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结界 渔民,树桩
醒来时,外面的雨已经停了,但天还未放晴。从天空明亮的程度来看,现在已经过了大半个上午。我感觉睡得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观察了下四周就又睡回去了。我在脑海中捋清昨天发生的事——我在大雨中赶路,来到卡莲家里,跟她聊了会天…然后…对,我发烧了,卡莲一直在照顾我…之后发生了什么来着?脑袋好乱。
卡莲躺在我身边不远处,准确来说,躺下来的身子和我有一定角度差,但脑袋就贴在我旁边。她还没有醒,长长的头发散落在地面。我有些可惜,如此美丽的银发就这样沾染了尘土。
我呆呆地看着她的身躯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心中突然有种难以言说的情感,很细微,但足以让我察觉。在那段记忆模糊的时间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触动了我。可当我试图回想,却只有头痛。
真的是,世界上居然存在能让一个精灵病成这样的流感吗…太恐怖了。尽管已经不发烧了,但喉咙还在隐隐作痛,感觉每咽一口唾沫都是对忍耐力的巨大挑战。我找到随身的水袋,却发现里面早已空空如也。没办法,小溪就在不远处,去打点水回来吧。
我起身,找到衣服和斗篷。它们在火边烤了一晚上,虽然还是有些潮,但已经能穿了。我捋了捋那件旧斗篷上的毛,放到鼻子前闻了闻,嗯,没有发霉的征兆。我把卡莲给我的白裙叠好放进包里,换上平常的衣服。我尽可能不吵到熟睡的卡莲,轻轻推门出去。
外面风有些大,看着阴云密布的天空,我感觉这雨还没完。今年的雨季出乎意料的早,而这场雨过后,就几乎不会再有大雨了。我在路上看到了静静啃着草的啼露。它昨天似乎陪在我和卡莲身边一整天,现在一定饿坏了。
我走最近的路来到河滩。这里离那处当初被我破坏的法阵还有好一段距离。我脱掉靴子,淌过混杂着沙砾与泥土的前滩,来到小河中央。哪怕昨天刚下过暴雨,这条小河中央的水位不过刚没过小腿。我弯下腰,把水袋的尖嘴伸到清冽的水中。气泡从袋口咕嘟咕嘟地冒了出来,在水面破开,消失不见。
滴嗒,水面泛起一圈涟漪,然后是两圈,十圈,无数圈。雨又下了起来。
我赶忙往回跑。到了岸边却发现靴子不知道哪去了。身上的病还没完全好,为了避免再浑身湿透,我顾不上寻找,只好赤着脚跑回去。湿漉的草地有些泥泞,但寒冷地带特有的细小草叶却给人柔和的触感。到了卡莲的小屋,雨还没下大,我也没有淋得很湿。
进门,却发现卡莲已经醒了。她背对着门,呆呆地坐着,一动不动。直到我在她背后站定,她才缓缓回过头。当她抬起头的那一刻,眼眶中竟流下一滴眼泪。
“我以为你走了…”卡莲的声音依旧冷淡,但我能听出来,她正因悲伤而颤抖。
“只是去打了点水啦。”我坐在她旁边,把水袋递给她。无论什么时候,这个上千岁少女的神情和语调都保持着冷淡,但她其实完全不会掩饰——只要稍稍用心,就能读出她此刻的情绪。而她现在,正从难过中走出,因再次见到我而欣喜。卡莲只抿了一小口,就把水袋还给了我。我刚才在河边已经喝了很多,但现在喉咙已经有了些灼烧的感觉,于是又喝了几口。
“好点了吗?”卡莲悄悄抹去眼角的泪水。
“除了嗓子还有点痛,已经没啥问题了。”我如实告诉她,“你一点没事吗?”
“嗯,不用担心我。”她扯着裙角,“不要,突然离开。”
没想到她这么在乎这件事。
“我打算在这多待几天。开春之后我就没有好好休息过。”
不过我实际的计划是说服卡莲,让她跟我一起离开这个地方。无论如何,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至于具体如何实施,还得随机应变。
“你的鞋子呢?”卡莲这时注意到我赤裸的双脚。
“我是在河中央灌的这些水,淌过去的时候把鞋脱了,回来的时候却找不到了。真是奇怪。不过我有备用的啦。”
不过我确实没有认真找。说不定那双灰褐色的靴子就隐藏在灰色的石滩中,我却没能注意到。
“认知阻隔结界。”卡莲说,“那片河滩是结界的边界。”
“什么,东西,结界?”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比较复杂。我带你去找。”说罢,卡莲摇摇晃晃地起身,拉起我的胳膊就往外走。
“唉,等会,你说清楚些。”我跟在她后面,一头雾水。
“我独自隐居,千余年没有发现,用的手段并非墙,而是雾。”说到这,她猛地顿了一下,然后愣了好久,“好长…”
“什么好长?”
“话好长。我要想想怎么说。”
我们就这样一言不发地走着。外面仍然下着细雨,好在不影响什么。她走的正是我刚才去河边打水时的路(如果称得上路的话)。
“昨天,进来的时候,没有破坏结界。对吧?”沉默许久的卡莲终于开口。
“嗯…对。”我想了想,还真是。
“你已经知道结界所掩盖的内容,认知隔绝就对你不起作用了。结界是双向的。你进来那一刻,外界就成了认知隔绝的对象。”
“停停停,什么意思?”突然灌输给我的复杂信息让我的脑子有点转不过来。
卡莲却没有回应。
“…卡莲?”
“复杂。我实在不会解释。只有理论层面,我的了解。”
“这样啊…原理倒是不重要,我的鞋子还能找到吗?”
“只需要跨过结界的边界就行了。”
说着,我们已经到达了河边。
“你在附近走走,应该就能找到了。”
我就这样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在岸边乱转。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看到我那双可怜的靴子。它已经被水浸透,不过还好够结实,晾干之后再穿还是没问题的。我提着靴子,一回头,却看到卡莲仍站在原地,望着某个方向一动不动。
“找到了!”我向她招了招手。可她非但没有转头,反而把视线偏向了另外一个方向。我朝她走去,一步,两步,三步,她猛地转过来,这才将视线放到我身上。
“刚才就是,什么隔绝的效果?”
“没错。我刚才看不到你——其实看到你了,但在你对我产生影响前,无法认知到你的存在。认知隔绝结界…”她低头思考了一会,“是一种音咒形式的魔法阵。魔法作用于魔法阵内部的经施咒者定义的物体——”她的语速突然变得极快,以至于声音都不像她本人了,“使这个物体在外界不可观测,且这片结界的区域对结界外的任何意识在认知中不存在。重要的前提是,魔法作用的对象不一晓施咒者呕定义的物体哝存在,若唔法呣足,则呜噜…”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杂乱,最后完全糊成一团,变成意义不明的咕哝。卡莲一脸痛苦地捂着头弯下了身子,我赶忙过去搀扶住她。
“没事…果然背诵出来有些困难。”她的眼神重新对好焦,但看上去还是很疲惫,“大概定义就是这样。”
说实话,我完全没听明白。但我哪忍心继续追问下去。
我突然感到,某种一直存在却被忽视的背景音越来越大。卡莲显然也感受到了。我们一同抬头望去,远处的山脉已然模糊不清,而眼前的小河中,无数涟漪正从对岸蔓延过来。
糟了。
下一秒,大雨倾盆而落。巨大的雨点打在身上,竟有些生疼。身边的卡莲迅速展开书页,她每次施展魔法都会出现的黑色流体从中淌出,在我们身边化作黑色的丝线,然后形成了一个和昨天一样泛着白光的罩子包裹住了我们。
这短短一瞬间,我们两个却又湿透了。
“呼,还好有你。”我看着正嘀嗒着水的卡莲,用手把一缕沾在脸上的头发理捋耳后,“这下只能等着啦。”
“你,你不想问?”
“问什么?”
“我刚才的话…”卡莲低头看着脚尖,一只手揉着另一边的衣袖。
“我也没必须要知道。”她的头正好在我身前合适的位置,于是我伸手摸了摸,谁知她猛地一震。
“卡莲…?”
“没事。”她往后退了几步,抬起头,玩弄衣袖的手放在耳边,不停的捋着头发,“我是说,没问题的。”
“那我问,我问…我该问啥?”
“你应该问我,为什么我能,说出来定义。这些魔法的定义,这么快。”卡莲的眼神认真得有些可爱。
“那好,你为什么能这么快,呃,说出这些定义?”
“因为我的父亲,他是非常厉害的魔法师。他研究了很多很多魔法。
“哦…那你知不知道凯勒里昂?”
“卡尔·凯勒里昂?”
“嗯。原来他在你那个时代就很出名了吗?”
“他就是我的父亲。我的全名是卡莲贝瑞耶·凯勒里昂。”
“欸…欸?”我惊讶地望着眼前的少女。卡尔·凯勒里昂,被誉为人类魔法之父,对魔法不甚了解的我也听过其大名。他确实出身乌姆巴尔卡,但我一直认为他应该来自像卡尔法洛斯这样历史悠久的大城市。我刚才问卡莲是否知道其名号,已是有这方面的猜想,但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他在现在也很出名吗?”
“人类魔法之父,你说呢。”我晃了晃卡莲的肩膀,“真不得了啊。”
“…嗯。”出乎意料的,卡莲的神情变得有些黯淡,不过转身即逝,“既然他的名字被人知晓到现在,是不是就可以确定,我生活的年代了。”
“唔,我毕竟不是魔法师,也不是很清楚。我想想…一千三百年到一千五百年前吧。据说还有争议。”
“不是很重要…”她的语气有些刻意地轻描淡写,“那,轮到你了。我们的约定,我告诉你我的事,你给我唱歌。”她轻轻撩起头发,坐在地上。我也跟着坐下。
“欸?好啊,那我想想…”我看着瓢泼大雨打在罩子上,激起一圈圈波纹。
思绪飘至多雨的马瑟瑞尔南方,一处偏僻的小港口。那里的人们依靠捕鱼自给自足,却也要为了捕鱼而冒着风浪,扬起简陋的风帆出海远航。他们是一群快乐而热情的人,面对养活他们却又剥夺无数人性命的大海,他们虔诚地感激,他们无畏地面对。我没有胆量参与他们的远航,但我能记住人们在雨中为他们送别时的歌。然而与这里热情的民风不同,这首歌的曲调婉转悠长,可细听却带有着不屈与反抗的旋律。
我轻轻哼唱着那本应由风琴演奏的前奏,在脑中将那口音很重的通用语翻译为乌姆巴尔格林语。
细雨打不乱浪涛,只有灯火微摇,
缆绳滑落,帆影入潮。
粗糙的手,挥别的是不舍,是期望。
雨中海鸟,盘旋低啸。
风灌满帆,浪拍旧舷,
咸水恩养,也噬人无边。
哦——呀——
脊梁作桅,刺向铅灰的天!
我怒号,我欢歌,
将风帆作那飞鸟的翼,直指云天。
信天翁追着白帆,双翼划破雨烟,
是魂徘徊?是路在前?
哪一抹颜色掠过墨浪?只闻啼声碎入云间,
浪涛中飘摇着生灵,也容许长眠。
哦——呀——
脊梁作桅,刺向铅灰的天!
不言惧,不求怜,
只信这网,能捞起憧憬与悲欢。
盐终化浪!
桅折——脊不弯!
我长出一口气,结束了最后的高音。喉咙痛得不得了,但能这样唱出来,心里十分舒畅。我发现自己已不知何时站了起来,头顶都要碰到罩子的顶部了。
好不习惯,果然唱歌要配着伴奏。我记得第一次给卡莲唱歌的时候也是,我当时身上只带着一根笛子,只能在歌唱中穿插着演奏。要不是诗琴没有随身携带,我给她唱歌的体验一定会好上许多。
“很好听。谢谢你”卡莲的声音脸上浮现出笑意,“这是一首送行渔人远航的歌,对吧。”
“嗯,对那里的人们,大海给予他们食物与归宿,却又吞噬他们的生命。但他们对这片海的感情…他们不崇拜或憎恨,而是坦然直面。”
“无论生与死。”
“你能从中听出来?”
“有些晦涩,但我能感受到。这也是你的态度吧。”
“嗯…某种意义上说,没错。”
原来如此。当初第一次听这首歌,便给了我很大的感触。然而我直到刚才经卡莲的点明,才意识到为何。
说我完全不在意性命肯定是假的。但我一直都知道,这样环绕赛门诺的旅行危机重重,死亡时刻伴我左右,我一直在努力活下去,而当它真的到来之时,我不会畏惧。在旅途中,我一直试图寻找令我不惜一切也要活在世上的事物,但除了更进一步的迷茫,别无收获。
“可我不希望你这样啊。我希望你对死亡,永恒的畏惧。”
“啊…”我似乎想起来些什么,“昨天我发烧的时候,你也跟我讨论过这个吧。你很重视这个问题吗?”
“不要多想…不过是我的私心罢了。”
“想不到卡莲这么在意我。有点开心呢。”开心是真的,不过卡莲的反应也很可爱,让我不由得想稍稍戏弄她。
“你这话…”卡莲别过视线,“为我带来改变的是你,与我约好会回来的是你。如果之后会有等不到你的那天,我会难过。”
我轻轻坐回卡莲身边。我知道我改变不了她的想法,我也无意改变。但我还是希望她能从如今的状态中走出来,愿意面对一个对她来说不同于以往的世界。
啊,不知什么时候,雨已经小到不会淋透身体的程度了。罩子逐渐溶解,消散,卡莲好似不经意间轻轻拉起我的手,我们就这样一同起身,向那破落的村子走去。
尽管雨已经小得几乎无法察觉,但仍会时不时有从树叶滴落下来的水珠滴落到头发与衣服上。卡莲却不着急,与我慢悠悠地在林间走着。我们的两双赤足踩在泥泞而柔软的草地上,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
不觉间,她的手越握越紧。我们停下了脚步,走眼前是一尊巨大的树桩。
“温德洛斯。”她开口,可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一阵奇怪的沉默。
“这棵树,我小时候种的。”她抚摸着干枯的树干,“不知道几百年前死掉了,后来因为雷击烧毁,只剩下这个。”
树桩非常粗壮,它活着的时候一定特别繁茂。
“一千三百年。让一棵树苗长成参天大树,然后死去,化为尘土。我还活着。”
“卡莲…”
“我曾无数次寻死。可我现在,连一遍遍死去的痛苦也忘记了。对我而言,实在是…太过漫长了。”
她的另一只手也握了上来。少女的手柔软,纤细,温度与常人无异。可握在我手上的,还有一千多年岁月积淀的沉重。
“温德洛斯,谢谢你,我很喜欢你哦。”她笑着,声音却异常平静,我注视着她那双漂亮的银色眸子,却见到泪水在她的眼角凝聚,“可是,我无法做到和你一样坦然。我只是个人类,我本应在百岁之前就死去,化作无名的尘土。
“现在的我…与千年前的我同样,无比害怕失去。哪怕面对的是有着无尽寿命的你。所以,我请求你,从未停下过脚步的你——”
卡莲的声音停住了。泪水从她的眼眶流下,滴落到她的手上。我那被紧紧握住的手也感受到了指缝间渗下的湿润。
“找到能将死亡赐予我的方法。”
雨还在下着,喉咙依然灼烧,指尖传来阵阵痛感。
我居然感到了一丝温暖。抬头,阳光正与雨丝一同洒下。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