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禁

第2章 1

“所以,你选择不要告诉卡莱尔先生,内应其实是加勒托夫?”


“加勒托夫死了,而埃弗顿看起来也并没有兴趣知道这一点。”阿比盖尔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将手里捏着的晚报翻到下一页,“那我干嘛非得做那个啰里啰嗦的人呢?”


“因为你花了时间来弄明白这个谜题?”


阿比盖尔努力地将爆笑塞进一连串类似于咳嗽的掩饰里,惹来合租人羞恼的瞪视。


一个二十岁出头,收入寻常且爱好蓬勃的年轻人总能迅速发现自己深陷城市的阴谋——单人公寓的高价房租令生活既不舒适也无法有趣,稍有不慎还可能债台高筑。做为一个对生活负责任的人,阿比盖尔选择了与人合租,以每月三十元的价格在第二十四街上租下一间三十平米的小房间,以及半个客厅和厨房。跟她一起合租的是王国人夏洛特·巴克,她受雇于王国报纸《闲情逸报》,属于外派初级记者。这份发源于莱茵切斯特的俗事小报在大战期间尝到了扩大报道范围的甜头,战后忙不迭地向世界各地派出撰稿人,到头来每月必须发行四五本增刊,才能放下所有文章。


侦探和记者的合租生活是和谐而快乐的,甚至于有益——记者的调查能力和侦探的分析头脑可是再合适不过的搭档。而当她们先后发现她们所共享的客厅是一个多么不隔音的会客地点后,她们不约而同地采取了一种非主动合作的态度,并在最近渐渐地演化成了某种更为亲密的伙伴关系。


“这些都是明摆着的,mia cara,”阿比盖尔知道夏洛特最近正为一篇介绍南部半岛美食的文章搜集资料,忍不住卖弄了一下自己的半岛语,“你只需要将正确的现象连接起来。”


夏洛特的手指卷起一缕垂落肩头的金色长发,想了想,说:“他的衣服。在西姆斯商场买一件新款亚麻衬衫,需要十八元。对于一位司机来说,即使他偶尔帮地下酒吧运货,这也太奢侈了。”


“更别提他还有赌博的癖好。对我来说,我总是惊讶于背叛事件有多容易发生在朋友之间,他们迟早会意识到朋友对自己的信任是多么便利的工具。之所以运送重要货物需要两位司机,除开轮换休息的缘故,还有一点就是可以互相监督。埃弗顿显然没有弄明白这一点,他也许以为这只是为了多一双眼睛看路呢。”


“华尔特小姐,你对卡莱尔先生的观点是不是过于偏激了?”夏洛特温和地暗示道。她知道被逼着早起会对阿比盖尔的态度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阿比盖尔轻轻地啧了一声。


“你说得对,我不应该对埃弗顿保持任何一种观点,他只是个擅长嫉妒的莽夫罢了。”她将手里的报纸合拢,随手放到扶手椅旁边的小桌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夏洛特转身看向客厅里的挂钟,出乎她的意料,此时并非十一点半,也就是说,阿比盖尔并不是因为要吃午餐而起身的。


她转过头去,侦探正对着她偷笑。


“我预感到要有生意上门,并不是肚子饿了。”这句话其实没什么必要,因为她们现在都听见了门铃声。阿比盖尔露出歉意的微笑,向夏洛特的房间门做了个手势:“抱歉,能麻烦你先回避一下吗?”


夏洛特点点头,从茶几上拿起自己的茶壶和茶杯,走进房间,轻轻地关上房门。


阿比盖尔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着,然后走过去打开公寓的大门。门外是一位熟人,柯丝坦夫人最亲近的司机与头号侍从,康拉德·穆勒少尉。他一如既往地身穿定制的藏蓝色西装,毫不顾忌室外已经回升到八十华氏度的气温,领带一丝不苟地打成温莎结,领结下方钉着一枚顶端镶嵌着蓝宝石的领针。阿比盖尔在心里冷哼了一声。夏洛特觉得她对埃弗顿的观点过于偏激,那她真该听听她对势利眼兼傲慢鬼穆勒少尉的意见。


“我还不知道我能有这荣幸蒙您亲自拜访呢,康拉德,”阿比盖尔伸手撑住门框,没让他进门,“出了什么大事吗?”


康拉德·穆勒少尉用他惯常的冷淡语调指出阿比盖尔在待客之道上明显的缺陷:“阿比盖尔,别玩幼稚的游戏,让我进去坐下。”


“那么也许你应该更加礼貌一点,康拉德。这是我的家。”


康拉德眨了一下眼睛。他的虹膜是纯粹的深蓝色,就像海洋一样平静深邃,极易令人沉迷,但从未对阿比盖尔产生过效果,正如他的其他魅力一样。有时候他的确会对此感到沮丧和愤怒,并且尝试用各种方式引起侦探的注意,可惜此时的情境并不容许他这样任性。


“请让我进去,阿比盖尔。”他简单地说。


阿比盖尔收回手,转身走回屋内。康拉德跟着走了进来,礼貌地关上大门,抽出口袋巾擦了擦门背后的挂钩上的灰尘,然后脱下外套和呢帽,挂了上去。阿比盖尔从厨房里端出一只装满苏打水的茶杯,塞进康拉德的手里,然后示意他坐进茶几旁那把用来待客的扶手椅。


康拉德用挑剔的目光看了看那把式样普通的藤编扶手椅,又看了看茶几另一边穿着针织外套的松软沙发,低下头喝了一口清冽的苏打水,坐了进去。


“现在可以说了吗,出了什么事?”阿比盖尔坐回自己的扶手椅里,不大客气地问。她注意到康拉德打量她家里陈设的目光,看来这傲慢鬼现在已经将势利放在了衡量危险的职业本能之前——否则他一定会率先注意到她在窗户边设置的那几个小小的逃生装置。他退变成精英主义社交标志的时间或许会比她所想象的还要短,柯丝坦夫人真不该转化他。


“夫人要你去关注一系列的案件。”康拉德的手指下意识地敲击了一下椅子扶手:“你也许有所耳闻,最近发生了几起诱拐谋杀案。”


阿比盖尔想了想,说:“我知道警方一直在调查这些案件。他们还给他取了个糟糕的名字,叫什么‘酒店艳魂’?”


康拉德抿起嘴唇,不情愿地点了点头。也许是出于某种代偿心理,拉博尔警局重案组的警探们常常表现出刻意的娱乐人生的态度,而且所面对的案件越残忍离奇,他们的玩笑就越是低俗无聊。酒店艳魂的原型是一类奶奶们用来告诫刚刚进入青春期的小孙子不要贪念美色的都市传说,在那些故事里,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在派对中被美丽女子约去酒店,一夜春宵后在房间内或被杀害或被夺取青春——在结局方面,不同的奶奶会说出不同的版本。


而随着近年来通俗小说的盛行,不少作者打起了改编都市传说的主意,酒店艳魂的故事也不例外。为了吸引眼球,他们将“一夜春宵”的部分大加扩写,甚至还联系到一些酒店做配合宣传,彻彻底底地娱乐化了这些传说。重案组的警探们拿酒店艳魂来命名诱拐谋杀案的杀手,认为这是个风趣幽默的玩笑:把凶恶的罪犯降格为风流韵事中的献媚者,就好像他当真只是个通俗小说中的无害丑角。


可事实是,四个人已经死去,更多的死者还留待被发现。玩笑在实务上起不到任何作用。


“既然警方已经在调查,为什么夫人会希望我来关注这些案件?”阿比盖尔疑惑地问道。


“发生了一点新情况。卡门·刘易斯小姐,我不知道你是否听说过她,她在议会街那边做一些跑腿的工作,是安妮特常用的联络人之一。她被袭击了,但她活了下来。”


安妮特·温德是柯丝坦夫人的秘书,阿比盖尔认识她,但在安妮特刻意的回避之下,侦探对她的了解不深,更别提她的工作伙伴了。她只能猜测刘易斯小姐是个政治说客,否则在议会街还能有什么跑腿工作,给大人物们送酒上门吗?如今那也算是一门堂堂正正的生意了。


“能确定是同一个凶手吗?此前他可没有留下过活口。也没对女性下过手。”


“形式上类似,不过要具体到是否是同一个凶手,那是你的工作内容。”康拉德说:“夫人希望能够为刘易斯小姐伸张正义,这关系到议会街的安全感。如果政客们感受到危险,他们就会开始制订荒谬的政策,那是大家都不希望看见的。”


阿比盖尔对这番解释不置可否,“夫人是希望我为刘易斯小姐伸张正义呢,还是希望我只为刘易斯小姐伸张正义?”


康拉德皱了皱眉,好似这个问题挑战了他的认知一般:“我们从不为警察免费打工,不是吗?”他没有去等待那个不必要的答案,继续说:“刘易斯小姐目前正在圣玛瑞安医院接受治疗,案件发生的现场则是灰熊酒店401室。”


“很好,既然已经有了开头,我会立刻开始工作。”阿比盖尔说:“还有什么别的吗?”


非常罕见地,康拉德在开口前犹豫了一下。这令阿比盖尔产生了一点好奇心。


“我不希望干扰你的判断,但去到现场的时候,你最好小心。这里边一定有超自然因素,而且背景复杂。”


“但不是你们的种类。否则夫人会直接去寻求密党长老会的帮助,而非要求我来调查。”


康拉德微不可查地点了下头,算是承认:“不是血族,从现场的整洁程度来看,估计也不是狼人。我察觉到了精魂法术的气息,又闻到了草药法术的气味儿,这两种东西都是我所接触过的。但在此之外,还有一种即使是我也会感到不适的残留物,某种非常阴暗扭曲的东西,带着苦涩的煤灰味儿,你必须小心它对你的影响。”


“谢谢你的提醒。”


“还有一点。”康拉德说:“刘易斯小姐给我的感觉有些奇怪。”


阿比盖尔有些惊讶地扬起眉毛。康拉德很少单纯运用这样模糊的字眼,他甚至厌烦所谓的第六感。


“奇怪?”


“我不知道要怎样描述。”康拉德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挫败,“也许可以被称作一种‘错位感’?”他使用了一个共和国语词汇,但旋即不满意地摇了摇头,“你自己去看吧。”


“好吧。”阿比盖尔并不为难他。


“不管怎么样,夫人希望你今晚能给她一个初步判断。她十点钟会去餐厅。”交待完最后一件事,康拉德将手里的茶杯放到茶几上,站起身来。他向阿比盖尔点了点头,以做告别,然后毫不留恋地走向门口,穿上外套戴好帽子,离开了公寓。


阿比盖尔抹了一把脸,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天两件工作?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拉博尔城的治安已经恶化到了这种程度。她站起来,又伸了个懒腰,走过去敲响夏洛特的房门。


“夏洛特!时候不早了,我们出去吃午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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