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当家
枪火没有减弱。红城此次收到的是正面公开挑战,印在报刊杂志——自然是加了不引得普通人瞩目的加密,然而同行还是一眼就看得出来。这样的挑战书只有在完全决裂的情况下出现,对于帮派来说怯战的名声是毁灭性的,双方都必须头破血流。
大部队已经进入战场,远距离的交火开始转化成大密度的近身搏斗。城市里面械斗是最适合大规模交战的方式,战力是一方面,更直观的是人数、气势上的压迫。
暴力只是体现控制力的最后手段,但也确实展现的实实在在。
于是许多人只在乎血腥,可仍然有人重视战场本身。
敌人进出的地点逐渐清晰,杨慕月把大多数人调到周围四散分开,护住身后的位置、带着一部分人员从中间打开入口。在对方指定的场地上弹药有明显的劣势,于是她将尚有余力的枪械部队放在前面,以多个近战编队的补充掩护火力输出。
一段时间之后有短暂的推进,于是她把正面引到偏狭小的地形放大掩体作用、缩减前线人数比例的劣势。与她常一同行动的突击分队在她旁边,枪管一下子过热卡壳,队友马上能完美接下目标射击,进攻配合都得心应手。
队友拍了拍头盔做询问手势,杨慕月也拍了自己的头盔表示无事。检查四周,这一个楼道暂时安全,继续上楼会重新暴露在开阔视野中,于是她下令回撤一点埋伏,换一拨人员顶上守住这个场地,让大家的神经也得到一点暂时的放松。
“……圈仔你到后面去,包一下腿。”她向队伍中一个小弟说,有些浑圆的男人神情自若:“没动到骨头,这么下去人要笑我的。”
他是个没成家的男人,身材不好总叫人打趣,也没有女孩儿看上他,混在组织里不怕死、也讲道义。她记得他刚来的时候因为死活还不上老家的房租,而如今上一笔的抚恤金刚给父母添了个冰箱。
“笑就笑吧,连我也一起笑好了,”杨慕月坚持,“是我怕看见待会儿一个趔趄,变成你的最后一趟任务。”
谁也不是天生的战士。
她自小羡慕许多强大的人,神话勇士,历史能人,传说一般的父亲,不可动摇的姐姐,再到隐忍锐利的君仪姐,为了信念一往直前,能够披荆斩棘绝不后退。自己却浑浑噩噩、什么也想不到、什么有意义的事也做不到。
她看起来明明是那么脆弱的一个人,固执起来却什么也听不进去。
浪漫一点地想,杨慕月曾经认为这就是战士的宿命,死得其所、或在求而不得的路上,都是完满人生。
可惜她自己只能在必要的时候勇敢。
别死啊,别死啊……
夺去他人性命最多的人却总是心中太多恐惧,以至于她觉得说出口一定会被神明惩罚。
这只是一个很小的愿望而已。长大之后她慢慢不憧憬父亲,因为她连他的面都不曾见过一眼,她只想姐和君仪姐会回到那房子里面,那份陌生的血缘对她来说,或是荣耀或是责任,但也仅此而已。
老一辈不信任自己接手是对的。她是个愿意为伙伴打架的小鬼,不是什么英雄领袖。
楼上的动静响起,杨慕月示意众人后重新端起武器,她能做的会做的从头到尾只有一件事,靠这双手保护眼前能保护的人。
……
“……谁?”
高楼的小单间里被锁住的常宁觉察到地面的动静,她垫脚试图看向狭窄的窗户外面,这房间设计的时候不知道是为了干什么,透气的位置那么高活活像个监狱,于是视角不对什么也看不到。
她听到轻微的枪响,脚下有一点点类似人群跑动的震动感。她只知道这里是个废弃的楼房,具体有多高也搞不明白,被关在这里的几天并没有人的动静,而这一下子,却像是商场促销一样似乎充满了人流。
“有人冲进来……?”常宁不可置信地猜测,不会是那个家伙吧……她似乎是被那个男人记恨的某个头头。
跑都跑出去了,至于吗为了争一口气大张旗鼓地杀回来?
这个常为了面子规矩纠结的人干出这种事也不是不能想象,那自己当时酷酷地舍身相救不是没什么意义,常宁很是懊恼、却也有一丝莫名的欣喜。
复仇?讨脸面债?或者可能有一点……也是为了来救我走?
她低头思考的时候把手揣进兜里,无意间碰到一块凉凉的东西。唐启出现的时候杨舟云刚把那块金属的手表递到她手里,她反手刚刚准备还给那人,就遇到这份巨大的突发状况,她没法将它摔在地上、便不知不觉地带在了身上。
冰冷的囚禁之中精确的时间仿佛是一件极其奢侈的事情,秒针的摆动绝对精准,却又莫名多了一丝人情的味道,仿佛自己仍处在社会生活之中。
它分明是走的。
拿出来看到表盘的时候常宁心想。
为了让我收下口不择言吗?笨蛋,这种一眼就看见的谎。
一个人的脚步靠近,常宁慌忙把表藏起来。那声音较轻,和唐启的绝对不一样;又稍微有点急促,不像来巡查送饭的,她等着等着,下面的交火的声音似乎小了一些,哪一方取得了优势呢?老周是他们的头吗?她会在最前面,最危险也最厉害吗?
那脚步停在她的房门外面,门板缓缓拉开。
“……杨舟云到了哦。”
不是唐启,也不是老周。那是一个充满邪气的年轻男人,穿着老旧的高领毛衣,手中随意地握着一支狙击用的步枪。
枪手K侧眼看着她说:“她来带你走。”
这消息像是烟花一样在她脑子中炸开,她急忙忙地想问为什么,现在怎么样了,却又意识到这人绝不是来这里给她传递好消息的、又谨慎闭嘴。对方却像看着什么有意思的动物一样,呵呵笑着,并不在意多说两句话。
“是啊,你什么也不知道……”他口气慢慢悠悠,“你爹姓陆,她杨家来讨回她红城的陆小姐了。”
她以为她想要就可以,什么都按照他们自己制定的规则,判定了就去裁决,这点估计最惹恼头子。枪手K想,但他倒不怎么在乎这些,眼前这个小丫头的神情变化是他见过的最戏剧化的之一。
指着枪口的时刻又会是多么令人兴奋的场景呢?
“你知道她结婚了吧?跟那位红城小头目的遗孤,‘陆君仪’小姐,”荒唐滑稽的结合,为了老一辈的愿望定下的规矩,生搬硬套也要实现,倒颇是红城的作风,“那是他们上一任头目对你爹的弥补,传给他懵懂无知的大女儿,她吃下自己的誓言要照顾你一辈子。”
“——不过当然了,你这十几年都在旧城晃荡……那么她费心体贴看护的陆小姐是谁呢?而她现在得知真正的你在我们手中,又会恼羞成怒成什么样子呢?”
这些都很有趣。
常宁震惊的眼神显示她仍然在处理这段漫长的过往,枪手在这个时候举起武器。
“……不过那些不是头子在意的事。即便统连可能失败,他可不允许红城得愿。”
拜拜了,小姑娘。
狭小的房间中无处遁形,歪着脑袋的人扣扳机的手开始用力,来不及反应的常宁僵在原地。突然听见呜地一声闷响,一双手臂绕过那人脖颈死死地扣住,在几番挣扎之中男人倒下身去,后面一位身形优雅的女性穿着奇怪的宽大衣裤、十分疲惫的样子喘着粗气。
开着的门缝还有一道链锁,常宁没法完全看清发生了什么,那位女性制服枪手后停顿了一会儿,仿佛自己也不确定下一步要怎么办,然后来到门边面向里面。
那番奇异交错的过往在常宁脑子中又开始翻腾,她总有一天要搞清楚,但是现在最堵在喉头的还是当下的情况,哪怕这个人和刚刚那个人一样,弥漫着一股疏离的敌意。
“……有人进来了是吗?”她不明白她为什么帮自己阻止了攻击,探出头去问,“是那个……红城、的,杨舟云吗?”
对方上下打量了她一下,常宁自认并没有见过她,她却像是在确认什么一样,目光最后停在了自己的眼睛上。
而那个人自己有一双非常女性化的眼睛,温柔而漆黑,嘴唇线条柔和显得有些艳丽,整张脸的情绪却露出一些威严、让人不敢打断。
是个有脾气的美人,像老周一样,不过老周不是美人儿。
想到那张老板着的脸,眼睛有点下垂,看起来总是啥也提不起劲,兴许她笑起来的时候会漂亮很多,弯弯的眉毛勾起来一定很好看。
不过这人在我眼里找什么呢,心里失礼地评价人外貌的常宁下意识地眨了眨眼,对方才注意到她的不自在。
“是的。”陆君仪收起了视线,极快地扫视了这件关押常宁的屋子,把失去意识的男人拖到不那么瞩目的拐角,“但是听着,你现在必须走。跑,跑得离这些越远越好。”
这个女孩不是这些麻烦中的一部分。
那张几乎被回忆冲淡的照片,与这张脸近乎完美地重合。相对于那么小的时候,经历了那么多跌宕起伏的遭遇,这个孩子却神奇地没有太大的变化,也许这也是他们能一再找到她的原因。
那些是我害的,既然决战当前你的生死本身并不让父亲在意,事情结束了我必须让你自由。
第一次站在陆家真正的女儿面前,陆君仪心里想。
这是赎罪。
“……你帮不上她的忙,我也不会让你帮她。”
“——你如果不走,”陆君仪口气很少有回旋余地,“我就必须接手这个流程、杀了你。”
“什、什么意思,”常宁看着对方指向远处被放倒的枪手K,“你不是,老周帮派的人吗……?”
“我是唐启帮派的人。”
陆君仪正色道。
“唉,那你、”面露惧色之后,那孩子出乎意料地说了下去,“你阻止他们吧,这样下去会完蛋的。”
“什么?”
唉,终于有一个听得进去话的人了,常宁向她说:“你们不能再这么打针了。”
“——就是毒品啊,那种粉末的,或者药丸你总见过吧?”那人明显没有反应过来,常宁解释道,“剂量大了就管不够了,会用针管的。”
“染毒?”陆君仪觉得这孩子大概误会了什么,“不,枪手阿K一直是神神叨叨的。”
常宁笃定地摇了摇头。
“不,他大概没有,或者很轻只是有点脑子错位。”但是这里的巡查,那日闯入自己家的人员,还有像是残木一样的唐启,“很多你们的人,脸上脖子上长了大片大片的红斑,眼眶突出。我看见这里人半夜的时候卷起袖子,手臂内侧多出的针孔印子,还有楼道里那股味道。人会突然大吼大叫,总是颓废的样子忽然之间乱蹦乱跳,脑子钻进去什么一样念念有词。”
“——旧城街上到处都是,你们头子那个样子的,脸上发黑气都喘不上来,我见过的、都是没有几天日子了的……”
可是他、可是他,他还有实业,还有称霸,还有复兴,还有……
陆君仪大吸一口气,
他还有女儿要回来,不是吗……
“……父亲是不是很失望?”
“上个礼拜是的,”失败之后,那神不知鬼不觉的枪手又来送消息,是要求有关红城最后的人员情况详述,“后来就念叨战书决斗,估计忘了你吧。”
他会赢的。
他一定要赢的,这一次、这一次!
陆君仪想起她决意逃出,无论如何要回来一次的时候、心中莫名的忐忑。
杨舟云口中异于常人的凶猛,自家产业的萎缩却战斗信心十足、父亲越来越偏执的态度。
“……离开这里,你先保证我,”她吩咐常宁说,“不、不,你呆在这,这里好歹没人会闯进来相对安全,我没回来找你前不要乱动。”
她拿走倒下人的手枪,检查弹夹之后转头就走,常宁伸出手去够到她的手臂、拉住她问她叫什么名字。
“你救了我呢。”
陆君仪顿住了脚步。
“我姓唐。”她说。
“谢谢你,”常宁毫无芥蒂地回答,“唐小姐。”
“你对我,最不该说的就是感谢。”陆君仪看着她抓住自己的手,死死的力道意外地生疼,“你明白吗?我是唐启的女儿。”
囚禁折磨、仇杀的敌人。
回到了名义上是自己的大本营,在她面前重演屠杀。
“他想杀了我,而你救了我,”那孩子的脸庞精致而清纯,大大的眼珠透出难以言喻的感染力,“你是不同的人啊。”
“——与其说是能够理解,不如说并没有什么脱出常识的东西?”
也许说是嫉妒比较准确吧。
“……那个男人也有家人、在等他回去”
她又说:“噢……如果可以的话,请你也帮我和老周说一声吧,我看见她跑掉比我自己跑掉开心多了。我反正只是开始下一段逃亡而已,至少她回到了她自己绝对安全的地方。”
那个愣愣却什么都喜欢担份责任的人。
也许命运就是这样也说不定。十几年的生日愿望,为她的那一次、竟然就成功了。
“而且我也没事,”陆君仪听见受了伤、身上灰尘满满的常宁说道,“我会给自己讨回公道,叫她不要太放在心上”
陆君仪有一些明白,为什么杨舟云会这样在意这个“外人”了。
关在地牢里,说着浸满苦水的愿望,却像天使一般的孩子。
赤诚。
陆君仪想。
为何有人心中,总是能充满这么多赤诚。
“……我尽力,”她答应常宁道,“有机会的话。”
但是首先我会见到父亲
……我会了解真相的,
离去的陆君仪打起精神,漆黑而陌生的楼道中,这位少当家却更像是为自己的心虚鼓气。
我回到了我自己的家人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