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临行
宴席定在生日当天,提前一天的晚上是那串没完没了的会议的收尾。
“我的人已经很累了,自己门口的雪都没扫干净,我们从一开始就不赞成为别人的钱流血。”白依旧态度冷漠,血气方刚的壮年小头目,赵与莫无法大声斥责他,只好沉默。
头目与小头目的关系,地区领袖和其他帮派的关系,这两者是非常相似的。那是一种古老的封臣关系的延续,上面叫手下做事情要求着他们,他或她给他们好处,再劝说他们信任自己、为自己卖力。
失掉公信力的天子没有任何用处,拒不回应、甚至取而代之的诸侯都没有任何不妥。
杨舟云主导的联合社团行动到目前没有大的成果,她原先希望的是众人的资源整合,靠钱和势力砸出一块口子,奈何影视业的资本链条比想象中密不透风。
作为外交让利的主要人员,白从不掩饰在这项投入中的不耐烦,陆君仪一直看在眼里。
“……慕月是个好孩子,”他再开口说,又面向陆君仪,“只是很多时候大小不可兼得,让她好好收拾收拾,明天精神点出席吧。”
语气竟有些温和。
说着明晃晃让人自视为傀儡花瓶的话,不屑,却无奈,他心眼里瞧不上这位代理头目,但陆君仪竟还是从这番话中听出了一丝温情。
因为是生死之交的兄弟的小孩吗,还是因为这么多年,红城之中也算是朝夕相处的关怀呢。
陆君仪实现了她所预谋的分裂,却并没有感到向父亲更进一步的喜悦。
场地的置办毫无止境得繁琐,也没有带名号的黑帮聚会在清晨举行,于是寿宴定在晚饭,直到下午的时候陆君仪依旧坐在宅子卧室的床边。
“你这些时在做什么?”
陆君仪试图让自己听上去轻松一些,尽管二人梳妆整齐的场合下,双方都心知肚明这不是一场随意的交流。
嘱咐杨慕月是她工作的一部分。老一辈的小头目很自然地把她想象成他们原二当家的知心伙伴,即便有什么不方便说出口的安排,叫给她也应该能很得体地阐述。
但他们不知道,很多时候其实是杨慕月在安慰体谅她。
“……喝酒啦,乱逛啦,”那人依着门框说,虽然看上去大大咧咧却绝不会随意踏进卧室这样的私人空间,所以陆君仪也能十分大意地背对着她。
“其他的就没有了,也没有人和我说要干什么。”
她很明白,自己只是在随意受人家安排,却能这样心平气和。杨慕月拔枪冲动的时候那样坚决,和长辈观念冲突的时候也是毫不退让,这种时候却不见一丝脾气火爆。
陆君仪有些踌躇,反而自己不安起来。那些他们讨论谋划,干净不干净的成本代价权衡的结果,很多时候来到执行这一步的时候已经面部全非。在她自己不参与的事务当中,命令就像是黑匣子中掉出来的一样。
那只名为组织的怪兽悬在头顶,她时时感到惶恐。慕月和怯懦隐忍的自己不同,性子直率明亮,不该为了不为难自己而强行不在意这种随意处置。
“你有什么想问的,我可以尽量说。”
——如果还有什么别的话的话,也不要只是缄默不言。
交叉着手指望向门口的人,时常垂下视平线的眼睛现下扬起、在另一人眼中寻找回应。
上一次这么庄重,是在君仪姐和姐姐结婚的时候。
看着床边盛装的人,杨慕月忽然不合时宜地想到。
那一天她并未紧张,也不激动。她才认识她几天,对这桩帮派私下的古怪结合,或侧目或新奇、再或当做一道命令的谨慎尊重,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心态,而那位新娘却似乎毫不放在心上,仿佛排练过上千次地走完了所有的流程。
杨慕月却感到害怕。长长的红毯之后,教堂的灯光最后落在陆君仪脚旁,她望着她平静地接应神父的对话,一帮甚至于自己都认识不认识的红城的帮派人员、用视线将她簇拥在中心讲台那几步空间。
她害怕她感到害怕。
君仪姐一直像那日初见时的迷雾,朦胧隔着距离,又湿漉漉带着水汽。
那张在自身的典礼上无波澜的脸,却在现在为杨慕月露出忐忑。被看向的人知道这大概只是对方责任心的驱使,却仍旧为这错位的关怀心跳加速。
“我没关系的,”杨慕月压下胡思乱想说,“……只是换了个位置,我还是当做服从命令。决策我没有办法,执行的时候当然也还是要相信你们做了最大的考虑。”
相信。
这两个字在陆君仪脑海中盘旋了好一会儿。从白到赵、杨慕月、倒下的梁叔,心思各异,却并不对彼此心怀恶意,微妙的合作和界限,才让自己这个真正恶意的家伙在这番灰色空间中得以取巧得利。
杨慕月谁都相信,却好像哪个团体也不属于,最喜欢热闹却也总看上去最孤独。
她想起上次夜里两人心照不宣的拥抱。夜里回来的杨慕月身上有一些凉,陆君仪怕她喝了酒、会太快失了体温,那人沉重的呼吸却像是睡着了一样,像是只散步累坏了的大狗,无戒备地躺在人怀中,笨拙地撒娇,一动也不想动。
“等姐回来,这些麻烦事情、我是说、你们的工作忙的这个阶段过去一段时间,”杨慕月不知道什么时候拿了两杯饮料,张开手示意对方过去,“我们一起好好给你过个生日吧,我知道一家不错的小酒吧,后院有一个小的露台——有树遮挡,保镖也可以站在底下,傍晚的风吹得会很舒服的。然后你告诉我们你想要什么礼物,我们马上遣人去给你送到面前,几点都行,红城的朋友们上门没有店面有打烊一说。”
陆君仪走到门口,接过那只玻璃杯子。她总有这种魔力,再心焦的场合里都有股春风一样的清爽。手中的酒有阵果味的香甜,不似社交场合的拘谨作势,那口饮料在嘴里停留了一会儿便被尽情地喝下,无意扬起的脖颈线条让还没有喝酒的人也下意识吞咽。
陆君仪并未说好或不好,杨慕月习惯了她时常不予回应的态度——对方有许多重要的事情要考虑,自己总之能胡言乱语,若能搏她一笑也并没有什么好觉得失落的。
可是这次她回应了。
“如果有结束那一天的话,”她说,“我喜欢你那辆摩托车……很帅气。”
尤其是杨慕月骑的时候。即便在拥挤的车流中也灵活自由,发动机的轰鸣又让人觉得天涯海角也不过咫尺之间。
她低着头,没有看见杨慕月眼中的惊喜与羞涩。她脑海中闪过一丝荒唐的念头,如果能抛开这一切,现在楼下就停着摩托;如果自己问她,开口说……
——什么呢?
自己不做复仇也不做红城的大夫人,这样的事情从何开始解释?从相遇起就铺垫许久的欺骗和背叛,因为撑不下去的逃避却想要换来她的原谅?
又能开口要求她什么呢?希望她付出相信,希望她抛下红城的一切,亲人朋友和作为二当家的身份,因同情和怜惜与自己一同一无所有?
陆君仪猝不及防地对上了杨慕月的视线,探寻与期许,她没有反应过来那之中跃动的火光是什么意思,也没有意识到自己无意识的夸奖酿成了这番柔情的氛围,对方好看的眉眼温顺下来,诱惑她继续注目下去,黑色的瞳仁映出自己动摇的模样。
杨慕月觉得自己脑子出了问题,不然就是那杯自己一口未碰的酒散在了空气之中,她忽然觉得眼前露出迷茫的陆君仪楚楚可怜,她望向自己,深邃的眼睛少见地没有被藏在睫毛的阴影下面。杨慕月直觉到了氛围的动荡,于是想去抱一抱她,上次这样做的时候两个人都平静了下来,那么这样一定是管用的。
高一些的人靠近了肩膀,脖子稍稍侧开的时候闻到了那人熏香的长发,黑色的发尖散落在礼服后露出的肌肤之上,看得人心里发痒。身形较为娇小的女性没有来得及退让或闪躲,这次自己嘴里散着酒味,两次都是不真实的感觉让人既懊悔、又自我欺瞒似的侥幸。
刺耳的电话铃打破了二人的沉浸,恍然侧开一步之后的陆君仪整了整头发,打了声招呼后就上楼去接了电话,杨慕月配合地退到边上,关上卧室门准备离去的时候,却意外见到陆君仪起身之前坐着的那块被子下有什么东西。
她知道自己不该探究,但那物件出现的太过奇怪——她只在间谍人员身上见过,远距离的火力非常吃力、唯一的优势只是方便贴身开火,小巧到足以藏在手心里的枪械。
即便是出于安全习惯也很难解释,君仪姐完全可以携带更可靠一些的手枪,杨慕月也记得她有一把和姐一样型号的枪械,时常别在身上。这样的一把从未见过、按理说也并不需要,况且这是大白天在自己像是堡垒一般的家的卧室里。
挂掉电话之后的陆君仪面色凝重。她迅速地写好一份字条,插在阁楼侧边,被树荫覆盖的窗户右上角的缝隙中,五分钟之后一只手把字条取走,她明白这番与杨舟云的对话立马会带来父亲的喜悦。
她也十分清楚接下来自己会收到什么命令,重新回到卧室门口,仍旧在门外的墙边站着的杨慕月神色也庄重了许多。陆君仪十分庆幸对方沉默了下来,十分钟之内太多的意外交错,她不再像进入这幢屋子那时的心如止水,匆匆别好隐蔽的手枪之后,她在卧室窗口的花坛下面找到一只崭新的字条。只有两个字。
今晚
她明白她将永远离开这幢房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