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重逢
视线中是横向一线的阳光,有车鸣的声音……哪里的停车场?
醒来的时候常宁觉得自己睡了很久,又好像一直多少清醒着。一个人住久了,对钟点的概念一向不是特别敏感,醒来的时候总是很恍惚,也常会有误了某些上班时间的担忧。
“你很有胆量。”
背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常宁这才发现自己被绑在椅子上,偌大的空地中央一个人动弹不得,折腾一下、椅子腿咯吱的声音让人毛骨悚然。
于是她不敢动了,僵硬地坐在椅子上等那个人走近,面孔进入视野时熟悉的记忆又使他心中燃起愤怒。
统联帮的头目支着一只木头拐杖,比记忆中掺杂汽油味的脸苍老很多,瘦得露出关节的形状,眼睛浑圆而黑浊、透出熟悉的凶恶。
他呼吸沉重得似乎坐下就要垮掉,眉宇间又诡异得像是马上就要扑上来。
“我知道你家里背街有扇窗户,可你竟然在牵扯的时候让杨舟云先逃了,又在楼下的信箱里藏了子弹。”
居高临下的唐启看着眼前的少女。这个躲躲藏藏、计划之中意外的小插曲,最终还是被他抓到手里。当初杀死陆家夫妇的时候这孩子不在,对其印象只不过停留在幼年资料的照片上,如今一看却也没有太大不同。
大大的无辜眼睛,涉世未深的恐惧。
可爱而无用的孩子。本应是如此,却在紧急情况下做出了有效的反抗手段。本来两人手里空空被围堵在客厅,若不是杨舟云出去后手里突然多出武器和弹药,也不至于叫追捕的人措手不及。
“……还搞到了那种东西,偷的么?我很意外啊,这么些年没人生养的你成长了不少”
他看着常宁气愤地想要站起来,又失重跌在地上。绳子捆得很紧,有脑子的人都知道在别人眼皮子下挣脱只是无用功罢了。她手腕被勒出印子,手指本身也在发抖。
“爸爸妈妈……那天你……!”女孩咬牙切齿却眼睛发红,还没露出凶狠便更多透出狼狈,“就是你!为什么!他们和你有什么过节,非要我们所有人死不可!”
“过节……”唐启说,“我还真不记得。虽然是红城的老干事,但我和这家伙没什么交集。你爸爸是个过分小心的人,讲话有气无力非常没有意思;你妈妈倒是有心性些,一个帮派外的女人、枪口下冷静得叫人佩服。不过我对他们都不感兴趣。”
枪弹、烈火、眼泪、悲鸣,所有的恐惧与噩梦,一晚上崩塌的世界,这个男人轻飘飘一句话带过。
“不感兴趣……折磨我们取乐吗?”
常宁咽下颤抖,“你这个、恶魔……!”
“我对你感兴趣。你不理解也是正常的,”他卷了一根烟,味道怪异得从来没有闻过,“……很少人能够理解,从一颗种子中看见大树。你的身份是我计划的一环,只是很可惜有些实施的人都甚至比不上你的觉悟,还有心气在死到临头的时候和我叫板。”
“——你是个巧合。甚至太巧了,还和我计划中的另一环撞在了一起。而你居然帮了杨舟云。”
他吸了几口后转了转眼睛,凸出的瞳仁瞪着常宁。
“为什么你们居然都选择投靠那个家伙……你,宁可放弃复仇机会,也要帮那个只有光环的红城?”
“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派,我不像你,我想要人活下去”
原本以为父母去世时的眼泪已经流干,只是,再看到杀人凶手的时候,想到那些存在过的日子,心中还是翻滚起不争气的怀念。
人的体温何其相似,一声关怀就让人鼓起勇气。
自己自然是没多少明白日子了,那人被自己催促独走时的震惊眼色、叫常宁心中有几分得意。这位别人口中的大佬在她眼前始终愣头愣脑,像是常宁和这陌生世界的最后一丝牵挂。
“复仇是死人换死人,那不如死人换活人。”
他突然暴跳如雷。
“你以为她比我好?你以为她会帮助你复仇?你以为她在乎?”
“——你了解他们什么?你知道她是谁?”他疲倦的眼睛凑到自己跟前,蹲下的姿势挡住了所有的阳光,常宁想一把咬掉这家伙讨厌的鼻子,但他讨厌的拐杖死死摁住自己的喉头。
“她跟我有什么不一样?你以为你在履行正义吗,小丫头?她手下的冤魂更多,心里的麻木更甚,轻贱别人性命,以暴力手段控制财富的怪物。我比她更懂得人的潜力,比她更珍惜实业和财富所代表的实力,我比他们更好!”
“咳咳……她傲慢古怪,但我看到她关心我,她想到家人朋友,她不想牵连我。我不信一个把不相干者赶尽杀绝的人好到哪里、唔——!”
“我们这行,每一个都是犯罪,哪怕我们每天西装笔挺,优雅款款。”
唐启拿手杖抵住她的眉头。他讨厌那双女性气息十足的眼睛,就像他年轻时被人嘲弄的纤细。
“这是事业。你看到的不是真相,你以为暴力是最深的罪恶,但真相是一切都在于控制。实现控制的手段有很多,但有了控制才有接下来的一切。杨舟云做的不过是妄图延续那老派的家族义气,甚至用规则去整治我们的地下世界,你会看到她是多么的天真。”
“你看着。反正你现在活没活着已经没有意义。你放跑的家伙马上会接到我的消息,你看这场较量发生,看到他们是一帮如何丑陋的人、再代替我那一事无成的女儿见证我的胜利。”
事发晚上的陆君仪很快被送往抢救,杨舟云重伤未愈、身体疲惫,也随之前往病房治疗。同行的杨慕月一起与她处理伤口,临时知情的小头目赶来一个,又赶来另一个。陆陆续续的谈话在隔离一般群众的病房里展开,一切的阶级、汇报,在杨舟云的点头和陈词中恢复了秩序。
不同的是,杨舟云看到一些人会看向杨慕月的首肯。离开这些时涉及的事务众多,但某种奇妙的事情发生,他们开始询问二当家的意见,这是以前都没有过的。
而杨慕月本人却丝毫没有意气风发的样子,其余人散场的时候依旧神色低沉。
她离开的时候发生了许多事情。
杨舟云自知在情绪事务上愚钝又冷漠,至于到了之前那幕场景、才注意到身边人们的异样。
“刚才护士来过,她还在昏迷,”杨舟云说,“药性剧烈但是阻止即时、摄入的剂量少,又马上洗胃,勉强是脱离了危险。”
杨慕月长长出了一口气,看着她,又转过去头。
“……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说来话长。”
“你不在的时候,我总是进出那幢房子,”杨慕月盯着地板,“每一次开门之前,我都觉得是你在门后、穿着一成不变的衣服等着我去吃饭,君仪姐站在后面,淡淡地打声招呼。”
“——但是你不在,而你真的出现在门后的时候,她又不在了。”
她始终觉得那是份很小的愿望而已,自己的爱慕永远埋入土里也没有什么所谓,她以为这份宁静归宿至少会一直存在下去。
像是父亲去世那日的迷茫,她问一直有主意得多的姐姐:
“……必须要这样吗?”
杨舟云也一如既往地回答稳重,只是有些时候、她似乎也不敢看她:“取决于人想要什么。”
杨慕月靠在墙上,半合上眼睛,杨舟云想到从早紧绷到晚上的她也很困了,却也执意要守在这里不离开。
“我想要你们都好。”
靠在病床上的杨舟云一言不发,刺眼的灯光无法让她产生入睡的欲望,妹妹的自言自语并不期待回答,但她却为自己的无言相对感到沉闷。脖子后的疤痕随着汗水产生刺痛,她下意识去轻抚,碰到耳后常宁为怕她结痂疼痛而减掉的一撮、只留下发根,突兀得有些扎手。
那小小的孩子,拉到角落后又挡在自己身前,毫无犹豫地告诉自己外面信箱里藏了她的弹药,一个人从白日的铺子后边溜走吧。
那句“我在”已成狂妄之言,欠她一句感谢、一句道歉、一条性命、和一段气概。
“这愿望非常奢侈,”
杨舟云说,
“所以必须、一步一步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