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不要忘记我

黑暗。

漫长的黑暗后，是短暂的亮光，随后又是黑暗。

如此反复上百次，当我颤抖着醒来时，脚边已然迸出细小的嫩绿。我撕扯下经过一个冬天变得破烂的衣服，用魔法又编织了一件。

依旧是纯白色的长裙，左右边的袖子还是不对称，不过没有之前那么夸张了。

第十五年。

我有认真地数。

温德洛斯。她什么时候才能到？

我重拾起了抄写父亲笔录的习惯。那是我在身边的人全都离去之后，为了维护自己的理智而坚持的“工作”，当然，没有任何意义。我不知道何时将这个习惯放弃了，但在等待她的这些年，我又有了继续下去的动力。所有纸张，布匹全都已经朽坏成尘土了。明明我没放弃抄写习惯的时候还在一直保养。它们是过了多久才变成这样的呢？不重要。一些石板上的文字还依稀可辨，我就抄那上面的字。用魔法造出长长的布匹，没有墨水，就用把村子边上的赤土压成长条，一样可以写字。写完一整张布，再用魔法将它化为尘埃。

温德洛斯。

她没有教我这个名字的写法。这显然不是本名，因为精灵的名字都特别长，他们对外用的名字都是简化过的。她的本名是什么呢？问一个精灵的本名是否失礼？

温德洛斯。

这十五年来，我多少次写下这个名字呢？里面应该会有拼对的一个。

乌姆巴尔卡的夏天也与炎热毫不搭边，温德洛斯跟我说过，在很远的南方，有夏天一个月二十天雨的地方，在那里，衣服上会长出蘑菇，那里冬天不会下雪，树木还是绿的。

好远啊。就算每年冬天都被冻得动不了，我也不想离开这里，这片我生活了千余年的山，还有山间流淌着的有六七个名字的小河。

温德洛斯。

十五年居然这么漫长吗？她似乎说过，我出生的时代距今已有一千多年。可明明已经度过了无数个十五年，为什么还会觉得当下的这十五年如此漫长。

她说的十五年后，是十五年整，还是把回来的时间限定在这一年内？她来的时候是…秋天，没错，天气已经有些凉了。现在还不是很凉，所以我要再等好多天吗？不对，如果没有特别说十五年整，那她岂不是在这一年内都能来？如果她在冬天的时候来我能起来迎接她吗？不对不对，冬天没法赶路，我知道的。到来年的秋天前，是不是也算第十五年呢？那我要等的时间更长了。

温德洛斯。

魔法的基础分类为…不同魔法可以相互组合，发挥出与被组合的魔法毫无关联的效果，我称其为一类整合…（某种奇怪的图案）…理论上，一切图形都可以承载魔法，但无规律的图形所能承载的魔法极其微弱，就像…（某种拗口的吟唱咒语）…

随着手感越来越熟悉，我甚至想起来了不知道多久前已经变成灰的文稿原件的内容。它们现在倒是刻在我的脑子里了。

温德洛斯。

她会不会忘了。她一直在旅行，知道世界各地的各种事，她会认识许多比我有意思的人，比我令人感兴趣的故事。她会不会忘了…

如果她不再回来…那也不会有任何变化对吧。反正已经过了一千年了，以后哪怕两千年，三千年，同样也是如此。

不要忘记啊…

窗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探头向窗外望去，却不过是一只小鹿正穿过林间。

这十五年来，我无数次期盼地张望，但从没有看到过那个让人期待的身影。

我继续写着。父亲是厉害的魔法师，他对魔法的研究闻名远近。那些化为尘埃的笔录，是他几十年研究成果的原件，不知道其中有多少佚失，又有多少传到了后世。他为了魔法奉献了终生，而我身为他的女儿，却天生没有魔力…

思绪遭到打断。一声惊雷不知从何处传来。外头已是阴云密布。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有短暂的雨季，暴雨将在此时挟着闪电袭来，暴力地冲刷整片大地。我所住的房子好歹是曾经强大魔法师的住处，上面所施加的咒语足以让房屋免受狂风暴雨的摧残。但我还是需要定期维护一下，毕竟若是刻着咒文的石梁被风化，注入再强大的魔力也不足以维持保护房屋的魔阵。

这小屋塌过不止一次。虽然有魔阵兜底，修复起来不算困难，但过程相当麻烦。我可不希望温德洛斯来的时候看见一片废墟。

维持结构稳定的法阵主要集中在贯穿小屋的一个主要承重墙上，我沿着墙检查了一遍，没什么大问题，毕竟不到十年前刚刚修复过。然后，是房屋各个角落里隐藏的一些咒文的细节，我没法把它们的位置全都记住，但试着向魔阵的一角注入魔力后，它发出了淡淡的幽光，说明整体上是没问题的。

在我检查的功夫，外面已下起了瓢泼大雨。小屋漏水漏得厉害，不过我也不介意身上湿透。

水从各个地方渗出来，滴落在我的发梢，浸湿脏兮兮的长裙。湿漉漉的头发贴在了脸上，遮挡住我的视线。我屈腿静坐。今天又是劳动量超额的一天，我就这样听着雷雨交加的轰鸣，意识逐渐模糊。

恍惚间，我仿佛听到一缕歌声。在狂风骤雨之间，用我听不懂的语言，唱着若有若无的旋律。歌声充满着激昂与愤慨，但从中又能听出一丝不甘。

…嗯？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这下听懂了。

我猛然惊醒，一个箭步冲出了门。什么都没有。雨帘让世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我淋着雨，登上不远处的小山头，竭力望向远方。

歌声的方向，一人一马，正在雨中闲庭信步。她放声高歌，歌声穿透瓢泼大雨，先故人一步到我身边。

“卡莲——贝瑞耶！”她看到了伫立在雨中的我，用力地向我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