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3
“我想我真是太累了。”
暗红的葡萄酒刚刚触及水晶酒杯宽大的杯肚,斜卧在沙发上的女人就这样说。她看起来经历了充实且繁忙的一天,盘起的金色头发松散地垮塌下来,衬衣的衣领也无法再严丝合缝地护住洁白的皮肤和突出的锁骨。在酒店房间气氛浪漫的暗淡灯光下,由酒精洇染上粉红色的精致脸蛋上满是疲倦。
斟酒的手没有因为女人的婉拒而抬起,它持续而稳定地将葡萄酒注入酒杯,直到杯中的酒液足有两指深才停下。这只手放下酒瓶,将酒杯递给女人。
女人接过酒杯,轻轻地嗅了嗅葡萄酒富有莓果香的气味儿,嘴唇停留在轻薄的杯壁前,却并不吻下去。
“这样好的葡萄酒,现在可不容易得到。”
男人有着一把低沉磁性的好嗓音,为他的话语平添了几分诱惑力。他向另一只酒杯里注入大半杯葡萄酒,仿佛要证明自己观点一样的喝了一大口。
女人看着他喝下美酒,微微一笑,将酒杯靠近嘴唇,浅浅地啜了一口。
“即使饮酒本身并不构成违法行为,但我们也不应该放纵口舌的享受,忽略理智的声音。”
男人也笑了。他本来就有着一张年轻的面庞,笑起来更显孩子气。他又喝了一大口酒,说:“刘易斯小姐,真正的勇士,可以站在欲望的深渊前而不动摇。”
“这真是非常自以为是的说法,马洛先生。”
“是吗?”马洛先生故作惊讶地扬起眉毛,“那也许我在这件事上也判断错了?”
没有说更多的话,他倾过身去,亲吻了刘易斯小姐。两人缠绵了片刻方才分开,刘易斯小姐有些羞赧地眨眨眼,举起酒杯来喝了一口酒。
“看来我还不至于过于自以为是。”马洛先生说:“你想先洗个澡吗?”
“当然。”
他们一同走进浴室。暧昧的气氛伴着水蒸气逐渐升温,然而就在一切看起来都很顺利的时候,困意席卷了刘易斯小姐,使她在浴缸里就闭上眼睛睡着了。
马洛先生尝试着叫了她几次,甚至不大礼貌地推了她两下,但刘易斯小姐没有任何要醒过来的征兆。见状,马洛先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拉开浴缸里塞住下水口的塞子,放干包裹着刘易斯小姐的热水,紧接着离开浴室,从放在沙发上的公文包里取来一把手术刀和一包草药。
他先用蜡烛的火焰点燃草药,在草药焚烧的烟雾里用古老精魂传下来的精魂语言念出一长段咒语。接着他拿起手术刀,剖开了刘易斯小姐的下腹,以熟练的手法从中取出一只完整的肾脏。马洛先生将取出的肾脏小心地装进之前存放草药的纸包,然后用一张纸挑起地上草药燃烧过后留下的灰烬,将它洒进刘易斯小姐被打开的腹部。
奇异的是,当草药灰接触到那些被切开的血管时,血管们仿佛有了生命一般,扭动着自行相互对齐,吻合处渐渐地粘连起来,没过多久,就愈合到那地方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另一颗肾脏一样。
马洛先生吐出一口沉重的浊气,露出欣慰的笑容来。即使只是连通几根血管,治愈法术的实现也并不容易,他值得一些成功的喜悦。不过能够留给他高兴的时间不多,刘易斯小姐的腹部尚且需要缝合。马洛先生再度回到客厅,从公文包里取出一盒看起来像是军需品的医用缝合针,来到浴室,娴熟地替她缝好腹部皮肤。
做完这些,他又念诵了一段咒语,踏灭草药灰中残留的火星,又熄灭点过草药的那支蜡烛,再用干燥的浴巾盖好刘易斯小姐在浴缸中沉睡的躯体,这才用淋浴喷头冲洗起自己染血的身体来。洗完后,他穿上衣服,收拾好一切东西,毫无留恋地离开了。
阿比盖尔猛地跳回现实,强烈的不适感从脑门儿中央漫到肠胃,但她这一次忍住了没有弯下腰去干呕。
一杯水递到她手中,她转过头,不出意外地看到夏洛特关切的眼神。
“你该不会是从头开始观看的吧?”
“尽可能收集更多信息嘛。”使用能力后的不适来得快去得也快,阿比盖尔喝了一口水后,就已经平复得七七八八了,“这事儿还蛮奇妙的。”
要让阿比盖尔说出这个字眼可不容易,夏洛特立时起了好奇心,问她究竟是怎么回事。阿比盖尔摇了摇头,用警告的语气说:“我通过能力看到的过去,你可不能写到报道里。”
“暗示性地写也不可以吗?我能够把它写得像是我编的。”夏洛特和她讨价还价,“连你都说奇妙的故事,肯定能吸引很多读者。”
“如果这起案件能够得到完美解决,那倒是可以,但目前绝对不行。”阿比盖尔说:“你都已经有抢先报道了,再写得绘声绘色,你说凶手会不会想要来杀你?”
夏洛特不以为意地歪了歪头,“鉴于我和你一起住……”
“所以就更不行了。”阿比盖尔立马接上下句,然后轻轻地哼了一声,问:“你到底想不想知道?”
“想!”追寻故事是夏洛特成为记者的原动力,哪怕不能写出来,她也想要获知情节。阿比盖尔想了想,将自己从过去碎片中看到的一切以简练的语言说了出来。夏洛特听完后,陷入了一段时间的深思。
“这故事确实奇妙,某种意义上倒是契合‘酒店艳魂’的传说。我猜他也许在给女士的酒里加入了些许麻醉剂,照这么说来,这比起一场谋杀,倒更像一场手术了。不,比手术还要神奇。至少我还不曾听说过有哪一位医生能够取出一只肾脏,而不至于令患者死亡的。”
“这都是法术的结果。他很聪明地结合了草药法术和精魂法术,以精魂法术诱导血管相互连接,又提取出那些草药的愈合特质粘连伤口。而且他用来施咒的是精魂语言,而不是从超然中发起的范式魔法,说明他没觉醒过法师天赋,是个自学成才的普通人。”
夏洛特疑惑地问:“这之间有什么区别吗?”
“我知道得也不很确切,主要是听阿尔忒弥斯说的。你还记得她吧,三月份的时候她来找过我一次,借走了我的枪。她本人是一位货真价实的法师。”
夏洛特决定暂且不要询问这位法师为什么会需要借走阿比盖尔的枪,尽管她身为记者的本能已经嗅出这背后必然有一个有趣的故事。她只是点了点头,继续听阿比盖尔解释。
“据阿尔忒弥斯所说,一个普通人要成为法师,需要从超然界中觉醒,并在超然界中的本源塔内刻下自己的真实名姓。超然界可以看做是我们所处现世的灵魂所在,而本源塔是曾经超然界与现世尚未分离时,由原初大能所修建的实质与灵魂的锚点。通过在本源塔里刻下真名,法师本身成为现世与超然界间的桥梁,从而拥有通过超然影响现世的法力。”阿比盖尔认真地解释道,“但这个世界上也存在其他方式的法术。古老精魂是一种超自然生物,天生掌握通过咒语施放法术的能力。有一些想要成为法师却无法觉醒的人发现,强行精准地背诵复述精魂施法时所念诵的咒语,也能造成精魂法术的效果。于是他们暗中集结起来,一代一代地收集传递咒语,积累到现在,已经不亚于很多觉醒过的法师了。”
“也就是说,使用精魂法术的人,不是自己具有超自然力量,而是用语言骗过了机制。”
“或者说,精魂的语言就是它们法术的本质,在这方面的理论还蛮多的,不过没人能完全搞明白。一些比较聪明的精魂法术使用者会尝试根据语言规则去改变咒语,从而发明出新的精魂法术。然而成功率很低,有时候还会带来危险。”
“那这家伙在法术发明上很有天赋。”
阿比盖尔赞同地点了点头。尽管她入行时日算不上久,但出于工作需要,结识的各色人物不少,可她从未听说过能有这样精细玄妙的治愈法术。觉醒法师的治愈法术,需要将伤者置于绘制的范式法阵当中,再用秘法语言施咒——这是一种为了保护传承而发明的加密语言——超然的力量会赋予血肉活性,使它在短时间内以不造成躯体负担的情况加速恢复。而如同阿比盖尔这样可以寻溯时间的被浸染者,在实力强大的情况下,可以直接透过历史重建受损的躯体,同样也能达成治愈效果。
然而这些都与那位马洛先生所使用的法术不同。正如夏洛特所说,马洛先生的治愈法术更贴近于手术,只是法术效果比医生的手更灵巧准确,同时也不需要别的药物来稳定患者状态。加之他那娴熟的解剖与缝合的手艺,阿比盖尔推测,这位马洛先生一定有医学学习的背景。
“如此看来,他和前几起谋杀案的凶手并非一人。”夏洛特道:“我看过前几起谋杀案死者的照片,凶手非常残忍地损伤了他们的躯体,显然与这位细心保全刘易斯小姐性命的先生不同。”
“但他仍是非法获取了人类器官,这总得有个解释。”
而且还有一个疑点。阿比盖尔想。她并没有在这里感受到令康拉德如临大敌的那种扭曲的像煤灰一样的气味儿。这是很正常的现象,犯罪现场随着时间流逝,诸如气味这类信息本就会自然损耗,况且这里草药味儿这么浓厚,而她的感官也远不如血族敏锐。
不过在过去的影像里,她的确是嗅到了一点儿令人恶心的气味。更准确一点地说,她获得了恶心感。那不像是感官上的痕迹,而是某种隐藏在灵界中的物质转拓给灵魂的印象。鉴于康拉德在成为血族时已经失去了完整的灵魂,阿比盖尔目前倒是找不到人来讨论这一理论是否正确,更别提分析它背后的成因了。
夏洛特点点头,同时提醒道:“如果这是一起单例案件,那么受害者的选择就必然和动机密切相关。”
“是啊。”阿比盖尔说:“也该去问一问受害人了。夏洛特,辛苦你陪我到现场来。”
“独家的抢先报道嘛,我可不会嫌多。”夏洛特意识到这就是她退场的时刻,她已经获得了所需要的报道素材,而阿比盖尔也在她的帮助下厘清了这是否和先前的几起案件出自同一人之手。延续搭档关系对接下来探访受害人的工作并无裨益,不如就此分开,各自工作。
阿比盖尔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继续说:“在你回去的路上,能帮我一个忙吗?我觉得刘易斯小姐突如其来的昏睡不大对劲,如果是被凶手下药的话,最可能的机会还是他们所喝的酒。”
夏洛特扬起眉毛,露出暗示性的微笑:“当然。你想我帮你送到什么地方去做检验?这次总不能是警局检验科了吧?”
这可是酒精,送去官方部门无异于自投罗网。阿比盖尔知道夏洛特有一位在拉博尔中心医院检验科工作的朋友,只消五百元就可以买到一次水平高超且保密性极佳的药物检验服务——当然这保密性并不对收取一成介绍费的引介人夏洛特适用。
不过,她当真需要一次水平高超的检验吗?从凶手目前的行为来看,他总是遵循着普通人的逻辑和方法,也许在下药方面,他也不至于使用特别复杂罕见的药品。
“我现在手头没有那么多钱。”想了一下,阿比盖尔说,“可能要辛苦你把它送到另一个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