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烟

第24章 消散(上)

空调的滴滴声,蓝色窗帘布,消毒水气味,杨周云这一个月受伤卧床的日子比印象中过去二十几年都要多。

她探望过人家却很少被人探望——某种意义上是权力的象征,在手术台或病床上是个相当不体面的场景,即便是当年的陆君仪也尊重地留出空间,可以在她昏睡时靠近的只有杨慕月。那是她唯一可以确信,不管任何可抗不可抗因素,都不会在自己失去意识时往胸口捅一刀的人。


“……你呆了多久了?”

她以为她已经有了自我防备的条件反射,这个孩子却总是个意外。她在她面前总是狼狈不堪。

后者踩在椅子的底杆上抱膝望着她,大大的眼睛红润的脸颊,一如记忆中的生机勃勃。却总算没有之前的风尘仆仆,好好地坐在那里,等着这边的回应。

也许这次真的是死后梦境了?

杨舟云想。

“好久……?我也不记得了,”然而一开口,那人就又静不下来,看到自己醒来的常宁站起来活动了下双腿,杨舟云视线一直追着她。

一个姿势坐久了有些难受,杨慕月放她进来的时候就说老周很快就会醒了,亲眼见到这人睁眼的时候还是松了一口去。

她还是能醒过来。

出于证件缺失的缘故常宁没有进过医院,纯白的床单引发一些令人发寒的联系。床上的杨舟云试图坐起来,而她却是因为严重腿伤才入的病房,于是龇牙咧嘴地当然没能做到。

她忍不住笑她,却一下子有些该收敛点的担忧——走廊上和外面站满了警戒的人员,统统为了老周这一个人的安危。


“不过既然你醒了,我就该走了。”这边有很多人照顾,常宁想,这是老周妹妹的好意、放她进来看着这人醒来,因为怎么说怎么打包票自己也不会安心。


“为什么?去哪里?”床上的人挣扎着,目光紧紧盯过来,明明外面都是她的手下,随便一喊就会有十几个高度警戒的保镖冲上来,插翅的飞贼也能给他摁在地上,杨舟云却听上去十分害怕这个女孩拉开门、就从正门走掉。

“回家嘛,”常宁很老实地给她答案,虽然不知道她问这些做什么,但那人听上去十分担心、于是情绪上本能地安慰她,“我很多天没有换衣服了,被关了好久,工也旷了,再不回去连缴电费都要耽误了。”

床上人露出不能理解的神情,常宁一直觉得、这家伙要是在古代就是被惯坏了的大家小姐,一点儿不理解柴米油盐——不过可能一辈子也不需要。

“你签的什么合同把单子拿过来,红城帮你处理,”她就这么做了决定,“你不能再住在那,你本来就不应该住在那。我这边客房多的是,或者你要做什么去城区租一套公寓也行。”

旧城区太不安全了,她能理解常宁有感情,但那位置实在不适合长期生活。杨舟云想起之前陆叔暂住的房子,说是他们没有孩子之前一直居住的地方,办公方便的缘故离总宅很近,扫一扫腾出来是很容易的事,家具如果想要搬过来也不是多——

“等等等等!”常宁十分不爽,又是一顿大理论碎碎念,什么跟什么啊每次就一顿嘴嗨,“我说了我不要你给我什么了,我过得挺好的。”

“你挺好的?家里做饭都揭不开锅了,”清汤寡水的每天吃些什么啊,窗户裂缝,一个大房间客厅加卧室,这种地方和流浪有什么区别,“况且我为什么不给你?不加入组织是你的自由,辅佐红城而遭迫害,你们一家人现在不论什么样子,我本来都有义务支撑你们的生活。”

“我爸爸是你爸爸的手下,我又不是你的手下。”

一开始我找你要跟我撇清关系的是你,什么血腥啦太年轻啦不合适啦,现在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又抓着不放。常宁忿忿地想,一个身份的名头就能叫这人耿耿于怀到死。

怎么啦,现在我是陆君仪了你就要跟我结婚不成?


“我刚刚好存够一笔钱了,交完房租够用、之后会去上晚课。我不要找你杀人了。”


她梗着脖子并不听话,杨舟云从没有这么无奈。有求于她的任人宰割,互利互惠的可以谈判,处于下风的让利交换,或者至少有一点点家庭事业的、威逼利诱总有一项能叫她把握邀约的主动权,这孩子却什么也不要,自己好似抱着一大筐礼物的尴尬陌生人,怎么样都像是不怀好意。

于是她伸过去拉常宁的手——非常意外的是,这孩子口头上如此抗拒,却并没有走得离床铺边缘太远,所以她一伸手就能抓住她。

她手上流了很多汗,也许是太热,常宁身上一直热热的、小孩一样体温很高,汗水却有些凉凉的,也许因为坐了很久,空调的风让她又凉了下来。于是杨舟云意识到她一直在旁边等她。

什么别的也没有做,被囚禁了许久老早有着回家的打算,却还没有回去洗澡换件衣服。

“我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报复你。”

这是有可能的,很有可能的。唐启那样迫害你,统连的人那天也逃了少有一半,即便头目不在了延续那份复仇情绪的人也会存在,很多时候惨剧只需要一个失去理智的人和一把小刀。

永远保持那份刻板的语气,杨舟云此时却听上去像一个向老师解释错误的学生。常宁的手修长又纤细,与相貌不符地很有成熟女性的模样,却又紧张地打曲,泄露出彷徨不定的内心。

杨舟云说这番话的时候不可能有底气:自己每次都说会保护她,到头来却是一场空,反过来被那孩子送出危险的战场。她会遇到危险,她也会应对危险,杨舟云当然知道,兴许自己大张旗鼓的保护在她眼中已经没有信用、实际上也不会有什么用处。


“你在我眼前……我会安心一点。”

其实就是仅此而已。

说出口的瞬间杨舟云意识到,她不可能有主动权,因为她从一开始的角色就并非提出邀约。


如果常宁想走,她也没有办法怎么样。统连十几年抓不住她,红城几天自然也抓不住她,杨舟云不想抓她,不想胁迫囚禁她,也不想和她“做个交情”,

她希望她陪着她。


杨舟云并不清楚应该如何表达。很久以前,久得仿佛上个世纪的时候,在空灵透光的大礼堂脚下,那位身穿制服的男士捧着圣经,将自己的手放在封面询问了一些有关生死与疾病的问题,她没有留意内容,对面的人眼神庄严而沉重、却明显也没有倾听耳边的话语,程式化的最后手中多了一枚重量。

伴着撕裂的疼痛感她慢慢想起来了,生死,欢乐,泪水,疾病,一条漫漫长路,希望为人陪伴。


以不管何种标准来看常宁都青春可爱,放到任何语境中,都不会让人将她与暴力活动联系起来,像个洋娃娃似的想要人将她打扮起来、漂漂亮亮搁在桌台上。为人不知的是,她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实用主义者,像是家养小狗一样地什么也吃,既爱干净却又不介意把自己折腾得乱糟糟,为反击枪也愿意学,为复仇血也愿意沾。

于是杨舟云忐忑不安,希望对方快点能下一个定论、直至今日自己仍然是个于她有用的存在。


“你是不是老这样啊!什么都要,结果最后人家还什么都听你的……”

前一秒还赌着气的小孩自然不够细腻洞悉,只觉得自己拿她的要求总是没有办法。明明就是被众星捧月的一个人,沉着,果决,总有办法也总能镇定下来,为何就是、好像就无意识地作弄自己,偏要和自己的决定过不去呢。

我过得很好,你我一起的时候也过得很好,然而我们不在一块儿的时候你明显过得更好,即便这样你也想要我在身边吗?

她不明白这些黑帮大佬们。原本是仇恨,一辈子忘不掉的枪火和泪水,后来常宁理解了并不是所有头目都是唐启;这个人面貌冷漠,却明显不可归为残暴;老周的妹妹也是个小头目,却又和前两者都不同,有种亲和而强大的魄力;身为唐启女儿一面之缘的唐小姐甚至也完全不同,忧郁又坚决,毫无血腥的气息、却仿佛能一下就能扼住谁的喉咙。

她有自己的打算,但许多人一个接着一个,或是援助或是扰乱,把她塞进他们的计划、又或者是把她作为碍事的石头从他们的计划中赶出去。


旧城区的子民本能地生着反骨,她应该理所当然地质疑杨舟云的霸权,对这人、一定是出于新鲜感或者什么荣誉感的玩意不屑一顾,但常宁心中却并未产生被摆布的不快

有的只是,希望回应却又不知如何的无措,想要满足她的愿望、安抚她的焦躁、却又拘泥于自己的不安——一种很久很久以前曾经无忧无虑地享受的关怀,却在现实和时间的混淆下变得缥缈生畏。

常宁下意识搓了搓手指,却发现杨舟云的手在自己掌心。

她牵着自己,她想要自己留下。


“诶,我真的要回去换衣服了,身上都是烟火和灰尘的味道。”常宁说,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摸摸索索掏出口袋里的东西,杨舟云刚想说什么,她就把东西放在了病床旁的桌子上。

那是她——原本属于她的手表,奢侈品牌经不起大的碰撞,表盘有一道浅浅的裂痕、玻璃表面却被擦得闪闪发光。

“我太不小心,这东西太贵怕路上给搞掉了或者被偷了,你这放一下。”

逻辑缜密的红城头目自然怀疑常宁又只是想借口退回,无法消弭她的疑虑,于是后者闷着头思考了一圈,又凑到对方面前递上。

“喏,不然你计个时,两个小时我没有回来就派人来抓我好啦,反正你也知道我家在哪,我又不能在大街上洗澡是不是。”


我会回来的。


所以你多睡一会儿吧。



常宁伸出手去,关切地拍了拍杨舟云三分恍惚的脸,宛如初见那日的魔力,那张可爱而温暖的脸庞说着、没事的、休息一下吧,意识到睁眼时她依旧会回到身边的事实,便嘴角挂着自己都不会察觉的弧度、再坠入沉沉睡意。

作者留言

这收尾估计会是上中下,我看看下回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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