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仪君
水泥地面上咚咚咚咚,两双靴子在身边走来走去。
“出生、旅游……三年前请了家教,两年前搬到旧城,周二四的时候是陆自己教她,周日偶尔划船。周岁照片穿的红色衣服,平时粉色裙装居多,戴一个蝴蝶结。”
“——身高一三二,牙没有动手术、至少没有记录。话不多,没有朋友。”
“脸呢,”站在自己旁边的男人说,掰住自己的脸颊展示般的往前伸,“眼睛勉强像。下巴比照片长了吧,去动一下?”
“不必要。没有多少人知道长相,”对面翻着资料的人说,“这小孩保护得很好,太隐蔽了,反而除了他们两夫妇以外没多少人知道他们有女儿。动了还有痕迹,以后不好解释。”
“你是说可行?”男人声音激动。
“岁数稍微改动一下……可查的资料不多,反而动原本的数字记录就好了。不过这么厚厚一沓这丫头背得下来吗?况且不仅仅是记,这一演是多少年、自己女儿唐启你真的舍得?”
“她可以的。”
那张熟悉的脸开始扭曲。
“对吧,你可以的,‘陆君仪’?”
刺眼的阳光从窗户打进来,陆君仪从床上惊醒,久违地背后出了一身冷汗。
确认过枕下手枪后她闭上眼睛,脑内开始每一天的第一件事。
陆君仪,二十二岁,六岁时家中遭帮派斗争报复被委托给父亲的集团上司,品行温和忠诚,待杨家感激顺从,承上代头目之恩交付于其长女,现任当家杨舟云。
前天以妥当价格拿下了石油运输,昨天杨舟云的工程项目招标团体集会、收益达超出预期五个点,秦罗十五年联合破裂,规避红城帮后估计单刀转战装修设计。回来对好说法后晚上施压杨慕月接班,未成功,监听到消息并报告,今天和杨慕月一起出门,杨舟云独自前往旧城区布置自己生日一事,统连帮联系外部人员袭击,成功后自己射杀同行杨慕月。
撩开长发从床上坐起,陆君仪开始更换衣服。她应该选一款温婉的长装。
昨天半夜是枪手阿K给的消息。与父亲的联系一直是单向的。那趟出门其实花了一番功夫,妹妹走后杨舟云少见地想聊聊天。
”……或者阿月定下来一个对象我也轻松点。“她揉着太阳穴,这边自己只能露出长嫂的笑容表示无可奈何,杨舟云自己也摇了摇脑袋觉得讲不出什么后续。
”你有什么想要的吗,生日。“还是直接问了,头目一向看重效率。
”最近吗?没有呢。以前倒是会买粉色的洋装的。“
”陆叔选的?“
”对啊,当年电视上流行过一阵,戴蝴蝶结的。不过已经不是小女孩了呢。“
参考价值不大。正儿八经夫妻谈天的对话氛围倒有点别扭,话题回到熟悉的事物上来。
“唔……娱乐那块的事情也不好做,”长椅上她沉着眉头说,“唱片不赚的。几个打得响名号的后边也不是空山,我拿着钱去都没有门路。”
“我谈了一个九蛇街唱摇滚的,地下乐团。”陆君仪说,在红城帮内的活动父亲没有限制,取得信任比什么都有用,而且统连也不涉足影视——在渐渐接触到红城高层的业务之后,陆君仪很少在明面上听到父亲的名字,她其实并不清楚父亲涉足什么。
“黑火?他们不是倔得很么?闹艺术的小伙子,拿棍子打骨折了还觉得上台有范。”
“主唱自己有点情况,给他喂饱了就扭头回去说服同伙了。”
杨舟云满意地点头:“好。这块是硬骨头,好歹我们啃下一点,主动权比什么都好。”
“开疆辟土当然难,”陆君仪说,“撕开一个口再从里边一点点瓦解……干什么不是这样的呢?”
“没错,糖奏效了可以拿鞭子了。一起谈过条件的另外几个乐队,挑一个,该出点意外了。”
杨舟云是天生的当家人,陆君仪不得不承认这点,黑白手段都用、也没有多余的怜悯心。生死都绑在红城这条大船上的人,降妖除魔的本人亦是魔鬼。
咚咚! “进来吧。”
敲门声响起,藏好枪,收拾妥当的陆君仪露出完美的笑容,红城的当家人该来给她分配行程了。
“君仪姐……?”
与预想不同的轻快语调,一点磁性而小心翼翼、生怕惊扰卧房里的人。
“我前天赢了两张赛马票。姐一大早去河堤散步了,你要不要一起去看?”
去河堤散步……姐是老年人吗,这话说的,要不要再和大爷大妈打一套太极拳?
直到找到位子坐下的时候、杨慕月还对自己的理由相当无语,所幸她没有多问——对方向来敏锐,编说法的水平也比自己高强的多。票自然也不是赢的。看台有三个大层,第二层开始遮挡效果比较良好,她买了中层靠前的位置、两张靠近过道。并非特别重大的赛事,然而参与的群众热情不减,不过这两张周围的座位上座率不高,当然也是出于安全原因额外花了点功夫。
杨慕月戴了顶遮阳帽,身边的陆君仪出门的时候换了身轻便衣裤。
“我就说他们搞的太紧张了,”半站起来张望的杨慕月开口,“我常常穿个连帽衫就来了。‘稍微遮挡一下面部,时时注意方便跑动’,哪有那么多潜伏的报复人员。”
”人杂是个问题。不过你一个人混在同伴里,伏击的准确度确实会下降很多。“
被提醒的人不以为然:”被发现的概率也太大了吧?“
虽然枪法算准、不过没有派杨慕月去干过伏击任务——她耐心不好。杨舟云估计也没这么心大让她去单独蹲守什么狠毒角色。
陆君仪莞尔,指了指前面:”梯形结构,对面看台很容易瞄准。提前知道座位的话背面干点小动作也很容易的。“
冠军诞生欢呼、或者大的失利瞬间——
从小就演练过各种情况。在红城帮被夸赞为天赋异禀,却是因为在离开统连帮之前的每一天都是类似的场景模拟——仅有一次机会——肌肉和脑子共同的深刻记忆。
对真正靠天赋和直觉的继承人们来说,难以理解的条件反射。
”你跟姐在一块儿天天就讨论这个?“杨慕月重新坐下,招手买了两瓶水、递一个过去后点头接受对方的道谢,”我之前还跟小李他们猜来着,你俩拼枪谁会完。“
”哦,谁?“陆君仪拧开瓶盖。
”我们。“
举到一半的手臂垂下,身边人笑了。和君仪姐在一块儿的时候她脸上总是挂着那样浅浅的笑容,眼睛藏在后面不动声色,但偶尔,好比现在、有幸看到她自心底的笑意,难得地让人有种亲近的错觉。
她有点喜欢自嘲,不知道为什么杨慕月感觉。姐是个特别坚强的人,强硬到有时被人说铁石心肠,对任务和责任是这个样子、她时常觉得那些局外人没立场指责,也见不到她失落焦躁的时候;君仪姐同样从不露怯,处理什么都温温和和波澜不惊,可之外的?
——仍旧风度翩翩。
杨慕月心想,那桩婚事提出的时候陆叔早不在人世,是父亲说一不二、姐姐守言应下。直到陆叔死前,君仪姐对红城一无所知,又马上要站到当家人左右。
我们是否按照自己的规矩、把该不该我们说的话都说完了呢。
那是第一次对从小长大的帮派有所怀疑。
十多之年后、按照陆叔生前一直希望的,君仪姐安逸的平民生活,也走到了不得不结束的地步。杨舟云照礼数不会亲自去,于是杨慕月受安排去接她的时候,远远看见三楼的矮房子的阳台站着一位纤细的女性,沉默,又恍惚得像迷雾中的精灵,等待即将降临的审判。
爬上楼梯的时候都以为那是幻觉,直到她站在门口,对自己说你好。
回来的时候记得姐姐依旧没有多言,牵过她的手、拍了拍自己肩膀说辛苦了。
”你想吃点什么吗?早上那个点开车来,估计没吃饭吧。“
陆君仪礼貌地拍拍自己胳膊,白烈的阳光落在她的睫毛、又在鼻翼打出蝴蝶形状的阴影,杨慕月像是才回过神地、生硬地说不用,问话人倒是也没在意。马匹已经入场,欢呼声逐渐高涨,人声从一瞬间开始沸腾。
看着票根陆君仪开始倒数。
”马上就要开闸了。“
三、
二、
一
砰!
河畔的枪响,杨舟云拖着沉重的身体躲在桥下,手掌按压下、肩膀和大腿都血流不止。
罗展这个疯子!
那天的谈判落下如此祸根。杨舟云咬着牙。可是他怎么知道自己一个人来到这里,蹲在墙根埋伏,好歹把这不要命追击的家伙脑袋击穿……但后面这些人?
窸窸窣窣的步伐,桥上桥下。旧部?秦明明说手下全部吞并了,就算是他夸大,合同已经签下,林拙的人跑到旧城区、杀我一个人又能改变什么局势?
”桥墩下!“
脑袋开始昏沉,那道大声的喊叫让杨舟云撑起全部力气站起来,拔出手枪准备应对,却四肢乏力、一失重心,水花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