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烟

第23章 枪烟

她身手并不算迟钝,然而惯于被集中保护、也了解自己被击中给下属带来的消极暗示,对战通常不是杨舟云的第一选择。被围攻的情况下她做的最多的是躲避,所幸废弃的楼房内能作为掩体的地方很多,不知多长时间的交锋过后,她明显感觉到双方的消耗,便着手开始计划反攻。

她早先注意到统连头目的行动,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拄着拐杖,行动似乎并不灵活、而他也不一定愿意距离现场太远。上层的柱子背后有一扇门通往隔间,或者是楼梯,是不错的观战位置。

父亲的结仇杨舟云早有耳闻。传奇似的领袖,脚下定是或慷慨或荒谬的一场场大战。他为红城打下的基业为组织所仰慕,而别人的视角下,这些当然是被掠夺的土地。

仇恨不是什么新鲜事。她施加仇恨也接受仇恨,红城把荣耀、连同那些历史的印记一起留在她身上,身为头目所能做的只是应对。 那个男人深远的仇恨因而并不能激怒她——她甚至觉得有些可怜,那些情绪在他以外的人身上毫无价值,甚至仇恨的对象都不能理解。

当我冲到他面前的时候,有一个头目会死去,然而对于红城和统连这两个雄厚的组织而言,也都不过是历史长卷中多一行注脚。

她想到。她尚且不记得自己那英勇非凡的父亲,当她或者他死去后,又有多少人会记得呢?


短暂的分心在楼梯走到尽头的时候结束。杨舟云屏住呼吸,似乎听到轻微的咳嗽声,实现所及的楼梯间没有、那么很可能走到了外面的长廊观察。一鼓作气踹开门,果不其然那人靠在栏杆上,她用力以上身撞击,拉开距离后迅速举起手枪,准心瞄准了他凸出的额头,腿却猛地一下中弹。

接着腹部被很自然地重击,对面人看上去瘦弱的身子鼓足了力气,男性高大的体型弥补了他体质不佳的弱势,一拳落到胃部、手骨的硬度就让杨舟云险些吐了出来,头撞到身后的墙壁,伤口肯定又出血了,再被接下来的一踹踉跄两步、狼狈滚下楼梯。


急忙赶来的杨慕月看到的便是这样一个场景。



“放下枪。”


太阳穴冰冷的触感阻止了她的步伐,轻微的硝烟味之下是那道熟悉的嗓音,决绝,隐忍,却带着恳求。

抵住杨慕月的陆君仪再次威胁:

“放下枪。”


“我要去救她。”

被控制的人扔掉了武器,却口气平和地说。

于是反而是控制者的那方、对于面前人的毫无恐惧露出无措。

“……十点钟方向。”陆君仪小声低语,于是短暂脱离冲动的杨慕月看见了埋伏的枪手。


——仍瞄准着自己,却在看到后边的陆君仪后迟疑了。


“按我说的做,”

她说,

“现在你我都没有选择。”


二楼走廊上的唐启明显也注意到了这边的交错,他低下头,看着突然加入现场的二人。

“……我打中了杨舟云的腿,另一只腿本来就有罗展的旧伤,她不能行动了。”被看着的陆君仪自然地解释道,“我们可以轻松控制她了。”

“腿……那么你是没有瞄准?”

被制住的杨慕月对上方刚刚回到拐杖上的男人怒目而视,对方却只是瞟了她一眼,眼神又回到另一人身上。

“——还是一开始就不想杀了她。”

“可是、你也只是用了拳头,”杀了她意义何在,头目作为人质的价值大于枪杀造成的威慑,她感受到父亲的憎恨,也确实不愿意对杨舟云亲自下手,“……我不明白、我不确定你想怎么做。”

她只有一发子弹。

陆君仪把弹夹仍在地上给父亲看。这就是她原本的打算,杀掉一个人,或者留着自尽,不留给自己彷徨的可能。

这一枪打出,只是为了杨舟云不伤及父亲的性命。


她已经做出选择,

只有彷徨心软持续到了最后。


男人回头看了一眼痛苦蜷缩在地上的杨舟云。

“她狼狈的样子很让我开心,”唐启说,“不过这样确实没意思。我告知了全天下今天我统连要掀了红城,却不能在所有人面前轻视、痛打这个丫头,实在是没有什么意思。我以为送你寄人篱下这么多年你多少有点感觉,夹着尾巴做人是多叫人怒火三丈的事情。”

谁知你乖顺的就像绵羊一样,她们同情你,你就爱护她们。

他指着外面依稀可见的河流,旁边一块荒芜的空地上杂草丛生。

“以前我们是在那边集会的。直到这些人占领了那边一大片的区域,驱赶我们,仅仅为了多收几个片区的碎钱、划几个名头到自己的土地上。我的父母死在那里,你的母亲死在那里,而这些人,你看看她们,你问问她们,她们心中可有悔过?甚至可有印象?”


“我敬重我老头,他是个能人。”被盯着的杨慕月说到,“除此以外并不了解。我为他干的恶事不齿,可是我们自己、没法为没参与的事负责。”

“他逃到阴间去了不是么,”对面人毫无感情地回答,“让他无辜的小孩们继续、以清清白白的身份继续开始作孽。”

他眯起眼睛示意枪手。

“那么就让他在阴间解释给你们听吧。”


陆君仪推搡杨慕月让她倚在柱子旁边,自己迎上前去。

“这种复仇没有结果的啊!”她说,那人苍老了许多的脸颊,嘶哑下去的声音,如果不是对此番场景的解读、她几乎没有把握将这人和她的父亲联系起来,“有人说你……病情已经很重了,我、你看上去真的很不好了,花了这么多的心思,现在我们已经抓住她们了,撤退吧!我们有很大的优势来进行谈判,再这么斗下去你的精神……好好活下去复仇的结果才有意义不是吗?”

况且红城……赶到现场之前的战场见闻让陆君仪忧心忡忡。

——据她所知红城并未出动全部的人马,按照之前的预估白至少保留了三分之二的人员。

“……硬碰到底,我们没有明天的。”


而此下的状况……



勇于直接上来的冲锋领袖接过话头:


“我们已经形成了包围圈,你们已经没有胜算了。”




“……哦?”唐启说,“是吗?”





始料未及的一声剧响,所有人都扶了一下手边的支撑。

“手榴弹?”杨慕月已经顾不上这边的情况,对于下方战场的回忆让她陷入慌乱,“我看到的时候就觉得担心了,这么狭窄的地方会出问题的。”

不——等等,这个强度不只……

她瞪大了眼睛。回归神来的陆君仪看向父亲毫无波动的眼睛。


“……你引爆了这栋楼?”


“我说过,”

他面色如常,

“我们可能会失败,但红城绝不会成功!”


旧楼本身结构就没有完成,基于当年的纠纷问题,称重方面并没有做到最好考量、甚至出于偷利的原因施工中掺了水分。废弃多年带来的腐坏承受不住这番动荡,脚下开始嗡嗡作响。


什么东西塌了!


杨慕月迅速跑到楼梯下方背出受伤的姐姐,看得出极其疼痛,意识没有什么大问题,然而加上之前几乎没有休养的头部、腹部枪伤,还是不得不赶紧治疗才行。她放眼身后,发现来时的紧急出口已经被碎石砖瓦掩盖,慌忙之中身边却跑出一个人影。

“走这边!”那是个和这场景格格不入的小孩,穿着T恤运动鞋,摇手叫自己过去,“三楼中央的支柱倒了三四个了,这一排边缘修了厕所和管道、墙和走道都会结实一点。”

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信她,不过此时也没有太大区别了,她跑过去,又因为杨舟云的闷哼慌忙把她放下一会儿,那孩子很自然地跟着蹲了下来,撩开杨舟云的头发摸了摸额头温度。

“……她又发烧了?”常宁像是自言自语,又看了一眼流下的血迹。

“——不会是同一条腿把?这、骨头断了吗?那你不能这么扛着她,会更难受的。”

之前医生交代的时候杨慕月心事重重并没在听,此刻转过头去问陆君仪是否知道什么,却发现那人并没跟在身边。



“你知道怎么出去吗?”


她问那个孩子,对方回应道:“我来的时候搞清楚了,这边顺着走到四楼,再从11号口右拐往下,统连的其他人都是这么逃走的——但是要快,刚才是这样,过一会儿就有更多地方不能走了。”

杨慕月做了一个决定。

“……你背着她,我看你背的动对吧?”那活泼的人听话地点点头,这交错让双方都摸不着头脑,

但清晰可见的是她们都有着共同的期许。

“你带她到下面安全的地方去,再下一两层楼就有我的部下了,或者随便红城的谁都好——就那些看起来脑筋正常的家伙们就是了,他们会迎上来照顾好头目的。”

“——你路上稍微小心一点,”不过她相信这个女孩会小心的,正如她一见面就紧紧锁在杨舟云身上的目光一样,她关心她的样子溢于言表、至于到有些慌张。“不过也不用太紧张。这不像是伤了动脉,而且她器官没有事情不会有危险的。老姐也是个狠人,不会死在这种地方的。”

“那你呢?”常宁松了了一口气。这个高个子的姐姐既坚定又亲切,轻易地就鼓舞人行动,却言语中毫不提及自己、让人疑惑起来,“你留在这里做什么?”


她站了起来,视线停留在刚刚被某人扔掉的弹夹上。

“……我还有一个,”她说,“脑筋比较死的家人。”


然后她快步离去,这份信任珍贵而沉重。常宁小心翼翼地背起那个眉头紧锁的伤员,似乎躺下的时候稍微清醒了一点,半睁开眼睛、疑惑地确认了下身前的人。

“……阿月?你怎么这么小小一个,”她声音含糊不清,“像常宁一样……”


这家伙……怎么总是个愣头愣脑的大麻烦。

“好起来吧,快好起来吧,”也不知道老周听不听得到,常宁把杨舟云给架好以后低声说,“乱七八糟的事情一大堆,我还有好多话要问你呢。”

于是灰尘碎石之中,二人稳稳当当地开始往出口前进。





发现唐启的时候他躺在角落里,依着那只拐杖,呼吸沉重得像是老旧的引擎。陆君仪不敢乱动父亲的身体,只能上前去查看他的眼珠,呼唤了几次之后意识到他已经陷入昏迷。

烟已经升了起来,地上的人似乎要咳嗽,于是她撕下衣服的一角,小心地捂住他的嘴鼻,这样的姿势无法完全扛起他,况且他是一个比她高大得多的人,陆君仪只能尝试扶着唐启的肩膀,握住手臂的时候有一种条件反射的迟疑,脑海中的胆怯不过一秒,却又马上被骨瘦嶙峋的感觉所冲击。

她看到他脸上的斑,深凹的眼眶。上次见面的时候是一个不大阴冷的冬天,他来跟她交代一些事情,陆君仪记得很清楚,他说了很多帮派中的规矩、怎么样使下人害怕你、信服你,那时候头发才刚刚开始泛白,他说他下次来的时候会检查她的口述。

然后这就是他们下次的见面。


“……你从我的人手里救了那两个人一命,现在又管我干什么呢?”

他毫无征兆地又醒了过来,陆君仪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举动一直被看在眼里。

“我不能动手杀了她们,也不能看着你死,”她说,“对不起。”

唐启沉默了一阵。

“……你不会死得其所的,懦弱的人总会在悔恨中抑郁而亡。”

他闭上眼睛说。

“就像我一样。”


她刚想说些什么,肩上的负担突然加重,又没有了回应。她不确定这是不是常宁所说的那些药品的副作用——无征兆的亢奋和低落,最终影响到生理机能。前几日的毒素造成的眩晕感还没有完全从自己的身体中褪去,她似乎可以想象、又好像完全不能想象父亲现在是什么样的感受。

不过现在自己怎么想也毫无所谓。她麻木地往前行走,脑子一片混乱,直到迎面撞上另一个人,倾斜的身体被一双手臂扶住,体温从掌心缓缓传来。

“我帮你。”杨慕月说,直率的目光一如既往地看向自己眼睛深处。

“我没事。”陆君仪回答,她知道杨舟云还需要治疗,这个人一定是刻意又折了回来。

——为了自己。

这个念头自然而罪恶,杨慕月什么不好的事也没有做过,她却从始至终最害怕面对她。

“你往前走,没事的,我能追上你们就会追上你们。”

“你不行的啊,”这个人事到如今了还在固执些什么,杨慕月不打算给她留点反驳余地,“你走不动的,刚刚站在我旁边的时候你甚至都不能时时刻刻保持平衡。”


“——你又想自己一个人结束吗?”


杨慕月问。

不告诉我也不告诉任何人。

我不追上来的话,你就一个人,悄悄地在角落结束吗?


杨慕月在意识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被吻了,那双弧度柔美的嘴唇,触感与视觉感受一样的轻柔,恍惚不已,却又美好得绝对不是仅仅存在与自己的想象之中。


“……不是的。”愣住的二当家听见那个人说,“我好不容易还清了所有的罪恶,如果你因为我死在这里,我一个人也绝对不会活下去的。”


她温暖的体温在自己身上依着,不过短短一刻,便马上被推开、后知后觉的杨慕月眼见着二人旁边的墙体轰然倒下,脚下的水泥地面崩塌出一道空隙,已经完全不能跨过。

“谢谢你,”那边的那人眼中含着泪光,一万遍感谢也说不明那双深邃眼瞳中的澎湃,“等我。”


一模一样的伎俩。这个人一直都知道,一直装作看不见,只是这次终于没有装作无动于衷。

耳边的轰隆作响敌不过心中的复杂的情绪,她望着对面,对面望着她,一个人在赌另一个人先走。

杨慕月知道自己总是退让的那个。

“我等你。”她往出口走去,却直到最后一刻才转过头去,“直到我再见到你那天之前你都欠我的,记住了,这是你没还清的!”

狡猾的、顽固的、玩弄人于股掌之间的间谍人员。

付出了感情的可怜二小姐,多少的努力也没能改变她决定的一分一毫,黯然离场的时候却带走了后者最心碎的目送。




下到二楼的时候已然是熊熊烈火,针对性的爆炸毫无疑问地摧毁了这栋大楼,燃烧弹和一系列施工的残留物加剧了火焰的蚕食,杨慕月几乎是从边缘直接跳出才得以逃离那栋建筑。下面应接的人马上将她带到可以好好呼吸的地方,她看到杨舟云稍微包扎了一下、坐在旁边指挥现场情况,那孩子对吐出的火舌有些慌张失措,杨舟云肯定也注意到了,于是紧紧抓着她的手。

她被推搡说服着加入了撤离行动的队伍,她的部下们都在耐心执行,看到她回来马上鼓足了士气,她于是也强迫自己全心参与进来,只是离开建筑物正面之时依依不舍看了一眼楼上。

“她有办法脱身的,”一旁的杨舟云说,“只要那个人想的话,是绝不会陷入绝境的。”




浓烟已经近乎叫人无法呼吸,下楼到一半的陆君仪别无选择,只能背着唐启一路往上、追逐所剩无几的新鲜空气。打开最后一扇铁门的时候他们已经来到顶楼,火苗顺着楼下的窗户试探着叫嚣,攀爬上来也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她靠着窗口,下方除去远处围观的群众以外,楼下的车辆和人员已经基本散去,她感到很欣慰。暂时放下父亲,检查这一层楼的楼道的时候发现它们无一例外地升起了高温——火势已经逼近,没有路可以下去。

陆君仪走回来时窗口的旁边,远处依稀见得那片荒芜的河岸空地,和远山上红城尖尖的风标,才意识到今日起风强烈,再过不久,就是自己离开统连那日一样、野花遍布的春天。

她多希望身边人醒着。

她也多希望不在此处、身边另有一人陪伴。

可是她此刻只能坐回地上,抱着陌生的父亲,等待最后一刻的湮灭。


他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是预言,不曾想立马就要实现。









“诶,小姐——抓住我的手!”


巨大的消防支架来到身边,在火势汹涌的楼顶无法注意到的另一边楼下,警车的灯鸣刺耳地震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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