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禁

第1章 雨中现场

夏天的雨来得又快又急。埃弗顿·卡莱尔和司机亚伯拉罕·费舍尔躲在停靠路边的最新款奈特牌小汽车里,眼看雨水像溪流一样从车窗上倾泻而下,耳边尽是豆大的雨滴打在铁皮车厢上发出的爆响。


“先生,这雨似乎越来越大了,”雨势久久不见消停,亚伯拉罕·费舍尔忍不住建议道,“车里有伞,要不然您先回去歇歇,我去外边等着那位侦探。”


卡莱尔先生多半不会同意,亚伯拉罕在说出这番话之前就知道这一点。他不过是个司机——虽然在某些人看来,司机是大佬们最信任的亲信,但这条规则并不适用于他和卡莱尔先生之间的状况。亚伯拉罕是三年前从殖民地过来新大陆的移民,靠着在老家帮村子里运货摸索出的开车技术当上出租车司机,后来在一个很偶然的情况下,被卡莱尔先生雇佣为自己的私人司机。


埃弗顿·卡莱尔是一家名为黑猫小姐的餐厅的经理,在这家餐厅的地下,隐藏着在拉博尔城中心区非常有名的一家地下酒吧。一年半以前生效的禁酒令使得生产和贩售酒精类饮品在新大陆成为犯罪行为,但这只是将酒精业变成了一个暗地里喷发的大金矿。表面上,禁酒专员们从酒厂和仓库里查封摔碎一箱又一箱的美酒;地面下,酒客们挥舞着钞票购买任何一种酒精饮料,无论它是否兑水,来自个人还是帮派。卡莱尔先生靠这件事发了大财,亚伯拉罕从他很快更换的座驾中就可以看得出来。


不过,经营一家地下酒吧,最要紧的一点就是掌握货源。在这件事上,各有各的门路,卡莱尔先生的门路在国外,新大陆北方的自治领里有一家酒业公司定期为他提供精选美酒。来自国外正经酒厂的酒精饮品在市场上具备相当的吸引力,能够获得这种货真价实的美酒,也是地下酒吧名声的一部分。然而这一次的运输似乎出了点问题,否则他们不会在星期天上午九点钟出现在这条通往海滨的小路上,冒着大雨在一辆翻倒的货车和两具尸体旁等待侦探的到来。


亚伯拉罕非常清楚,在这种情况下,卡莱尔先生不可能会放心地让他独自留在这里等待,但身为一名司机,他必须适时体谅雇主的辛劳。


“不。”埃弗顿·卡莱尔简洁地拒绝了亚伯拉罕的提议,“我们继续等。”


做一名活得长久的雇主的秘诀之一,不要过分相信你的司机。在雇佣亚伯拉罕之前,埃弗顿调查过他的背景,知道他是殖民地来的移民,并且在老家的村子里帮忙运货。他在拉博尔城里没什么亲戚,除了出租车公司的同僚也没别的朋友,成长环境和人际关系都比较简单,不必担心是禁酒局安插的探子。埃弗顿知道自己可以相信他载着自己去各处谈生意,不必担心他出卖自己的行程消息,然而也仅此而已了。这场不幸的事故,和待会儿要来的侦探,都是必须由埃弗顿亲自来面对的。


终于,从雨声的帘幕里,隐隐传来引擎的声响。没过一会儿,一辆莱姆牌小汽车便从道路弯道处驶来,停在了埃弗顿的车后。司机撑着一把黑色长柄伞离开车厢,来到前车的驾驶室外,轻轻敲了敲车窗。


亚伯拉罕立马打开车门下车,在新来的司机疑惑的目光下,冒着雨从后备箱中取出雨伞撑开,然后才打开后座的车门,请卡莱尔先生下车。


“华尔特小姐,等你好久了。”下车后,埃弗顿走向新来的司机,和她握了握手,“这场雨来得也太不是时候。”


“季节如此。”阿比盖尔·华尔特假装没有听出埃弗顿话语里的抱怨,转头看向不远处的事故现场,“这就是你所遇到的麻烦?”


“是的,我想柯丝坦夫人应该已经告诉过你……”


阿比盖尔立刻打断了他:“她只告诉我你遇到了点麻烦。夫人很忙,没有时间做这种小事。”


埃弗顿自然地露出后悔的表情,“当然,是我对夫人无礼了。昨晚我有一批货从自治领运来,按照过往的做法,我派了两位司机开着货车来码头接货,然而他们没有按时回来。我打电话给守在码头上的朋友们,请他们沿路找一找,最终他们发现了这个。”


“接着你立刻打电话给了柯丝坦夫人?”


”我没有别的选择。“埃弗顿强调,“酒吧损失了一大笔钱,我这个经理可兜不住。”


阿比盖尔耸了耸肩。雨水顺着她的动作从伞面上被抖落下来。


“我很怀疑夫人会在乎这么一点儿小钱。”


埃弗顿咬住后槽牙,从鼻子里笑了笑。“但她派来了你,她的侦探,不是吗?如果柯丝坦夫人不在乎这些损失,那她就会告诉我一个警察的名字,让我把这起事故送到他的办公桌上。”


阿比盖尔有些吃惊地扬起眉毛。埃弗顿说得没错,口袋里没有几个徇私警察的人,不可能有能力暗中开办地下酒吧,这起事故之所以需要通过侦探来私下调查,显然不是出于对酒吧被牵连的顾虑,而是因为夫人想要动用私刑来处罚那些有胆子袭击酒吧的暴徒。可是埃弗顿既然能想到她赶来的原因,为什么就意识不到,钱并不是此刻的唯一问题呢?


“……埃弗顿,你很聪明,用自己的脑子就应该能想明白这一点:她在乎的是另一些损失。”


柯丝坦夫人的侦探摇了摇头,走向前方的事故现场。埃弗顿站在原地,用阴沉的目光看了一会儿她的背影,嫌弃地啧了一声,从亚伯拉罕手里抢过雨伞,大踏步地跟了上去。


阿比盖尔透过雨伞边缘倾泻而下的雨水帘幕,仔细地观察着事故现场。毫无疑问,车辆的翻倒并非意外,扭曲变形的底盘暗示着一场曾经发生的小型爆炸,而路面上的坑洞和旁边溅射出来的泥土也印证了这一点。两名司机一个死在驾驶座上,另一个努力逃出了副驾驶,却被射杀在货车旁不到五步的地方。好消息是,雨水早就冲刷掉了所有血迹,因此这一场面显得并不如刚发现时那样残忍。


做完袭击杀人的脏活后,他们撬开了货厢的门,原本承装着烈酒的木箱从里边七零八落地漏出来,破碎的玻璃瓶里满满当当都是被雨水稀释到没有一点儿黄色的液体。就算禁酒局的专员们站在这儿,估计也会摸摸鼻子笑着走开,因为这玩意儿连马尿都比不上,更别提被称作酒了。


“这两个司机是谁?是我们的一员吗?”


埃弗顿轻轻地点了点头:“安东·加勒托夫和约翰尼·卡特。约翰尼是混血狼人,他父亲是银火部族的——你也知道杰森有多排外,柯丝坦夫人好心地庇护了他和他的母亲。加勒托夫是约翰尼在拳击俱乐部里交到的朋友,他替加勒托夫做了品行担保,我干脆就让他们一起搭档。”


“亲密朋友一起工作,这安排恐怕不大好。”


“我给司机们设定了严格的出发返回时间,每一次卸货的时候都仔细清点货物数目,就算他们想合起伙来偷东西,也没有机会。正是因为我所制定的制度,这次才能及时地发现事故的发生。”


阿比盖尔没有对此作出评论,对人所制定的规章拥有绝对信心到底算是埃弗顿的可爱之处,尽管他的回应与她想要提出的问题毫无关联。她走上前去,检视死在外边的那具青年尸体。他看起来不过二十四五岁,身穿今夏流行的亚麻衬衫和过膝短裤。如果不去看他身上的三个弹孔,他几乎就像是一个倒在路中央睡觉的醉汉。


“这是卡特还是加勒托夫?”


“你看不出来?当然是加勒托夫。如果约翰尼逃出了车厢,那他怎么着也能留下那些家伙中的一个。”哪怕是混血狼人,狂化后的战斗力也颇为可观,埃弗顿遗憾地摇了摇头,“可惜他运气不好。爆炸几乎就发生在驾驶室下边,那地方的变形最严重,他完全被卡在了里边,人家随随便便就在他脑门上来了一枪。”


“确实,他昨晚的运气不错。”阿比盖尔从加勒托夫短裤的口袋里掏出一卷纸钞,钞票里边夹着两张已兑换奖金的拳赛赌票。赌票上登载的比赛时间就在昨天晚上,看来这家伙是先看了拳赛,然后才来工作的。


“你该不会想拿走死人的钱吧?”埃弗顿看着阿比盖尔将伞柄夹在腋下,细致地按面额将纸钞整理好,忍不住觉得有些荒谬。虽然他听说过有的警察会拿走尸体上搜到的钱,但绝没想到这事竟然会发生在自己面前,而且是由柯丝坦夫人的侦探做出来。见鬼,难道她不从来都是具备更高道德标准的那一个吗?


“他已经用不到这个了,咱们可以把它带给他的家人,或是别的什么需要它的人。”阿比盖尔将整理好的纸钞卷递给埃弗顿,埃弗顿果断地摇头,拒绝和这笔钱扯上任何关系。阿比盖尔耸耸肩,将钞票塞进粗呢长裤的裤兜,说:“不过你最好考虑一下,为什么对方没有偷走这笔钱。说真的,我并不特别明白为什么我必须得过来调查,这现场已经足够说明所有真相了。再加上一点跑腿工作……”


她想要摊开双手,用肢体语言来表示自己的无奈,可是她还得用一只手来撑伞,所以只好又耸了一次肩。埃弗顿沉下目光,怀疑地问道:“你都知道了?”


“缺少一点细节,不过大体上,是的。”阿比盖尔说:“关键就在于他们没有拿走死人的钱,也没有打扫那些碎掉的酒瓶。”


埃弗顿皱起眉毛,看看地上加勒托夫的尸体,又看看货车后散落的酒瓶,用力地想了想——或者说,做出思考的动作,然后放弃了。


“告诉我他们是谁,我会处理好。”


阿比盖尔用没有撑伞的那只手整了整头顶的报童帽,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


“这恰好是目前欠缺的细节之一。但我会告诉你这是怎么回事。首先,正如你也看出来的,这是一起有所预谋的袭击,因为你如果事先不了解行车路线和时间的话,压根儿来不及埋设炸弹。”


“我更情愿了解为什么他们没有偷钱很重要。”


“因为这说明他们偷了比这些小钱更值当的东西。”阿比盖尔说:“碎在木箱里的酒瓶?埃弗顿,你和我都知道哪怕是兑了五倍水的朗姆酒都能卖出一盎司五十块的高价,他们不把能拿走的都拿完才怪。”


埃弗顿似乎有点明白了,但他还没完全揣摩清楚。他眨了眨眼睛,慢慢地接着阿比盖尔的话说下去:“可是他们没拿。或者说,他们让我们认为他们没拿。”


阿比盖尔点了点头。


“我想,如果你仔细清点所有木箱和酒瓶底,最终会发现数量比酒厂告诉你的要少一点儿。他们应该是搬走了货厢中靠里的那些酒瓶完好的木箱,最近我听说,完好无损的玻璃酒瓶在市场上也是供不应求。”


“所以这不只是一场袭击。这是一次抢劫。”埃弗顿骂了一句脏话,“我要用鞭子抽烂他们的皮!你能现在就把他们找出来吧?”


很显然,阿比盖尔还想说些什么,但她转念一想,没有说出来。她已经在这位地下酒吧经理身上要求了足够多的冷静和理智了,再进一步对他们两人都不是好事。阿比盖尔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将思绪放平,想象着两个司机驾着货车行驶在这条路上,然后把自己扔了进去。


埃弗顿看见侦探的眼睛在一瞬间变成了钢铁一样的无机质颜色,随后她脸色一白,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他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一步,然后才意识到自己并没有什么办法能够缓解她此刻的不适。他只能扶起阿比盖尔快要脱手的伞,令她不受雨水侵染。


“过程比我想象的要久。”阿比盖尔很快恢复了正常,她说:“是斯卡法诺家族的小子们,埃弗顿,他们故意抢夺我们的货源,要在他们今晚组织的宴会里提供。你得挽回酒吧的损失,同时给他们一个教训,但不要弄成血仇,夫人在这件事上,另有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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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见面啦朋友们!虽然夏天好像不是传统意义上适合我开新坑的季节,但尝试一下新选项也未尝不可!是我认为有趣的新故事,Please enjo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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