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4
圣玛瑞安医院离灰熊酒店不远,想必康拉德当时考虑到了过远的行程对被害者的身体可能造成的压力。不过这家医院是教会慈善医院,主业收治弃婴和贫寒教民,对锐器造成的外伤恐怕没有多少诊治经验。幸运的是,刘易斯小姐没有受太重的伤害,普通的护理与关照大概也足够了。
分诊台的一位好心护士为阿比盖尔提供了卡门·刘易斯小姐的病房号和床位号,基于某种她是刚得到通知来探望刘易斯小姐的亲戚的错误印象。
手里一定得拿花,如果你想从护士哪儿问到任何事情。只要你手里拿着花,他们就会以为你真的是来探望病人的。当然啦,探望病人也是阿比盖尔前来的目的之一,所以倒也不算欺骗善良的医务工作者。
阿比盖尔轻轻推开312病房古旧的木板门,向3号床上的患者露出灿烂的笑容,举起手里的花束:“卡门·刘易斯小姐?”
“拿开一点,我过敏。”病床上的黑发女人说。她看起来仍然十分虚弱,脸色异常苍白,语气却很坚定。她没有对阿比盖尔的身份表示异议,看来康拉德给她补足了背景。
“非常对不起,时间紧张,来不及做详细周到的背景调查。”
既然刘易斯小姐对鲜花过敏,阿比盖尔便不再向前。她环顾了一下病房内部,四个床位里,除了刘易斯小姐所占据的3号床,就只有斜对面的2号床上有患者入住的痕迹,但那位患者现在并不在病房内。病房的窗台上放着一只粗陶花瓶,花瓶里插着几枝从医院花园中就地取材的鲜花。然而大概是护士工作太忙的缘故,这间病房花瓶里的花都有些蔫了。
阿比盖尔走到窗边,取出粗陶花瓶里蔫掉的花枝,将花束里的鲜花替换了进去。更换鲜花的过程中,她习惯性地看了看窗外,发现这间病房的窗户所朝向的,果然是医院的花园。此刻是下午四点过,花园里散步休憩的人很多,甚至还有借着景色喝下午茶的王国人。她不动声色地合上原本虚掩着的窗户,顺便落了锁。
“很擅长隐秘工作嘛。”刘易斯小姐意味不明地评论了一句,接着道:“我一直听说,柯丝坦夫人手下有一位擅长破案的假小子。”
阿比盖尔的眉毛隐忍地绷了起来。“假小子”是战后出现的用来称呼选择穿衬衫长裤的女子的戏谑称谓,她一向很不喜欢其中暗含的区别对待的目光。
“我是阿比盖尔·华尔特,康拉德·穆勒少尉委托我负责这一案件。”
刘易斯小姐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即使患病虚弱,她也能觉察出阿比盖尔的话语里故意对抗的意味,这也是她意料之中侦探会有的反应。将时间过多地浪费在一时兴起的控制权角力上并不明智,她很快问道:“你刚从酒店过来吗?”
“是的。”阿比盖尔想了想,故意以捎带挑衅的语气补充道:“你非常幸运。”
刘易斯小姐轻轻一哂,“从不幸中偷来的幸运,总是这样。”
“也许生活就是如此。”阿比盖尔稍稍停了停,给予话题一些转向的时间,道:“昨天晚上的事,你还能记起来多少?”
“除了他是怎么动手的,我全都记得。昨天晚上我和一位客户共进晚餐,结束之后心情不大畅快,就去舞厅里玩一会。他就是在舞厅里找上我搭讪的,而在那时候,我也没什么拒绝他的理由。所以我们在灰熊酒店要了一个房间,打算一起度过一个晚上,但我在洗澡的时候就困到睡了过去……等醒来的时候,已经置身血泊里了。我知道柯丝坦夫人有处理这类事件的门路,于是打电话给安妮特,很快她就派来了穆勒少尉。”
她讲述得平稳又流畅,不知道此前在心里默默练习过多少遍。尽管阿比盖尔非常赞许她直面创伤经历的勇气,但对于侦探来说,这样缺乏细节的叙述反而价值不高。
“你知道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
“我知道他在一个很不合适的场所完成了一次成功的手术。”刘易斯小姐低头看向自己隐藏在薄被下的腹部,“毕竟有一道缝合好的伤口,不大可能想不到他剖开了我的腹部,做了一些操作。他的技术很高明,医生说我除了失血过多,状态都还不错,不过除非重新打开我的腹部,他们不能知道他到底做了些什么。”
阿比盖尔点点头,轻描淡写地说:“他取走了你的一颗肾脏。”
震惊只是一瞬,很快,刘易斯小姐的脸上也浮现出迷惑的神情来。
“一颗肾脏?他需要这有什么用呢?”
“这事儿我们现在只能问问你了。他是怎样来和你搭讪的?”
“你认为他认识我?不可能。我从不忘记一张认识的脸。”
刘易斯小姐向阿比盖尔的怀疑投以尖锐的不悦目光,阿比盖尔像是被抓住马脚一般赧然一笑,然后摇了摇头,坦诚地向她说道:
“我希望你能尽可能地回忆,细节越多越好。判断的工作,请留给我来做。如果你已经下了结论,又不接受其他可能性,那么我在这里的工作就没啥意义了。”
“某种程度上,你听起来像我的心理治疗师。”刘易斯小姐皱起眉毛,很仔细地想了想,然后说:“很难分辨清楚在舞厅里向你搭讪的人是从哪里来的。我只记得他在曲子更换的间隙走进舞池,邀请我和他跳下一支舞。至于之前他是怎么进来的、或者做了些什么,我都没有注意到。”
“你们跳了很久吗?”
“大概跳了三支曲子吧。”
“他跳得好吗?”
“还不错。不过也不至于让他成为一名职业舞者。”
“但他却吸引了你。”
“并不一定得是舞姿优美的人才能在舞厅里吸引女性啊,侦探小姐。一个样貌俊朗,行为又体贴的男子,作为萍水相逢的消遣,实在是没有拒绝的必要。”刘易斯小姐低声笑了:“真奇怪,以你的年纪和你的职业,也该对此有所了解才对。”
“其实我想问的是,他有没有谈论到某些特别吸引你的话题?”
“没有。我们只是聊些没有营养的八卦,譬如爵士乐,还有电影明星。当我知道他同时喜欢格伦·戈尔斯基和凯伦·华沙的时候,嗯,这人够有趣了。”
阿比盖尔惊异地扬起眉毛。爵士乐明星格伦·戈尔斯基和凯伦·华沙在理念之间的分歧和私人关系上的恩怨是连阿比盖尔这种外行人都耳熟能详的——在地下酒吧伴奏的爵士乐组合的小号手和主唱都是铁杆戈尔斯基迷,逮着任何机会都会向人以戈尔斯基的角度普及这段故事。曾经有一次,酒吧里来了几位同样铁杆的华沙的乐迷,他们差点儿打了起来。类似的故事,也频频见诸于小报报端。
在这样的背景下,能同时喜欢这两位明星,那位凶手显然是位与众不同的人物。
“也许可以在报纸上刊载调查问卷,回信宣称同时喜欢这两位明星的,说不定就是他。”刘易斯小姐用玩笑的口吻建议道。
“在找到他之前,先掀起一场大混战吗?还是算了吧。”光是想想调查问卷可能造成的骚动,阿比盖尔就心生忧惧,“到灰熊酒店去的主意是谁出的?”
“是我。”刘易斯小姐说:“灰熊酒店的工作人员对我很熟悉,我也很喜欢那里的床。”
“是你主动提出的吗?”
“当然了。”刘易斯小姐皱起眉毛,不是特别明白阿比盖尔这句追问的用意。
阿比盖尔点点头,解释道:“我以为既然你熟知社交潜规则,那么应当会希望由男士主动提出过夜邀请。”
刘易斯小姐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噢。确实。我想大概是我潜意识认为,他会带我去一些不如灰熊酒店的地方吧。他穿的西装虽然料子不错,但款式已是前几年的了,衬衫也是便宜货。虽然我不大介意他的贫富,但过夜的床总还是舒服一点为好。”
照这样看来,凶手精心挑选酒店作为行凶地点的理论就不成立了。倒也是,依照他取肾的流程,和最后时间充裕的清理,在任何地方都可以不引人瞩目地完成犯罪并离开。
临场发挥的计划最难用来反推凶手身份了,难道最后还是得回到过去找细节吗……想到那样做会给身体和精神带来的压力,阿比盖尔有些苦恼地叹了一口气。
“看来我的案件令你为难了。”刘易斯小姐露出温和的微笑,饶有兴味地说。
“不,只是预感到工作量增加了而已。”阿比盖尔摇摇头,问:“那么房间的钥匙还在你手里吗?”
“噢是的,在我外套的衣兜里。我想着反正酒店也有备用钥匙,我可以出院之后再还。应该没有造成不必要的麻烦吧?”
“那倒没有,只是消除了我的一个小疑问罢了。”
也消除了使用寻物术来定位凶手的机会。阿比盖尔遗憾地意识到,似乎这回是真的没什么取巧的可能。考虑到在病房里已经花费了不少时间,为了不打扰刘易斯小姐的休养,她决定这次探访暂且告一段落。不知道为什么,当她这样说的时候,刘易斯小姐的情绪显得有些低落。
“你会调查到底吗?”她问。
“我会调查到夫人希望我停止的时候。”阿比盖尔对失望的刘易斯小姐笑了笑,说:“我不是那种会咬死一起案件不放松的侦探。”
“真可惜。你看起来还挺像的。”
“是吗?不过我只是个半路出家的野路子而已。好好休息一下吧,你现在的身体更重要。”
刘易斯小姐看起来并没有将这句话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