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寿宴
——家人
杨慕月靠在白色雕花的栏杆旁,手中弄着一张信纸大小的白纸。红城的庆祝宴席进行到一半,本应在喧闹正中央的现役头目,却在角落的露台折着纸飞机。
——是什么呢?
屋顶上的尖标与信物胸针图案一致,伫立在林中又指向太阳。对这幢房子她有着复杂的感情,这里曾是父亲定下的住址,在自己的记忆里一直属于姐姐,一直出出进进的各类人员让这座建筑沾染上杂乱的气息,并不像一间正经的居所,而现在归属又落到她的头上。
既是住宅也是会议楼,家族和办公向来含义类似。这是地位的象征,统领整个家族,以精神和实务两方面一同、支撑所有冠上帮派名字的人。
眼下的人群熙熙攘攘,她分辨得出那些是红城的、哪些不是,再往后的便看不真切。即便是同一个人,今天红城的是朋友、明天也会是敌人——也可能同时都是。
她一直对这件事感到不可思议:如果守着背后的人从背后开枪,即便只是心里抱有这种怀疑而导致迟疑,那再出色的应战能力不也是白费么?
这当中只有一个豁免:帮派家族的成员。那么意味着应运而生的就是:没有家族,就没有真正的朋友;若不能成为家人,便永远是潜在的敌人。
她想到几分钟前的会场中央,身为主角的君仪姐穿了一席长裙,背后的镂空,显露出线条优美的蝴蝶骨来,令人忧心起这分薄弱的风情;面色却一如往常的端庄,与络绎赶来的客人轻松攀谈,引起、并融入一份和谐的氛围,使得内场看上去也仍旧是场再正常不过的聚会,从服装到礼仪,警察蹲伏都挑不出刺来,这就是一切布置的重点。
然而与会的所有人都清楚,西式风格、长桌食物游戏台,这样活泼随意的设定都是为了掩盖那扇厚厚窗帘布后的秘密。
那些重要的人物不会出现在游戏或食物台太久。
杨慕月看了看表,流程已经过去了五分之三。
君仪姐或许已经过去了,她想。不像自己只需在开场和仪式的时候坐在合适的位置,承担起主要社交作用的她与谁讲话,听什么贺词,被引荐给什么人,想必是每一分钟都有安排。从卧室门离开后的二人有一阵一直在一块儿,不过不久后就分道扬镳。
看到那把枪之后杨慕月的疑问卡在喉头。陆君仪深色凝重,却未见得像是紧张,这次的议会或许下风、不小心容易损失利益,所以棘手,但受邀的都是密切交往的社团,还不提开办的场所就在红城眼皮底下。
……你在防着谁?
杨慕月明白自己的家族比一般的家人们需要更多的隐私空间,她也不会将战场上的细节一一讲给上级命令者、亦或是死伤同伴的家属听。
可她做不到心如止水,有人危害君仪姐的性命,那人却选择缄默。
也或许不是,只是自己对她来说还不足以值得信任。
也许只是窗帘后的秘密又一次把她排在了外面。
第一次见时纤细而忧郁的青年,现在已经完全是受人仰慕的骨干领袖,唯一没有改变的是自己一直只能远远地看着她,看她变成自己名义上的家族中的一员,却无法参与那过程的任何一点细节。
自己这样自说自话的怜惜,肆意施加的臆想、可笑又狂妄。
这纸张在杨慕月手中来来回回、折痕太多,飞机成型了却也看上去不甚对称,叹口气扔出去的时候,还被树荫缝隙的太阳刺了眼睛。
精心剪裁的昂贵服装下,那副错愕到显得有一丝稚气的神情,便这样映入陆君仪的眼里。
做工粗劣的纸飞机只滑到了斜下方的露台上,同样打扮华丽的人顺手停住了即将坠毁的它。
穿全套正装的杨慕月很少见。第一次见她时便是前呼后拥的大家少主,也能潇洒地甩开众人、果决独行;现在却穿上了之前她嘲笑杨舟云从来不换的定做西装,独自一人在大宅的树荫后,变成了纤细而忧郁的青年。
不知道她在为什么而落寞。
各种议会之外的边角处总能看到这样的杨慕月。陆君仪发现自己常常这么想。
沮丧的表情实在不适合这个人。
可是宽慰这一项上自己向来言辞愚笨,杨慕月四处游乐,见多识广、又活泼自信,就算自己嘴里说出什么也一定会让她觉得无聊。
……而且说到底,自己不该来的。
密不透风的谈话之后,陆君仪本能性地向往户外,想念以往出现的、饮料池旁无心而轻松的小插曲,那个打扮得随时都像是要落跑、却一直安分呆在边缘餐桌上的二当家。
只有她感觉得到最微妙的情绪,开口就能听出其中的温暖和尊重。热度和细腻同时灌满身体、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了,真实看到那张脸后心却沉入死海。
如果我真的想有哪怕是一秒对得起她,怎么还会别着这把枪?
感受自己右腿的重量,陆君仪自嘲地笑笑。
出于何种心态接下的纸飞机,心中已然记不清楚,只是纸张的边缘尖利得硌手。楼上的杨慕月望了一眼开阔的四周,举起手边的酒杯,动作微小地和陆君仪打了个招呼,仿佛提醒她早上对话中小餐厅庆生的约定,于是陆君仪想起自己还没想过之后要做些什么,今晚之后,真实会发生的那个“之后”。她想象不出自己即将回哪里去,也想象不出会见到什么样子的父亲、围绕着身边的是什么样的人,只是那想象中一瞬间的映像无比清晰,被枪口指着的杨慕月眉宇不解而激愤,响声过后,那人眼瞳里的月光再也不会亮了。
她撇头走开,当家人这次没有得到回应。
那是宴会结束前、杨慕月最后一次对上陆君仪的眼睛。
“餐厅在抱怨……杨小姐,”长长的谈判桌旁,一个面容冷峻的中年男人说,“他们没油可用了。我打了他们的包票,接了人家的生意却拿不出东西来,这是不符合道义的、不是吗?”
杨慕月看过去:“油厂的事我的人一件也没有参与过。”
“不错。但谁从油厂进油呢?为了绕过你红城的多事规矩,还要我去质监局办牌照是吗?”
“那么一大批油出了事情是控制不住的,这种运输成为常态迟早会引来麻烦。你们签订的协议里承诺不走私敏感物品。”
“那么大家损失掉的钱,”他前倾向桌沿,“有没有在你们在协议里承诺的生意中赚回来呢?”
站在后面的小头目们交换眼神,前面的杨慕月沉默着靠到椅背上,于是莫开口说:“养歌手拍电影都得花时间。”
“这位……老先生,谢谢你的回答,但我想问题是问的杨小姐。”另一人加入对话,视线从始至终汇集在当家人脸上,“所以您对歌星知道多少?”
即便是作为参与者的陆君仪,也说不出多少能让其余与会者满意的消息来。陆君仪扫视周围,一边被无礼言语暗示住口的莫面色不快,白从始至终都没有插手帮忙的欲望。帮派间的谈判地位大于一切,所有干事的缄默便显得理所当然。
内忧已经实现,只要动荡展现给其它帮派看到,松散红城的最后一步棋就已经完成。失约的领袖不会得到有力的外援。
她背着手站在后面,只能看到杨慕月隐约的侧脸。自己之前告诉过她不要回头,会向其他人发出动摇的信息——那是经验性的实话,也是装模作样的告诫。但不论如何现在都有一丝庆幸,她不需要再用眼睛再去骗她多一次。
快结束吧。
她闭上眼睛,也不想听见任何人说话。
她今天为这人准备了两次上刑,现下不是更痛苦的那一次。
“我知道的不多,除了那位姓吕的歌手来找过麻烦。”
意料之中的答案,被独留在尴尬处境之中的临时头目令人惊讶的坦诚。
“这么说黄志隆病床养伤三个多月,誓不再和大家有所来往,这件事您参与其中?”
“是我射中的,右腿大腿骨。他们开枪攻击我的副手。”
席间一片哗然,几个年纪大的人脸上已然挂不住蔑视。
“你浪费了我们二十三个人的二十分钟,”一位拄着拐杖的与会者说,“你还真是和你姐姐不同——一个道貌岸然,对人家讲着大道理实则为自己人谋求利益;一个鼠目寸光,蠢到别人甚至连利益都不屑和你谈。”
她低头解释道:“我只以为今天是我姐姐夫人的生日宴席,你们既然要问,我就说。我只准备了会场餐点和娱乐,还希望大家不要动气、好好放松聚会就好。”
那出声的老者走向门口,其余人陆陆续续也站起来,或骂骂咧咧、或不留一句话地离开房间。椅子的声音轰隆作响,这是这间会议室最吵闹最无礼的一次谢幕。直到来到通往大厅的入口处,这群愤怒而不满的人流才一下子止住。
会场的中央,麦克风前传来动人清丽的歌声。
“星灿的当家小花?洪……等等,那是洪世齐的女儿?”
一首献给寿星的歌很快唱到了最后,面色雀跃的她谢过观众的掌声、最后与一众人身后遥远的杨慕月道了声感谢,便在众人的交头接耳之中悄悄离开了会场,留下震惊的与会者们、思索片刻过后,重新回到那间小小的房间。
“我没想到事情会这么戏剧化。”
彻底结束后的当夜,重新回到家中客厅的杨慕月说,
“……洪小姐不能被带到会议厅里去,那样太不安全,被问太多太细的话也很麻烦。我欠了她一个巨大的人情,只是私交而已,所以只能求她在台上简单地露个脸就跑掉,吓吓他们。”
陆君仪既没有赞许也没有斥责,杨慕月为自己的突兀安排还是有一丝后怕。
“条件呢?”对方突然问,“你帮洪世齐做过什么事?”
“不是的,”想起这阵子喝过的酒,赶过的场子,杨慕月一下子还觉得有些头疼,“……洪小姐是个性格古怪的大小姐,她在家里排行好像是第六还是第七。进这行洪老板本身就不乐意的,她硬是要做、才做出了名堂。”
“——是个很……新奇的人。她叫我在她过生日的事情到场,似乎是觉得年轻的黑帮老大参加她的派对很有面子吧。”
追求刺激的有钱人。但也算是半斤八两吧,若不是两个心性狂放的家伙,也做不出这么离奇的交换条件,欺诈了一帮真正枪火刀尖的帮派老油条。
“按照后来的反应来看,似乎合作关系这件事还能再拖一阵,”放好外套的杨慕月坐下,顿了顿,“姐她有消息吗……?”
“没有。”君仪姐回答得很快,仿佛选择题似的、也没有什么补充。
也许我该说有,她受了点伤、很快就回来了。
话音刚落陆君仪就有些后悔,最后一次对话她不必再强板着脸了,说出真话、让对方开心一些也没什么要紧的,但是喉咙的肌肉仿佛已经习惯。
也许自己有些生气,红城的信任没有像预计的那样垮掉,因为杨慕月做了多余的事情。
然而事实是她感到这时候怎么样都无所谓了。自己暴露杨舟云的电话到现在已经过去好多个小时,没有武器、处于暗处的她肯定已经暴毙街头,现在一场大型宴会已经结束,所有人都筋疲力尽,自己和红城最后一个姓杨的人待在理论属于她自己的屋子,画上句号不是什么难事。
枪手K之前说他杀人之前喜欢叫对方注意到,哪怕他是个狙击手,距离太远大有风险,慌张恐惧的眼睛都叫他兴奋不已。
自己不是个合格的刽子手。
听到这里的陆君仪只觉得颤抖。
“但估计快了,她应该没什么事。”唐突地加上,陆君仪又说,“不知道她听说你出卖色相保组织、会不会觉得很欣慰。”
“什么?”一瞬间杨慕月竟然分不清陆君仪是不是在开玩笑,“你说洪小姐是搭讪?还是你说我在搭讪……我可不觉得跟他们一起有什么乐趣,红城的聚会还能找人打打桌球,明星之间的乐子能是什么?化五个小时的妆过去端着吃杯子蛋糕吗?”
“再说她大概有男朋友、还是说叫未婚夫了,我对洪小姐也没什么别的……”她转了转眼珠,对面的陆君仪仍然没有表情。搞不明白这番对话的起因到底是什么,杨慕月觉得自己有点反应过度了,一些话没有过脑子便脱了口。
“姐回来我也会说一样的话,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一开始我大概就没有权力隐瞒……对你对姐都是。”杨慕说下去,她压根也不是会想着去圆回来的人。
“大概不是一个好的生日礼物吧,抱歉。”
勇气,鲁莽,荒唐,都是很接近的词。梦幻与残酷都在一瞬之间。
陆君仪脑子里冒出很多想法,但今晚她心里只能有一件事情,结束之后其它的一切都不再有意义。
陆君仪默然走得更近,杨慕月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盛宴过后没有换下的华装在居住用的房子中格格不入,一点在灯光下恰恰好的妆容,在私密的黑夜中也显得媚态横生。君仪姐走路时会稍微压下胳膊的摆动,走向自己的时候杨慕月感到有些目眩,好像在接受天上之人的审判、又克制不住地注意她的手臂线条。
……哪里不对
她一言不发。
下意识地闪避眼神,杨慕月却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预计到对方会斥责,会冷漠,会失望;君仪姐是一个会使用语言的人,杨慕月不期望过自己会扰乱她的心神,冲口而出的更像是认罪,自己便可以想到几百种婉拒和规劝的说辞。
身份,性别,场合,时机,性格,从过去到未来,能将她们合到一块儿的东西寥寥无几。
沉默给了杨慕月恐惧,也给了她期望,直到那人陌生又熟悉的身姿慢慢嵌入自己身前,
——一柄小小的枪支抵住腹部。
啊……原来是我吗?
谜底呈现的瞬间有一丝莫名的释然。
“今天不是我的生日,”
她说,
“但还是,谢谢你。”
耳边一声微乎其微的哽咽,身体的反应快于脑子的人急速地后退,却被身前人制住,扳机扣动的时候她几乎能听到机械零件的摩擦。
砰——!
杨慕月倒在茶几旁边,喘着粗气望向门口开枪的杨舟云。枪眼留在挂画的旁边。
一瞬间的疑惑太多,一时间地上没有动作,杨慕月醒过来似的翻身找到另一边的陆君仪,吞咽的动作完成之前眼疾手快地抢出了嘴里那片药丸;胶囊已经破裂,浅色的粉末留在那位女性的嘴角,散落的头发落在杨慕月臂弯之中,那双黑色的眼睛紧紧闭上了。
蒙在鼓里,无能为力。
她仍旧习惯不了这种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