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送别
“帮妈妈拿个包裹。”
蝉鸣在耳边,燥热的夏天阳光使人昏昏欲睡。常宁刚刚点了点头,又传来父亲的声音。
“不了,没时间再说什么了……拿上这个快跑,内夹层有去北方的火车票和旅馆地址,快跑!”
为什么爸爸妈妈不一起?
她被推搡出门,两步一回头地跑。爸爸低着头沉默,妈妈挥着手说快去吧,这边有点事情要处理,过一阵他们会打电话。一直到跑到街角的位置,一个从没见过的高瘦男人走进了自家的楼层,紧接着是谜一般的安静,随即爆发出动乱。
然后是她从未听过的巨响。
房子烧了起来。
常宁看见爸妈卧室的窗台融化在毒辣的阳光中,她听见更多人的脚步声靠近,捂住手中的提包气喘吁吁地赶到了火车站。在厕所间打开拉链时几捆钞票掉到了地上,下面是她最喜欢的冬季外套。
他们不会一起了。
常宁不记得自己在那里坐了多久,瓷砖上的脚步声登登登地叫人头疼。她听到门开开合合,杂乱的交谈,谁的广播中说到几小时前的重大煤气泄漏事故,和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剧烈枪声。
“你有点脱水。”
挨着扶手站着的杨舟云说,一下子坐起来的常宁有点头晕,被她伸手扶了一把。
周围的一切安安静静,除了这人刚刚拉上的窗帘以外什么都和自己出门时一样。常宁才想起来自己回家以后发现杨舟云在洗澡,便坐到沙发上等,慢慢陷进去之后、似乎睡着了。
杨舟云的视线惯常带着打量,有时像是狮虎琢磨对手。她面貌一向冷冷的不好接触,可是那人现在叉着手指坐在旁边,耐心观察的样子,更像是等待着主人的猫狗。
这么说出口她一定会生气,然后板起脸什么话也不讲。
常宁想,却又为这个场面感到安心。
“你还好……”常宁的眼神浸着水汽,突然又像是想起什么,“煤气灶关着么?”
“煤气灶?你家用的是电热。”
“——你要喝点水,”眼见这个发呆的女孩儿根本没注意听,杨舟云又说了一遍,“白天外面很晒,我看你流了一身汗,嘴唇都发白了。”
她像个小孩子一样弹起来,乖乖去找水杯。然而即便厨房里没多少东西,杨舟云还是听见她开了两个柜子,恍恍惚惚不是中暑了吧?
她吃得很多,应该不存在营养不良的问题。不过话说回来为什么今天太阳没有下山就回来了?
身份被动的人更容易不安警惕,然而相比什么事情都放在肚子里的杨舟云,厨房里的家伙就直来直去得多。
“我请了半天假,”
她应该是洗了把脸,声音听上去清爽许多,杨舟云放下了无意识摒着的一口气。
“不是说了带你出去转转嘛!”
整个说法加事情都让杨舟云觉得怪怪的。
且不说被一个小自己八九岁的家伙带出去转转是个什么意思——又不是病房需要新鲜空气,她可以走动,甚至于她怀疑常宁都没有担心过自己会乱跑——她们并不是在修养,常宁也不是她养老院的护士。
杨舟云不清楚常宁是否意识到,她杀了一帮人,脑袋也在被谁盯着,况且还行动不便。这种处境下根本没地方可以去,也没地方需要去。
“但是你要打电话对吧,”常宁说,“我也觉得你该和他们联系一下了,失去消息肯定很担心。”
某种程度上这女孩儿的理解没有错,只是这个“家族”和“所担心的事情”的概念对自己来说更复杂一点。
不过这是要放自己走的意思吗?
她想。
交易中的不平等向来使她谨慎,愿意吃亏的通常只有自以为得了便宜的、和真的不要命的人。
然而她并不处在一个有更多余裕的位置,于是她被带到一个隐蔽的小店中打了三个电话:常宁想得还是很准确,她非常不希望对话有被听到的任何可能。通常情况下帮派内的高级干事沟通只允许通过内线,这就让现在的状况更加尴尬了起来。
第一个杨舟云打给了身为父亲的副手的梁正道的私人联系,确信没有拨错,却一直是语音信箱;第二个打给宅子的门口,三声未通之后就挂了电话,她知道这支陌生号码已经换了伪装的外部人来应对;第三个给了自己在外面常用的线人,这人地位外围很多时候用起来非常方便,可是不清楚红城内部的事情,甚至于无人向他透露自己的失踪,这种信息落差让双方都对此番对话充满警戒。
杨舟云想了想,又拨了杨慕月的号码,却一直无人接听。
“你联系上了吗?”
看着退出电话间的杨舟云,常宁问,对方只是面色阴沉地不讲话。
“老板说你刚刚只通了一个,都没找我要钱。”常宁试探性地说,“……没有别的亲人了吗?”
亲人。
杨舟云望了她一眼,沉思片刻,最后一个人的名字浮现在脑海里。
“嘟——”
杨舟云记得这是自己阁楼里的号码,她自然没有打过,也没有几个人知道,平时也只有自己会去接、多半是联系妹妹的时候才用。她不确定仆人会不会转接,只能赌一把先听到的是能讲这些事的人。
“……喂?”
平和沉稳的音色。
杨舟云长舒一口气。
“君仪,是我。”
陆君仪一如既往地是个可靠的盟友,有了她的谨慎,打电话的人也不甚担心监听或外漏的问题。杨舟云告诉她自己尚在旧城区养伤,不过略过了常宁的部分,只说自己隐蔽了行踪姑且藏住,状况来看过一阵子就能想办法离开。
对方很认真地听着。杨舟云又问她红城的状况,她讲的语气坦白,梁叔身体有情况休了个小假,阿月不愿坐上当家的位置与小头目起了冲突,还是和之前一样并不参与议事,现在谁也联系不上她。大家都有些忙碌、不过没什么大碍。
陆君仪没有提到黄志隆。
这是不太寻常的。她一向明白哪件事情优先,谈话的时候先主动交流哪件事情。
不过她还有更先要搞清楚的事。
“那天你和阿月,”杨舟云问,“你们在外面,有没有遇到什么可疑的人?”
然而杨舟云透过电话听到谁在叫她,那边声音减小,想来是放低了话筒。她依稀辨认出那声音似乎是杨慕月,可是能捕捉到的信息相当微弱,不一会儿通话便断了。
如果是阿月,为什么要隐瞒?况且谁也联系不上的阿月却在红城头目的屋子里?
疑惑的事情越来越多,然而状况外的人一直担心也无济于事。电话里本身也什么都讲不清楚,再添怀疑只会让处境更乱。
“这次好了?”兴许是出来时自己放松了许多,杨舟云从未觉得自己喜形于色,常宁却相当自然地读出了自己的心情,扶着自己准备离开。
不知为何常宁也显得有些高兴,语气中露出一丝好奇,“你父母放心了吗?”
杨舟云摇了摇头。
“我只有一个妹妹。”
“噢,”她顿了下,随即表情又显出疑惑,“那刚刚是……?”
可以的话杨舟云其实并不想骗她,她帮了她太多,她又缄口不言得太多。可是虽然杨舟云很少意识到这件事,全市有妻子的女性大概只有自己一个。
花边言论她向来满不在乎,这只是父亲渴望自己承担的业务中的一样罢了。她既不以此标新立异也不觉得羞于启齿,对于许多与她接触的人,如果需要的话,便是叫一个陌生人做祖宗他们也可以表现得理所当然。
“一个朋友。”
她其实可以说是配偶,但是她没有。杨舟云觉得自己应当给予陆君仪尊重,这婚姻赋予的意义便在于将后者以亲属的身份得到完全的保障、更与其他干事的地位完全区别开来,杨舟云一直遵循着上一代的这份期望。
可是君仪是自己赢得的尊重,她与她也并不是那样的关系。
“总之解决啦。”
常宁取来了她的自行车,对另一人的心事重重如往常一般地毫无芥蒂。杨舟云稍微有些狼狈地被扶上后座,她还穿着常宁父亲的衬衫,因为那人说她的衣服有点小,宽松一些的不会扯到伤口。
这女孩骑起车来的时候头发飘到后面,像只素色的飞鸟。
“你知道吗,今天是我生日!”
一段之后她转过头来,
“我很多年许的都是同一个愿望。我想要知道当年的经过,再为家人讨回公正。对这个不管是什么的生日之神来说这个似乎不大好兑现。但之后怎么办、我也不知道,我也没有别的亲友可以为他们祈福,不过今年我把这个份额留给你。”
“我希望你平安回家。”常宁说,“你是个会关心别人的人,你的亲友肯定也在担心你。”
她不知道这人是谁,之后又要到哪里去,可以既然老周是有地方去的人,那么这一段时间有人等候和保护、这过家家似的旧梦,也该回到现实了吧。
不知道十八岁的生日愿望会不会灵一些。
“你拿走我的表吧。”
回到屋子收拾东西的时候杨舟云说。
“它坏了。但是是个牌子,去换一份蛋糕吧。”
她又想起常宁买东西被人占便宜,便打算教她一套说辞。但这个人开口第一句杨舟云就知道她学不会。
“我真的走了。”
不会有人帮你洗碗了,不会有人帮你轰走偷水的邻居了,也不会有人告诉你你今天衣服穿反了。
你这样没心眼,我怎么想象你一个人好好生活?
“没关系的,”反而是常宁开口安慰她,“我本来也不该拿你的东西。”
“……你可走不了了、”
突然间,门口传来低沉沙哑的男声,那副面容苍老了许多,常宁却一辈子无法忘记。
“杨舟云小姐。”
统连帮的唐启横过枪,指向旁边瞪大眼睛的女孩:“还有……许久不见的,”
“——陆君仪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