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二章 不期归来
我就这样等待着。
笔记如常抄写,我最近对织布的魔法有了更进一步的运用,现在可以制作出触感足够粗糙,能轻易留下文字的布匹了。我把布裁开,修整成书本的样式,把那些我凭着记忆默写下来的父亲的著作整理起来,虽然不知道能干什么,有什么用,但还是整理了下来。
他的名字居然流传到了一千多年之后,还被誉为人类魔法之父。唉,我抬起手中泥土制成的笔,我居然忘记问温德洛斯更多关于我父亲的事。虽然这么说有点奇怪,女儿居然要向别人问父亲的生平…但说实话,我几乎记不清他了。如果得知后世对他的记载,说不定会有更多的回忆涌上心头。
不过她连父亲所在的时代都记不清了,似乎也不可能知道更多他的生平。
在浑浑噩噩中度过一个冬天,如今已是乌姆巴尔卡温柔而短暂的夏季。她现在应该已经从南边那座港口城市,叫什么来着…?卡尔法洛斯?从那里乘船回到伊瑟兰了吧。
我离开石案,看到床边放着的那双温德洛斯送给我的,与她相同样式的靴子。它们已经不如一年前那般崭新,但我这一年来完全没有穿过,它们大概更多是因为房屋漏雨之类的问题沾染上了尘土。我盯着它们看了一会,决定穿上出去走走。
外面天气很好,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叶 柔和地洒向大地,天空也蓝得可爱。嗯…再过一两个月就是那短暂的雨季了吧。我想着,到时候要好好呵护着这双她送我的靴子,还有枕头,被褥,毯子,花瓶。我沿着破败村庄中模糊可见的小径缓缓向前走,轻轻拨开那些借着短暂的温暖而肆意生长的草木。
哦,这里似乎是树林的一处缺口。周围遮挡住许多阳光的树木在此处戛然而止,阳光慷慨地从此处洒下。我不由放松身体,舒展四肢,躺在了这片空旷的地面,任由芳草轻轻扫过脸颊。
暖洋洋的风温柔地吹着,带来远处的鸟鸣,我竟不知何时睡去了。
我醒来时,太阳已然西沉,尽管天边仍泛着赤色的霞光,周身的一切却已不再清晰。
金发的精灵蜷缩在我身边,枕着胳膊呼呼大睡。
我揉揉眼睛。才过了一年就有这么想念她了吗,以至于都出现幻觉了。我依然躺着没起来,蠕动着身子靠近,却发现那身影散发出的温度是真实的。
精灵感受到了响动,睫毛轻轻抖动几下,随后睁开了眼睛。湖水般青色的眼眸即便在傍晚也能看得十分真切。我与它们对视了几秒。
“卡莲。”熟悉的声音,带着一丝刚起床软绵绵的感觉。
“欸…”
“哇啊——”温德洛斯坐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来的时候看你在睡觉,不好意思打扰你,没想到自己也睡着了…嘿嘿。”她她的笑声有些干巴,我注意到她脸上的笑意并不真实。她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捏起了我的一缕头发,放在身前,手指轻轻搓着一根根发丝。
“你怎么,这么快…”
“唔,出了一些变故。”她继续把玩着那缕头发,“萨洛,就是你我所在的国家,爆发了瘟疫。全国性的,非常,非常恐怖…”
她稍微顿了顿,仿佛是在平复心情。
“普通人感染一天之内就会出现症状,用不了一周就会死掉。哪怕与病患最轻微的接触,也能轻易地传染…上次我来时得了病,你还记得吗?”
我怎么可能忘记。
“不是淋雨导致的吗?”
她摇了摇头,“正是我说的那个瘟疫。因为我是精灵,所以症状才会很轻。一般人类,除非能得到最顶级的药理和魔法的救护,否则,绝无生还可能。”
“可是这里周围方圆几十里,了无人烟,你怎么感染的?”
“这正是问题所在。”她叹了口气,愁容愈发显著,“按理来说,这样传染性和致死性都如此强大的瘟疫根本不可能做到大范围传播。可事实是,萨洛全境都几乎沦陷了。从卡尔法洛斯来到这儿的路上,我没少遇到因为瘟疫而…空无一人的村子。这不正常。”
“怎么会这样…是你说的那个,叫魔格斯的国家?”
“魔王从未以国家称呼过自己的势力…而且,始作俑者并非魔格斯。整个萨洛乱作一团,目前还没有官方的说法,但他们…阿瓦隆德,倒是丝毫没有掩饰。”
“阿瓦隆德?”
“萨洛东边的邻国,赛门诺疆域最辽阔的国家。一切证据都指向它。”
“以国家的手段,在萨洛散播致命的瘟疫?”
“没错。”
“两个国家有什么血海深仇吗?”我越来越搞不清楚状况了。突然提前回来的盼望的人,带回来的却是恐怖的噩耗,尽管这个噩耗与我并无关系。
“我不清楚,但关系一直不好…”她低下头,把我的那缕头发放下来。我看她那只带手套的手刚好放在我身边,就轻轻握住了那只手,“我从未踏足阿瓦隆德,那里不欢迎外来者。据说那是一个很恐怖的国家。”
“那这样,萨洛会与阿瓦隆德开战吗?”
“萨洛现在快要内乱了。南岸的各大不冻港都已封锁,我在那边辗转了很久,也找不到离开的方法。只能去西边了——我在那里有认识的人,能偷渡回伊瑟兰。”
“卡莲,很抱歉,我不能在这多陪你了。”她捏了捏我的指尖,然后慢慢松开,“我不能被困在这里,特别是如今国家混乱,随时可能爆发冲突的局面。”
“回伊瑟兰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她沉默了一小会,“我本来以为我旅行那么多年,对于惨剧的见识也已经足够多,可过去一年我见到的…”
在已经由深蓝变成墨色的天空下,我看着她,那身影一动不动,却又似乎正在颤抖。她的话语已经尽可能简洁了,但从中依旧能感受到她这一年中经历的绝望与恐怖。
一年啊。生命过千年的我,已经模糊了对岁月的认知。一年,似乎还是很长的,还是能发生许多事的。
“有些黑了呢。”我坐起身来,发现已经看不清温德洛斯的脸,“过来一些,看。”
厚重的黑色书本从手中浮现,书页翻动,在我思绪停留的那一页展开。刹那间,明亮的火焰跃动在书页间。我稳住书页间攒动的魔力,让火焰处在一个能提供照明而又不足以灼伤人的程度。温柔的金色光芒映照着温德洛斯忧郁的脸庞。我将火焰悬在我们身前的半空。
“啊…卡莲。”温德洛斯轻唤我的名字。但没有说任何其他的话。
“你的去向,自己决定。我的话,我希望你休息。回你的家乡。”
“家乡吗,倒是个好去处。”温德洛斯笑了笑,“可是…”
“不要可是。”我抬手捂住她的嘴,“你能改变吗?你能救回将死之人吗?如果不能,不要勉强,不要自责,不要见。除非你同我般冷漠。”
“冷漠吗…我倒不觉得呢。”她抓住我捂住她嘴那只手的手腕,“不过,谢谢你,卡莲。”
“为什么戴手套?”我一直想问这个了。
“啊…有些地方似乎鼓励戴手套,说是预防…”
我不等她说完,就一把夺去她的手,把手套摘了下来。
“欸…!”温德洛斯赶忙收回手去,可在火光的照耀下,手上缠绕着的遍布深红色血渍的绷带清晰地印入我的眼中。
我虽然不清楚我现在的表情,但大概阴沉得可怕吧。温德洛斯有些惊慌地看着我。
“没事的,很快就会愈合。这种伤…”
“闭嘴。”
“…”
我把温德洛斯的手轻轻放到身前,她没有抵抗。
“怎样的伤?”
“烧伤…还有切割的伤口。”
“我有治愈创伤的魔法。可以打开吗?”
“嗯。”
我轻轻拆开一圈圈缠绕的绷带。拆到贴着皮肤的那层时,我能明显感受到因绷带沾连皮肤而产生的阻力。
“啊…嘶…”
听到她因强忍痛苦而产生的呻吟,我不由得让手中的动作更加轻柔。
伤口随着绷带拆开而显露。除了手,被袖子遮住的几乎整条手臂都缠绕着绷带,我不得不逼着她把袖子完全挽起来。一道长长的,触目惊心的划痕自小臂延伸到掌心,周围是一层开裂的血痂。一部分血痂沾在了撕下来的绷带上,显露出下面粉红色,布满褶皱的新生皮肤。皮肤上一些细小的开裂如同鲜红的树枝,从那道主要的伤口蔓延至四周,有些甚至还在渗出丝丝鲜血。
我心中一阵刺痛。书本出现在身边,我将其翻到记录有治愈伤口魔法的那一页。思绪牵动那一根根丝线般漆黑的魔质,将它们缠绕在温德洛斯的手臂上。
“…对不起,我也不清楚这么严重的伤口,治疗起来会不会痛。”
“没关系,就算很痛我也能忍着。”
我一只手托着温德洛斯伤痕累累的手臂,另一只手被她紧紧握住。
魔咒发动。漆黑的丝线逐渐收紧,随后慢慢变淡,融入进血肉模糊的手臂。她的手握得好用力。很痛吧…
我几乎从来没有用过这个魔法,但对它的控制就如同对自己身体般自然。对烧伤的部分,我让魔法如丝绸般轻触;那些开裂的细小伤口,则以流水缓缓消弭;而最长最深的划痕,魔法就如同针线般将其缝合,令血肉于此间重生。
魔法施展完毕。我借着火光仔细看了看,那些可怕的伤口已经完全不见了,只剩下残留的血痂。
“我还以为还要疼半年呢…谢谢你。看来一千年前的魔法也同样神奇呢。”
“…去河边洗洗吧。”我抚摸着那因覆盖满血痂而变得粗糙的手臂。
“好。”温德洛斯松开了一直拉着我的手,站起身来。我才发现刚才我们居然一直是十指相扣的握法。
我们并肩行走在已被夜幕完全笼罩的树林中。我用一层魔泡罩住火焰,防止它点燃草木,让它成为一盏悬在我们身边的小灯。
“告诉我,这些伤口。”
“我救了一个困在火灾中的孩子。那道长长的伤口,是从火场逃离时划伤的。”
“很痛吧。”
“确实很痛呢。不过,还好有你帮我治好。”
“那个孩子是谁?”
“我不认识哦。”
“你这个人——”
“好啦,卡莲,不要对我说教了。”我感到后背一阵温暖。温德洛斯的双手绕过我的脖颈,交叉在我的胸前。她就这样从背后抱住了我。
“温德洛斯是我唯一认识的人,不希望你痛。别的人,我不关心。”
“世上的每个人都不必强求对方理解自己,你我也是。”温德洛斯松开手,绕到我身前,“卡莲的好意与担忧我都能感受到,但我还是会执着地继续我的行事风格的。”
我盯着她看了一小会。真是的,这个精灵。
火光照亮她的上半身,那件毛茸茸的棕色斗篷换成了布做的灰色斗篷,而且长了许多,原本的那件只到大腿,而她现在穿的则一直垂到脚踝,边缘破破烂烂。她背着一个巨大的背包,甚至高出了她头顶一截。
“…啼露呢?”
“在卡尔法洛斯。它还很健康,不过太老了,已经没办法继续跟着我一起旅行了。”
“这样啊…我们继续走吧”
“内个,卡莲,我们似乎走反了。”
“欸…啊?”我晚上几乎从没出过门,也没啥天生方向感。
“是的哦,”温德洛斯转向另一个方向,“林子太密,挡住了星星,刚才我也没注意到。还是跟我来吧。”
我就这样跟在温德洛斯身后。她的包鼓鼓囊囊,还用绳子缠绕着一些杂乱物品。她之前随身携带的一直都是一个简朴的斜挎包,其他物品都交给啼露带着。它已经老了吗…这么快?
我回忆着啼露柔软的鬃毛。十五年,这是它与温德洛斯一同旅行的时间。十五年的时间,已经能让一匹年轻的马儿变成难以继续跋涉下去的老马了吗?
十五年…
我与温德洛斯到达了河边。靠近石滩的地方就不再有高大的树木了,能清楚地看到晴朗的夜空。巨大的银河横贯南北,月与影一明一暗,相望于这群星所构成长河的两岸。无论何时仰望这片星空,都美得令人沉沦。
温德洛斯走到河岸边,蹲下身子,用清冽的河水拭净手臂上的血迹。
“卡莲,我不能陪你太久。”
我明白。能够带着惊喜和你这么快重逢,已经很开心了。我没有说出来。
“对不起…”
“没有什么好道歉的。”我对她说,“回去之后,好好休息。啊,你还没有跟我详细说过你的家乡。下次来时,记得。”
“嗯,我会的。”她带着笑容回应,甩了甩重新变得白皙漂亮的手臂,“回去吧,我们。今晚住你家。”
我们就这样沉默地走了回去。
“好安静啊。”进门前温德洛斯突然开口,“在其他地方的夏夜,我跟你说,会有很多虫鸣。”
“虫鸣?”
“嗯,暖和地方的乡野或者森林里,有很多能发出声音的小虫子。它们就跟约好了一样在夏夜一同歌唱,此起彼伏,很好听的。”
“这里没有啊…”这片土地的夜安静无比,连微风轻拂树叶产生的沙沙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将来有机会,我会带你去听听的。”
带我去吗…
一直以来,无论是日常的交谈,还是临行的告别,我都拒绝了她带我离开此地的请求。对我来说,这结界中的一隅便是我全部的世界。
可是,温德洛斯…
我想起了她的话。
让我来成为你的一切。
真是的,怎么最近满脑子都是温德洛斯。我耳朵有点发烫,没有回应温德洛斯,推开了小屋破旧的门。
温德洛斯似乎很疲惫,一进入我的房间,看到床直接卸下背包就扑了上去。
“啊…好好睡一觉。”
我也上床,躺在了温德洛斯身边。小小的火焰随我的意念而熄灭,从窗口溜进来的月光随后便浸润了房间。
“晚安,卡莲。”
“晚安…”
许久,也可能仅片刻之后。
“温德洛斯?”我叫了叫她的名字。回应我的却只有精灵缓慢均匀的呼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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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刚亮我便醒了。身边空无一人,只有一张薄薄的信纸证明了昨天的一切并非梦境。
卡莲,很抱歉不告而别,但我不想再让你经历告别的伤感了。好吧,其实我也不想经历这份伤感。我会按照之前的约定,十五年后(划掉这四个字),哦因为这次不算,所以是从现在开始,之后的第十四年,我会回来找你的。
吟游诗人的笔迹出人意料的工整。
真是的…为什么偏偏这次没有邀我一同离开。明明,我本来都愿意答应了。
我心中五味杂陈,将那信纸夹进书中。
我不断回味着与她的时光。如果记忆有实体,那么这些关于温德洛斯的记忆,必然已经被我于一遍遍的回味中打磨得光滑透亮。第一年,第二年…第十四年。是约定的那一年了。温德洛斯会在那天造访呢?可直到第一场雪宣告冬日的到来。也不见那熟悉的身影。
第十五年。
我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一年的漫长。每一日每一夜,我都在强烈地盼望重新见到她。我一遍遍回忆着她的歌声,她那活泼的笑容。
今天,她没有来…
今天,她没有来…
今天,她没有来…
今天,她没有来…
…
我多么渴望,渴望在林间小憩之后,醒来发现温德洛斯正躺在身边。可我面对的却只有草木摇曳,微风吹拂。一切如千年以来的模样。
今天,她依旧没有来…
比她先一步来的,是落叶与寒风。
约定的时间过去一年,我没能等到她。
原来,活了千余年的我,竟会在短短一年之内就变得如此焦虑,不安。
我的心绪已经乱成一团,任何思考都会趋于混乱。温德洛斯为什么没有过来?她忘记了?因为路途中的变故耽搁了?还是…
不不不,停止无意义的思考,停止任何思考,这没有意义。
这没有意义。
我需要做些有意义的事情。
我要…去找到她。
找到温德洛斯。
大雪与寒风扼住了乌姆巴尔卡生机的咽喉。我于一个寒冷的清晨醒来,第一件事便是用最炽烈的火焰灼遍全身。这种程度的灼烧不足以让我失去意识,但余温能确保我在这数分钟便能取人性命的严寒中,有足够的时间用魔法织成足以保暖的衣物。我将我用魔法做出的布匹一遍遍压缩,折叠,一次又一次塑造它们的形状与结构,不知花了多久,终于织出来一套勉强可以穿的上衣和裤子。我又将布匹折叠变形,拧成一条条绳子,把不合身的地方紧紧缠住。
皮肤因灼烧而溃烂,而衣服的紧贴让其剧痛无比。无所谓,只需忍耐一天。
卡莲给我的东西,除了穿在脚上的鞋子,我都留在了小屋里。临行前,我对每年冬天前都会对房屋施加的封咒进行了又一次加固,这样,即使我数年不回来,小屋也能完好无损。
我的样子一定非常奇怪。身上缠着乱七八糟的绳子,纯白色的衣裤鼓鼓囊囊,脚上却穿着一双十分正常的靴子。
都不重要。我迈开脚步,在厚厚的雪地上留下脚印。
温德洛斯,你在何处?
我要找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