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与尘的和歌

第13章 第13章 塔尔-米洛奈尔

这是…何等的惨剧。

我孤身行走于黄昏的村落。远方,水车如常安静地转着,初生的麦苗绿得可爱,随着微风轻轻摇晃新叶。

路上随处可见遭遗弃的物品。是逃难之人不得已的放弃,还是趁火打劫的强盗不经意间丢下的赃物?

不清楚,也不重要。

死亡般的静谧。不,没有般。静谧正是来自死亡。

不知何处传来隐约的呻吟声。我循着声音找去,推开掩虚着的门,破旧而空旷的房间的角落,蜷缩着一个老人。他艰难地呼吸着,脸色却因高烧而发红。见我闯入,他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或者根本没有意识到我的闯入。

我轻轻在老人身边坐下,拿出诗琴,为他演奏了一首悠远宁静的曲调。在琴声中,他的呼吸逐渐微弱,而其中夹杂的不安与恐惧,也终于在最后的时刻变得平静。

我背起老人,在夜幕降临时,来到了离村不远的墓地。

初春带不走乌姆巴尔卡的寒气,这里随意丢弃的尸体仍保存得较为完好。我摆正那些我不知道名字的人的身体,将老人也放在他们旁边。这些人有老有小,最年轻的可能只有十岁左右。我想摆正那小姑娘死前因痛苦而扭曲的身体,可发现尸体早已僵硬。

他们的人生是怎样的?儿时在田间嬉闹,可能因太晚归家而被父母呵斥,成年后与心仪的对象成家,或是远走高飞,去往不远处的城市…我不得而知。

一,二,三…十一。十一个遭遗弃的无名者。可能在那些我未造访的房屋中,还有着我不曾注意到的尸体。

我能做什么呢?

光秃秃的地面上,嫩草感受到冬天的离去,正奋力挣脱土壤,冒出一点点嫩绿。我猛然发现,一株幼草竟生出一粒粒小小的花苞。

我小心翼翼地刨开土壤,将它完整的植株连同根系周围的泥土一同挖出,把这株小小的生命放在一位死者身边。

我为何要这么做呢?我自己都回答不上来。

他们大概会成为秃鹫或郊狼的食物,如果这片恶寒之地还有这些生物的话。

我能做什么呢?左手使不上劲,似乎还在时不时地渗血。我连为他们挖一片安息之地都做不到。

我继续走着,离开了村子,却甩不开死亡。


——————————

我似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这个梦却无比真实。不,它就是真实,它们全都是我的回忆。

我猛然惊醒,发现身上早已被冷汗浸透。

我正身处一个狭小而温暖的店铺,刚才似乎在这的躺椅上睡着了。四周堆满了各种乱七八糟的小物件,从迦耶桑杰风格的华丽沙漏,到看上去来自哀兰诺德的奇异植物,从脚边一直到头顶,摆得令人眼花缭乱。一个身材结实的老头坐在店铺一角,正认真地观察着坩埚底下的火候,锅中飘来苦中带香的草药味。

注意到我的惊醒,他稍稍转过头来。

“效果如何,温德洛斯女士?”

“糟透了。这玩意不适合精灵 ”我仍因那种种回忆而心烦意乱,没好气地说。

“啊…实在抱歉。您看到了什么?”

“全都是过去一年发生的,不好的回忆。”真是糟透了。而中途唯一一个还不错的回忆,也就是去找卡莲的短暂的一天,却故意似的没有出现在梦的画面中。

“那您要不要试试这个…”他走向一个货架,正欲翻找什么。

“不用不用,”我连连摆手,“船长。我的请求只有把我载回伊瑟兰。如果你都帮不了我,我只能从宁澜游过去了。”

格恩·杰洛斯船长,我的老朋友,对我的诗歌喜爱有加。出身卡尔法洛斯,年轻时曾作为冒险家四处闯荡,现在正享受着退休生活,住在萨洛西南海岸的科洛莱尔城。他当年的活动范围主要就在宁澜海峡周围以及萨洛南岸,相比于满世界跑的我来说,他深交的朋友更多,对这片地区的人文地理也更为熟悉。两年前我来这儿的时候,他专门找我请了顿饭,我也因此了解到曾是贵族少爷的他在这座小城遍布人脉。

他的脸看上去凶神恶煞,实际上是由于久经风霜加上对毛发的疏于打理,他自己则是实打实的老好人。我来找他时,还没来得及说出我的请求,杰洛斯船长只是看了眼风尘仆仆,一身疲倦的我,便沏了一杯不知道哪里特产的药茶给我喝了下去,说是有助于休息。我一边打着瞌睡一边跟他说我需要尽快离开萨洛,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然后把之前经历过的那些不好的事全都回忆了一遍。

“唉,我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效果,明明我自己喝的时候…”啰嗦是这个人的老毛病了。

“好了好了,不要再提这事了。”我揉揉我的脑门,“你有这方面的人脉吧?偷渡之类的。”

“有是有,但条件不太好…”

“什么意思?”

“那些官方管不着的小渔港,没有停泊大船的条件,你要知道,哪怕是宁澜海峡这样比较平稳的水域,没有随舰魔法师…”

“停停停,船长,”我有些无奈,“说重点。”

“哦——萨洛官方还有一些能与外界通航的船只,用来接渡使者,我的‘关系’只能把你装在那种船的货箱里,也就是说——”

“在箱子里待上两天两夜,对吧。”我打断他,“你别小看我啊,我旅行的时间可比你还久。”

“唉,是啊,看你脸这么年轻,很多时候都忘记你是我太爷爷辈的了…”

“你还是闭嘴吧。”我气笑了。

——————————

杰洛斯船长的行动力倒是很强,没跟我唠几句就去找他所说的“关系”了,委托我暂时帮忙看店。我看着周围琳琅满目的货架,不禁打量这些我之前没什么机会认真研究的一个个小物件。他经营的店是一家杂货铺兼当铺,说是经营,我认为这小店更多是用来展示他个人收藏的地方。这里真可谓聚集了世界各地的宝物,有些是他自己寻得的,有些可能是通过交易,除了那鲜艳的沙漏和盆栽,我还看到了我在伊瑟隆德眼馋许久的同款精装款竖笛(买不起啊),还有似乎是萨洛军队的枪头,之所以笃定是萨洛,因为我看到上面印有萨洛皇族的族徽。在众多精美的物品背后,贴墙挂着一块破旧的布,质地很普通,看上去有些年数了。与这样的布类似的物品在店铺里还有不少,它们看上去都十分平凡,甚至有些破旧。船长的收藏似乎并不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它们可能是他在年轻时的冒险中有着重要意义的物品。

我正在小店里到处逛,门口却传来响动。门边的风铃叮铃铃地响着,进来的却不是杰洛斯,而是一个…穿黑袍的女人。

她的兜帽盖过大半张脸,哪怕十分宽大的袍子也掩盖不住她瘦小的身体。

“欸,小格恩不在啊。”她摘下兜帽,露出完整的脸。

哦,居然是熟人。

不对。

她看上去不超过十四岁,完全是一个小女孩的模样,淡金色短发,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四处张望,并没有在我身上过多停留。

我对自己的记忆力非常有自信,尤其是记住外貌的能力。只要是交谈过的人,哪怕是再短的照面,我也能将其外貌烙印进脑海。二百多年来都是如此,尽管他们中的很多人类都已没入岁月的长河。

但这个小女孩,我见过她的时间,是在从家乡出发之时,也就是五十多年前。我在一处小酒馆暂歇,听这人吹了半晚上莫名其妙的牛。不,怎么可能是这人。

世界上没有两个外貌完全相同的人,哪怕是双胞胎也会有细微的差距。

我头一次怀疑起了我的记忆力。她完全是人类,她的魔力,也完全是人类的魔力,而不是魔物或者魔灵。

她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

“精灵。格恩——我是说这里的店主,什么时候回来?”

“他有事。你是什么人?”

“我是预言家与魔法师,塔尔-米洛奈尔,称我米洛奈尔即可。既然我先自报家门了,您也请,精灵小姐。”她的语气,怎么说呢,活泼中带着稳重,完全符合我的记忆。

“温德洛斯,吟游诗人。”

“哇哦,精灵,吟游诗人?好奇妙的组合。”

“先不谈这个,这位小姐,我们是不是见过?”总之,既然对方不难交流,还是亲口问问吧。

“哦,在哪?”

“瑟兰戴尔的一个小酒馆,在我旅行刚刚开始的那年,我在那儿听你讲了许多奇闻。”

“我确实去过瑟兰戴尔。但我不记得你欸。”

“我们本来也并不互相认识,只是我记得你的脸——而这张毫无疑问是人类的脸居然在五十多年之后的现在毫无变化。”

“原来如此,你想知道这个啊。”

“所以你就是五十年前的那个人?”

“大概是——大概率是,我是说,说不定世界上刚好存在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人,而且同时有着不老的能力呢?”

“你是怎么做到的?”

“哦,精灵小姐,看你那满脸惊讶的样子,真的有过五十多年旅行的经验吗?”她露出狡黠的笑容,“赛门诺如此广阔,各种异象数不胜数。我作为人类却有不老的能力,这在赛门诺的奇事中根本排不上号吧。”

“我又不是冒险家,”她说得没问题,我旅行所停留的地方绝大多数是人口聚集的城镇,这些人类能够长期稳定居住的地方更多的是故事,而非异象,“只是好奇你怎么做到的,也算拓宽我的见闻吧。”

“哦,还蛮谦虚。”她坐在我对面,翘起二郎腿,“但我不想告诉你。”

“你…”我的脑海中浮现出卡莲的身影。饱受无尽生命之苦的她一定特别期盼着我能带来解除诅咒的方法。米洛奈尔的不老不太可能与卡莲身上的神明诅咒相同,但如果搞清楚真相,说不定能帮到卡莲,“这还涉及什么秘密吗?”

“倒也没有,只是我心情不太好。”

“…”我还能说啥呢。

米洛奈尔坐下之后就没什么动静了。她的长袍沾满尘土,腰间还携着一个不小的包,看样子她跟我一样,也是经过了一段时间的奔波。

我就这样一件件端详着杰洛斯的收藏,不知过了多久,风铃响动,这次回来的是他了。

然而,他解下围住口鼻的布条后,却露出一脸愁容。

不妙啊。

“女士,现在的情况,我实在帮不了你。唉…”他深深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封港的法令前几天又加强了,哪怕是随舰的货物也要严密审查,我的那点关系绕不开。”

“这样啊…”真是倒霉,我该怎么办呢。

我正思考着,杰洛斯船长发现了正熟睡的米洛奈尔,而她仿佛感受到了杰洛斯不知道该不该叫醒她的犹豫,缓缓睁开了眼睛。

“黄,黄昏大人——”

“别大人大人地叫了。”米洛奈尔站起身,没好气地说道,“对你有恩的是老师,不是我。咱们也不需要叙旧。凭着老师的面子,帮我个忙没问题吧。”

“现在形势不好,我只能尽力…”

“不是偷渡的活。”她瞟了我一眼,“我在这人生地不熟的,你给我找队保镖,护送我去卡尔法洛斯。”

“您这实力还需要保镖?”

“当然需要。睡觉的时候被抹脖子怎么办。”

“唉,行。我刚跑一趟,让我这个老骨头休息会吧。您不着急吧?”

“不急。你这有没有个地方让我躺躺,我快累死了。”

“楼上有间空屋。”杰洛斯指着角落的楼梯,“不过有阵子没打扫了,温德洛斯女士,您先在这等会,我去帮——”

“我自己收拾就行了。”她头也不回地上楼了。我跟杰洛斯面面相觑。

“我有些混乱了。你们认识?”我先开口。

“她是我的救命恩人,之一吧。在迦耶桑杰,”老头神秘兮兮地说,“你别不信,我是被一位半神从海难中给救了。半神,不骗你!那黄昏大人当时也在场,她是半神的徒弟。我受了她们好一段时间的照顾呢。你说说,这半神大人真不得了…她的徒弟也是。我也是这辈子没想到还能再见着黄昏。她也不简单,明明是人类,几十年没见,我都从小伙子变老头了,她还——”

“好了,我知道了。”我再次打断他,免得对话长度发展到不可控制的局面,“为什么叫她黄昏?”

“哦,我听别人都这么叫。这应该不是真名吧。”

“那人刚才跟我说,她叫塔尔-米洛奈尔。”

“我之前可不知道。可能看你是精灵才告诉的你?”他思考了会,“先别想这些了,您打算怎么办?如果要留在这,那间客房可以——黄昏大人走之后——给您常住,房租用诗稿来付就行。”

“船到桥头自然直,不着急。”我说,“不过我对那黄昏小姐很好奇,有事要跟她打听清楚。”我从小小的窗口看到外面的天空,夕阳已经染红了晚霞。

“不介意我在这住一晚吧。这个躺椅不错,如果能借我睡一觉…”

“当然没问题。招待一位美丽的精灵是可我的荣幸。哪怕让我把自己的床铺让出来…”

“这就不必了”我忙摆手,“我没别的事了,你先去忙吧。”

“有啥好忙的。”他坐回那小小的柜台,“陪我这老骨头聊会天吧。我这人啊,坐不住,但现在这身子骨儿已经没法让我到处跑了。您还在到处旅行,跟我说说吧。”

“好啊。”经过了大半年孤独的奔波,我确实很高兴有个说话的伴儿。唉,早知今日,还不如在卡莲那儿多待会呢。

卡莲,她现在怎么样了呢?我最近想到她的时候越来越多了。

我们就这样,从远洋冒险,聊到赛门诺诸国的历史。杰洛斯一开始说是听我讲,但没多久就成了他一个人在滔滔不绝。自诩为语言能力强大的我也不得不佩服眼前这个白发苍苍却精力旺盛的老头。他花了很长的篇幅去讲了那被半神和她的徒弟所救的故事。关于半神,身为精灵的我也未曾见过哪怕一位,但据说现在世上仅有的两位半神,其中一个生死未知,另一个,也就是救了杰洛斯的那位,其实并不神秘,也不难接近。只不过她似乎大多数时候隐居在迦耶桑杰险峻的群山中,对一般的世俗不感兴趣。

外面的街道逐渐安静,黑夜笼罩了世界。杰洛斯发现时候不早,便熄灭房间中的灯火,锁死小店的门,上楼休息去了。我也终于有了独自一人出神的机会。

我总是孤身一人,哪怕有暂时的同行者,我也知道他们会很快便会衰老死去,因而不会深交。这一点,我与绝大多数精灵相似。我在世界各地都有认识的人,但从无能称为挚友的人类。杰洛斯愿意如此帮我,一部分是出于他为人善良,另一部分则是出于对精灵的敬重。但是最近,情况有些变了。卡莲的身影时不时便会浮现在我的脑海。在那艰难跋涉的日子,我的思绪经常飘至那密林中隐秘而破败的村庄,那爬满植物的石头小屋。准确来说,我时常想念那个地方,想念卡莲。我也经常思念我的家乡,那河谷中富饶的小村庄,但这份思念和我对卡莲的想念并非同一个东西。而这种区别,我却说不上来。

卡莲她一直在那。无论什么时候,这个上千岁少女的存在都不会改变。她不老不死,十五年来如常的样貌和孤身一人度过寒陆的冬天便是证明。她是人类,在她面前,我也不会有身为精灵中异类的感觉。

…大概,是这种原因吧。

我将双手十指相握,举到了眼前。虽然手上的伤已被卡莲治愈,但我仍戴着那副黑色的手套。几个月前,左手的手套被卡莲强硬地摘下,她看到了上面的伤。而在施展治疗魔法时,我的右手与她短暂地十指相扣。魔法施展时,其实更多的是痒,并不是很痛,但我还是用力紧紧握住了那只手。

是怎样的感情驱使着我这么做呢?

卡莲掌心的温度,仅仅是碰着,便有种安心感。

啊,我突然想起,之前因为看到她施展黑色的魔法而被吓到过。然而相处过后,却能够发现她其实是个腼腆而温柔的人呢。那看似冷峻的面容下,藏着的感情反倒比我认识的大多数人都丰富。

已经有好久没能这样安稳地躺着了。虽然白天才睡过一次,但果然还是很累啊。

希望别再做梦了。如果非要做,至少让我梦到卡莲吧。

我迷迷糊糊间如此想着,不久便沉沉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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