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与尘的和歌

第18章 第18章 我们

天气越来越暖和了,我们携带的口粮还没吃完,荒野中已经能够猎到足以填饱肚子的动物了。

温德洛斯用不知哪里摘来的草塞进野兔的肚子,把它架在火焰上烤得焦黑。混杂着甘甜的油脂香气飘满了周身,不禁让我咽了咽口水。

“凉一点再吃。”温德洛斯无情地撇开了我凑上去的脸,另一只手握住串住烤兔子的木棍挥舞着,让仍带有一丝寒冷的空气将其冷却。

“给我吃——”我用力抵抗着温德洛斯抵在我脸上的胳膊肘。

“啊!”

“呃——”

我们不知道是谁先失去了平衡,双双倒了下去。温德洛斯扑倒在我身上,那只举着烤兔子的手正好在我旁边,我正好顺手拿走。她利落的翻了个身,头枕在我处于平躺姿态的大腿上。我穿的依旧是在歹徒营地中拾来的厚重冬装,温德洛斯的身体居然如此轻盈,我都几乎感受不到她躺在我身上的触觉。

“啊…”温德洛斯仰望天空,“迷路了啊。”

“嗯?”我正啃着肉。

“迷路了啊,我说。”

我坐起身,低头看向悠然地枕在我腿上的温德洛斯。她的神情轻松过头了。

“原来你也会迷路啊。”

“当然会。你把我当什么了?”

“怎么办?”

“慢慢走呗。方向大致是对的,早晚能遇到熟悉的景色。啊——”

她朝我手里的烤兔子张开了嘴。我把它递到温德洛斯嘴边,看着她撕下一大块肉。

“嗯…这儿的兔子还挺肥。”

“你平时就走得这么悠闲吗?”

“至少十几年前这样…最近几年,我咳咳咳咳咳咳…”

她猛然坐起身,捶打着胸口。

“叫你躺着吃东西。”我拿起放在一边的水袋,递给温德洛斯。

“是太烫了,里面的肉根本没冷透。亏你能下得去嘴。”

“你自己张嘴的。”

“…”

远处的群山已经若隐若现。我们享用完食物,收拾好东西就继续出发了。

日复一日,我们踩着老树扭曲的枝干攀上山石,拨开灌木密集的枝条,发现新叶已不知何时萌发,我们赤脚站在浅浅的溪流中央,感受着清冽的溪水缓缓流动。

“就是这条了。”

“什么?”

“小溪,你家旁边的。”温德洛斯抬起脚,扬起小小的水花。

我看了看四周。溪水比记忆中的那条宽得多,河岸的石头更加细小,有些地方丛生着枯黄的芦苇。

“真的吗?感觉不像啊。”

“相信精灵,特别是雪精灵的感官。”她的脚反复拍打着水面,激起阵阵涟漪,“水流。我能感觉出来是同样的水。”

“这样啊…”仅凭双脚对水的触觉就能判断出具体的河流吗。温德洛斯所感知到的世界,与迟钝的我一定有很大不同吧。

“你也可以试试啊。”

“我,我吗?”

“嗯。闭上眼睛,仔细感受脚边水的流动…”

我照着温德洛斯说的做了。溪水没过一半小腿,在这坡度不小的山腰上,能明显感受到水的流动。稍微一动,流水便足以掀起河底细小的沙砾,骚弄着脚踝。

“嘿!”

飞溅的水花打湿裤腿,脖后传来轻柔的触感。睁开眼睛,温德洛斯的双手在我的胸前交叠,她的脑袋靠在我的肩膀上,能感受到轻柔的发丝。

“你,怎么…”

“就是突然想这么做。没什么。”

我呆立在原地,全然无法思考任何东西。或者说,以往只有在温德洛斯身边才得以清醒的头脑,此刻却又如同千百年前的曾经一般混沌了。

我有些,不明白…

流水,微风,都无法感知了。整个世界只有身后温德洛斯的体温,和她伴随着呼吸而起伏的身体。

——————————

当我看到那片再熟悉不过的村落时,群山之间已然充满了新叶可爱的绿。拨开嫩叶,有时还能看到白或黄的细小的花。我轻轻折下一簇,递给温德洛斯。她端着花枝思考了许久,决定把它别在斗篷的帽领。

推开小屋破败的木门,依旧是熟悉的嘎吱声。一年多的无人打理,还不足以在千年岁月的积累中显示出痕迹。

一切如旧。

我的房间中,整理成册的书卷堆积在角落,有些似乎因为雨的侵蚀而有些破裂朽烂,但大多还保存完好。床铺明显看出旧了不少,但没有发霉的痕迹。果然很结实呢。

扑通。

“啊,床——”

温德洛斯扑过去,随后整个人瘫在了床上。

这时,我注意到窗边的石案上,温德洛斯送我的花瓶中冒出点点嫩绿。凑近看,瓶中装着些许泥土,一些小草正在里面蓬勃生长,甚至开出了淡蓝色的小花。

花瓶底下压着一纸信封,看上去有些饱经风霜。我知道这是温德洛斯因为没寻到我而留下的信。我将信封抽出,在手中小心翼翼地拆开。精灵工整的字迹映入眼帘。


如今已是我们自上次分别后的第十六年,约定后的第十七年。卡莲,真的很抱歉,我失约了。一路上我遭遇了太多意料之外的劫难,自我开始旅行,我还从未感到如此疲惫。

但有种感情驱使着我,让我战胜了一路上的疲惫,支撑我跨过卡尔菲德到斯泰格斯近万里的长路。这似乎便是“思念”。卡莲,我很想你。对我来说,你是我此世绝无仅有的特别之人,认识你是我此生一大幸事。这并非夸张。我在精灵中格格不入,而面对短生种族,他们衰老的速度令我悲哀。唯独卡莲,正是因为你足以预见的永恒才让我愿意将心意安心托付,也正是因为这种托付,我才会如此怀念与你共度的时光。当然,我还是希望你能解除此不死的诅咒,但可惜的是,在这十几年匆忙的旅途中,我并未寻得赛门诺神迹的遗存。

一不小心说了这么多,看来我确实足够想念你呢。我猜想你可能去遥远的地方寻找我的踪迹,但我不确定你能否寻到,或许某天你会回来,所以才决定留下这封信。离开此处后,我会回到我的故乡卡尔菲德,并在那里等候你的到来。我会在卡尔菲德待五十年,若还是等不到你,我便会重启旅程,此后只能将希望寄托在茫茫人海中奇迹般的重逢了。

以及,我费尽千辛万苦到这儿时,迎接我的只有空荡荡的屋子,我真的很失望难过。但想起你等待我一年多的煎熬,在这件事情上,我们似乎扯平了…?


字迹有些地方因为雨水的浸润而变得模糊,但不怎么影响阅读。没有落款,并不需要这种东西。

我呆立在原地,一遍遍读着这封信。大多数内容因我们提前的重逢变得无意义,但我的目光始终停在那一行。

你是我此世绝无仅有的重要之人,认识你是我此生一大幸事。

…她知不知道自己写了什么。

你说我是你的重要之人,可你在我心里重要程度是至少五倍。你说因为没寻到我的失望能与我等待的煎熬扯平,可我所经历的煎熬与不安是你的至少五倍。不,绝不止五倍。在我度过的于温德洛斯年龄至少五倍的时间中,仅有她一人寻到了我,而她在旅行中能遇到无数萍水相逢的朋友…

这份感情,应该是百倍,千倍才对。

“卡莲,你在干什么呢?”温德洛斯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考。

“看你留下的信。”

“哦,它已经没用了啊。”她说话的时候一直是躺着的姿态,看着天花板,“能提前遇到可真是走了大运。我很怕真的要在我老家等你五十年呢。”

“嗯。”我将纸放回信封,轻轻压到花盆底下。然后走到温德洛斯旁边,也侧身躺下,直直地望着她。

温德洛斯察觉到我的目光,也把头侧过来。这双眼睛无论看多少次,都会让人感叹它们的美丽,碧青如湖水,通透如宝石。这个时间,阳光没法从窗户照进来,可她的脸仿佛散发着柔和的光。

就这样过了许久。

“我们,是在玩谁先把对方瞪到笑出来的游戏吗?”她先开了口。

我笑了出来。

“你输了。”她伸出手,将食指轻轻抵在我的嘴角。

“有什么惩罚吗?”

“嗯…”她略一思索,“今天午饭,你就当我新菜的试验品吧!”

“新菜?”

“小小地发明一下,不可以吗?”

就这样,她独自出去找食材了。我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又拿起了那封信。

我将目光放在那一行行规整的文字之间,注意力却逐渐涣散。我的思绪飘回我与温德洛斯初识的那段时光。

那个午后再平常不过。我当时大概也只是和平常一样,像一具尸体般瘫在破败的小屋的某处。门口的声音惊扰了我,而直到看见那精灵,没有魔法天赋的我反应过来此处的结界已经遭到了破坏。我当时甚至没有意识到她是千余年来第一个闯入的人,只是想尽快了事,然后赶走她。

温德洛斯是怎么想的呢?她见识了我施展的魔法,而她也说过,这种魔法与诅咒十分相似。但温德洛斯还是愿意去挽救我。她叫住了转身离去的我,说了那句话。

我来成为你的一切。

那时,我露出的惊讶堪称迄今之最。我们虽然用着同一种语言,但毕竟是不同的种族,来自不同的文化,想必,她并不知道这句话在我认知中的含义。那是…在婚礼中宣誓的话语。

她并不知道含义,一定是这样的。我在惊讶过后,随即如此想到。

可即便如此,这句话还是如此深刻地触动了我,让我接受了温德洛斯,接受了她彻彻底底改变了我原本充斥着孤独与绝望的生活。

笨拙的我并不擅长把控距离。我还是正常人时,大概受到过不少关于礼仪的教育,可漫长的岁月让我失去了正常待人接物的能力,总会在言行中出现奇怪的偏差。可无论是不经意间的疏远或贴近,温德洛斯总能很自然地接纳。她时不时会轻轻拉起我的手,或仿若无事地把玩我的头发。这种以常识来看两人之间过于接近的距离,我却全然没有感到不自然,甚至有些享受。她的温柔让我感到舒适,感到安心,像轻盈的风,拂过我曾经死寂的心间。

但是她并不独属于我…

在我所不知晓的其他地方,她也会将这份温柔给予他人吧。那一首首打动人心的诗歌,也会博得除我以外之人的赞赏,然后广为流传。

想要成为温德洛斯此世无他的特别之人,想要独占温德洛斯的全部温柔,想要温德洛斯的歌总为我而唱。

我突然间萌生出如此的想法。不,并非突然间,它已存在许久,并且随着我与温德洛斯共度的时光而日益增强,直到如今已然足以被轻易察觉。

拿着信纸一角的手指不由得捏紧。

喜欢。

喜欢温德洛斯。

不止于作为朋友的喜欢,更是作为一个仰慕着,依赖着,爱着她的人所喜欢。

我之前,似乎对温德洛斯说过喜欢,但那时我还未彻底理解这份沉重的感情。而以后的我,恐怕全然无法在她面前自然地说出那个词语了。

“我回来啦!”

我回头望向房间的门,温德洛斯正站在那儿,手中捧着大把鲜花。

——————————

这是经温德洛斯手后为数不多看上去能吃的食物。它们本来是离队后带出来的小酥甜饼,温德洛斯只是简单切开一个口,把蒸过的花朵塞了进去。开花的是这一带常见的落叶乔木,混杂在各种松杉之间,生着小小的,成簇的白花。除了领口戴着的那枝,其他的花都被温德洛斯清洗后装进锅里,蒸了许久。在这温暖刚刚到来的时节,它们还未完全盛开,只是在青绿的花萼间展露小小的白,可经过火焰与蒸汽的洗礼,这些含羞的花朵都变得瘫软,将花瓣肆意展开。我与温德洛斯将小花一朵朵从枝上捋下,没有经过其他的处理,便塞进了刚才贴着锅加热好的饼中。

我咬下第一口。本来应是酥脆口感的甜饼经过长久的保存,已然变得软塌塌,但甜味丝毫未减。对我来说,这种口感反而刚好合适。花朵比想象中更加软糯,入口短暂感受到花瓣的片片触感,紧接着便随着咀嚼,与香甜的饼一同在口中融合,只在唇齿间残留那独特的香气与淡淡的苦涩。

“好吃。”看见温德洛斯坐在我的旁边,在她开口问前我就做出了回答。

“那是必然,也不看看我是谁。”

她将手放在胸前,摆出展示珍宝的样子——她所展示的这件珍宝是她自己。

“少得意,哪怕吃过再多次,看见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吃之前我也得三思。”

实际上是谎言。

“欸,就不能再多夸夸吗。”

“你带着这枝花,很,好看。”我伸手碰了碰她领口那一簇小花。说着,我却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不再敢看她的眼睛。

我好害怕,对她那样的想法,会轻而易举地暴露。

可温德洛斯没有回应我。我瞥见她灰色的斗篷轻轻抖动,还没等我抬头,她的左手便托起了我的脸,右手则在我的耳边轻轻摆弄了一下。

“好啦——卡莲也很好看呢。”

我抬手轻轻抚摸刚才被温德洛斯触碰过的耳边,传来柔软的触感。那是她从领口折下来的小小一朵花。

我感觉我脸颊发烫,只能又深深低下了头。温德洛斯并没有继续做出令我更加害羞的举动。她静静地坐在我身边,咀嚼甜饼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唉…”

我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微微侧过头,却被轻风扰乱发丝,看不清温德洛斯的神情。

“怎么了?”

“有些担心…以后。”

“以后?”

“离悠闲的我们不到百里外,这个国家正遭受魔格斯铁蹄的践踏。萨洛…早晚会撑不住。”

“这里以后会成为魔格斯的领土吗?”

“我不知道…或许有一天,整个世界都会陷入黑暗。”

温德洛斯也看向了我。绝美的容颜下,悲伤难以掩盖。并不是恐惧或担忧,而是悲伤。

“既然你我都不知道…在那之前,我想与你共度更多的时光。”我对她说。

“卡莲…?”

“让我跟你同行吧。一起,去你想去的地方。”我说出了自重逢,不,自与她第二次告别以来,一直想对温德洛斯说的话。我之前错失过一次机会了,这次,我要好好地说出来。

“如果是卡莲的话,”她的神情从悲伤变为惊讶,再变得欣慰,“我当然万分乐意。”

我们在小屋休息了一晚,次日便再度启程了。我收拾好温德洛斯之前留下的每一件东西,再一次告别这破败的村庄。但这次,恐怕是永远了。我最后一次在村口的山头回望这片小小的村落,我囚禁自己千年的牢笼。除了千年来的孤独,并未回想起更多的记忆。这里从来不是我能够称为家的地方。

前方是连绵的群山。朝阳自林海间升起,有些晃眼。

“对了,卡莲。”温德洛斯忽然转身对我说,“我的本名是格温逻尔斯玟,意思是风中绽放之花。”

“怎么突然告诉我这个?”

“没什么,只是想告诉你而已。当然,还是叫我温德洛斯吧,原名太长了。”

“嗯。”

卡莲贝瑞耶和格温逻尔斯玟,就这样一前一后,有时并肩地走着。至于具体的目的地,我们还未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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