,我沿着明都拉斯山脉自东向西,到达了西雾洋的沿岸。向无垠的汪洋眺望,看不到任何东西。当地居民说,在遥远的古代,浓雾还没有弥漫在西雾洋,天气晴好之时或能望见一座山峰,那是仅存于传说中的第五大陆,精灵诞生之地,古精灵语称其为阿尔玛仁诺尔,那座山峰据说是比九千多公尺的格拉弥隆山脉主峰还要高的赛门诺第一高峰,可如今没有人能证实了。
我穿过大陆最西方的平原走廊回到北陆。我沿着西海岸向北走,途经一个个国家,细细体味各种各样的文化。
220年年底,我回到了我的故乡,卡尔菲德。
这是一个坐落在伊瑟兰西方河谷的小小村落。村子在河流北岸,而南岸则是大片的果园与农田。现在不是适合耕作的时节,田里没什么人。村子周围环绕着稀疏的树林,而在这个季节,除了几株常青的灌木,其他树都光秃秃的。我踏入村子时,梅花的香气比村里人更先一步欢迎我的返乡。村里的一切,在我离开的十几年里,连同我在这里生活的近两百年,都可以说毫无变化。刷得洁白的小屋,深蓝色的屋顶,每户人家前小小的花园,哦,似乎这片窗台上花盆摆放的位置有了些差别。
一千多年前,原本住在乌姆巴尔卡的前辈们为了逃避战乱,以及找到一处更适合酿酒的土地,迁徙到了此处。虽然离海洋有一定距离,但仍能受海洋气候的影响,四季分明,整体比较湿润。在我离开的几年,没有新的精灵诞生,村子里依然是常住有一三十二位精灵,另有三位住在不远的人类镇子莎草庄,一位也就是我,住处不定。还经常有一些人类到此游玩,卡尔菲德的精灵非常亲近人类,面对他们的到来,我们都愿意热情地欢迎,拿出新酿的酒与水果招待他们。
我回村时,村里很多人都去莎草庄帮着准备新年庆典了,不过我的爸妈都还留在村里。我旅行的几年,倒是经常寄信给他们,但很难收到回信,所以我们彼此都还是挺想念的。
我与精灵同胞们度过了一段轻松快乐的时光。我吃遍各地黑暗料理的胃终于能够再度受到家乡菜的滋养,在熊熊燃烧的壁炉边,我展示了我在外多年积累的厨艺,在好说歹说劝了几人吃下后,他们也大方地承认,这菜卖相是差了点,但味道没得说。还有美味的果酒,甘甜的果味夹杂酒精的醇香,我多么想随时随地都能喝到,可惜的是他们依然不让我喝太多(我自己当然有数),每次都是小酌一点点后,便拉着我要听我在外面搜集与创作的诗歌。卡尔菲德的音乐还是相当发达的,我如今会的几种乐器却大多数都是在村子里就练就的,我的水平肯定比不上那些高手,但他们还是乐意听我的歌。他们听的是里面的故事。
精灵们习惯了千百年间一成不变的生活,我们耐得住时间的流逝。然而,我却是个异类。一个风景优美,物产富庶,居民热情好客的地方,很自然地成为了许多旅人的歇脚地。而我幼时便很向往时不时经过的那些吟游诗人,和他们口中来自世界各地的歌与故事。我不希望我的生命在日复一日的重复中度过。
而当我终于度过漫长过头的童年,被允许独自行动后,我便毫不犹豫地带着行李离开了村子,去外面收集我所向往的故事。然而,世界并非无知的我所想象般美好,比起壮阔的史诗,我见到更多的是悲剧,一个个哪怕我倾尽全力也无法改变的悲剧。但也正是它们,更加坚定了我将吟游诗人这一身份继续下去的决心。我所见的,我所做的,我所传颂下的故事,一点一滴,为我塑造着这个越发真实的世界。
我虽然没有被族人区别对待,但时刻都无比清楚自己在精灵中是异类的事实,然而,我却又无从寻找正确的自我。我一直在迷茫着,但也正因如此,我才能不曾停歇地前进。
221年春晦月,我再度告别卡尔菲德,踏上新的旅途。此后我绝大多数时间都在伊瑟隆德境内。这个世界公认的赛门诺第一强国如今竟也呈现衰落的趋势,除了东方沿海吃紧的战线,西边广阔的土地,如今也爆发了大大小小的叛乱。虽然我感知魔法的天赋能轻松避开那些不愿遇到的拦路者,但还是给我的旅途带来了不小的阻挠。
223年,我来到了伊瑟隆德的首都,戈尔达斯克。这里一如我上次到来时繁荣,除了入城时更加严格的审查,完全看不出来这个国家正经历着捉襟见肘的战争。街道车水马龙,集市摩肩接踵,我在酒馆看着客人来来往往,他们讨论着生意的盈亏,物价的涨跌,上周哪个厨子发明了什么新菜,昨天街边的混混挨了怎么样的打…我时常怀疑,这座城中的安宁,繁荣,与那经魔格斯军队蹂躏过的残破城镇,是否处在同一个时空。
我没有在戈尔达斯克逗留太多时间,这里的集市商品极其丰富,是补充物资的好地方,但这里极具代表性的,庄严而宏大的交响乐与华丽的唱腔,却并不适合我这个孤身一人四处漂泊的吟游者。
224年夏,我正式结束了伊瑟隆德之旅。同年年底,我在伊瑟兰大陆北边,乌尔夫冈德兰帝国的港口登船,穿过宁澜海峡,在225年到来之际,登陆萨拉的科洛莱尔港。自此,啼露也算是正式陪着我完成了完整的环赛门诺之旅。它也从曾经年轻而充满活力的小马变成了…饱经风霜的小马。它还是那么矮小,为了照顾它日渐衰弱的身体,我不得不将更多行李背在身上。
我在港口暂避还未完全过境的风雪,随后在春晦月出发,前往卡伦戴尔,由炎魔护佑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