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钟响之前

第六章 钟响之前

铅灰色的天幕低垂，仿佛触手可及。永无止境的雪沫被狂风撕扯，将霜骸列车遗弃的月台染成一片孤寂的纯白。良维、玲与洪明三人立于铁轨断崖之缘，脚下，极昼裂谷如同大地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幽蓝深邃，其中流淌的不是河水，而是凝滞了万古的极光，散发出一种近乎神圣又异常冰冷的辉芒。

裂谷的对岸，一座城市倒悬。寒铁与黑曜石构筑的尖塔刺向深渊，扭曲的浮雕在变幻的光线下仿佛无数张痛苦嘶嚎的面孔。整座城寂静无声，却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威压，它是违背常理的奇迹，亦是囚禁时光的牢笼。

“那就是……倒悬之城。”玲轻声呢喃，将圣典更紧地抱在胸前，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攥住了身旁良维的斗篷下摆。

良维没有动，她的目光穿透风雪，牢牢锁死在那座诡异之城上。兜帽下，几缕淡绿色的发丝被风扬起，其下若隐若现的皮肤上，一道幽青的灰线正沿着颈脉蜿蜒而上，几乎触及下颌。每一次心跳都带来一阵冰冷的灼痛，那是契主感应到钟舌与碎片临近的兴奋低语。

洪明将重剑重重顿在雪地，剑柄缠绕的红布在狂风中猎猎作响。他望向裂谷边缘另一群沉默的身影——约莫十余人，穿着厚重的北境毛皮与锈迹斑斑的铠甲，如同从冻土中生长出来的磐石。为首是一位独眼老者，脸上疤痕纵横，仅存的一只眼睛锐利如鹰，正落在洪明带来的那只木匣上。

“长老。”洪明颔首致意，态度恭敬却难掩疲惫风霜。

“洪明。”长老的声音沙哑粗粝，仿佛砂石摩擦，“你带来了钥匙。”他的独眼转而盯向良维，目光锐利得几乎要刺穿兜帽的阴影，“也带来了‘契’的躁动。”

良维微微抬起下巴，露出那双在雪光映照下愈发显得冰冷的金色瞳孔，以及颈侧那蠕动得愈发剧烈的灰线。“它在呼唤我，还是我在走向它？”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身体在与内部的侵蚀抗争。

“有区别吗？”长老嗤笑一声，锈蚀的金属指套直指对岸的倒悬之城，“‘时之泪’就在城中心。百年前，我族先人凭借它的力量，合以钟舌，将魔族统帅的一缕残魂——即你体内‘罪契’之源——封印于此。如今钟舌与碎片重现，契主苏醒在即。要么，在钟声再次响彻前，于城之心斩断契约，你或有一线生机。要么……”

“要么如何？”玲急切地问，上前半步，隐隐将良维护在身后。

长老的独眼扫过玲，带着一丝审视：“要么，她成为契主复苏的容器，我等皆葬于此地，为百年前的战争再添一笔血债。”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别无他路。此城因钟舌与碎片之力短暂重现，七日之后，它将再次沉入极光深处，到那时候，一切都晚了。”

“劳您带路。”良维的声音斩钉截铁，打断了沉重的寂静。

通往对岸的，并非桥梁，而是一道早已废弃、被冰封的古代魔力脉络，如同一条悬浮于深渊之上的透明冰径，时隐时现。走在上面，能清晰地感受到脚下虚空传来的吸力与城市散发出的诡异引力场的拉扯。

玲紧跟着良维，每一步都踩得小心翼翼，呼吸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良维的步伐看似平稳，但玲能看到她垂在身侧的手正紧紧攥着，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腕上的银铃在风中发出细碎而凌乱的声响，仿佛在诉说着主人的痛苦。

洪明家族的人在前方引路，口中吟唱着低沉古老的守钟咒文，勉强稳定着这条脆弱的通道。风雪更疾，极光在头顶疯狂流转，投下光怪陆离、动荡不安的影子。

越靠近倒悬之城，良维的状况越差。灰线已爬过下颌，向太阳穴蔓延，细密的冷汗从她额角渗出，瞬间凝结成冰珠。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而浅薄，视野边缘开始闪烁破碎的画面——乌尔达村的火光、母亲最后的微笑、还有无数扭曲的、充满憎恨的魔影。

“……快了……就快了……”契主的低语直接在她脑髓中响起，带着冰冷的渴望。

“良维小姐！”玲察觉到她的踉跄，慌忙扶住她的手臂。触碰的瞬间，一股冰冷的恶意顺着接触点逆流而上，激得玲猛地一颤，但她没有放手。

良维猛地回过神，甩了甩头，金色的眼睛重新聚焦，看到玲吓得发白的小脸。“……死不了。”她声音哑得厉害，轻轻把玲的手推开，自己硬撑着站直。

终于踏足倒悬之城的土地。重力在这里变得暧昧不明，他们像行走在世界的天花板上。城市的街道空旷死寂，那些黑漆漆的建筑窗户像无数只眼睛，看得人后背发凉。

城市正中心，有一座特别邪门的倒着的神殿。神殿大门敞开着，里面根本不是房间，而是一个……疯狂旋转的光团！像把银河系塞进了搅拌机，那就是“时之泪”？

光团下面，更吓人的东西正在成型——一团浓得化不开的黑影，扭来扭去，一会儿缩成个婴儿样，一会儿又拉长得像个拦腰折断的女人，只有胸口裂开的那张大嘴一样的缝不变，从里面伸出无数根细丝，正贪婪地吸着光团的力量！那感觉，跟良维身上的灰线一模一样！

“是那个契主！它已经能跑出来一部分了！”

“洪明！”长老脸色铁青，吼声都变调了，“插回去！快！其他人！念咒施法！按住它！”

洪明二话不说，抡起胳膊就把那灰白的钟舌狠狠扔向神殿顶上一个大钟形状的凹槽。

钟舌精准地砸了进去——

咚！！！！！！！

一声巨响，根本不是耳朵听见的，像是直接砸进了灵魂里！整个倒悬之城猛地一抖！

那团黑影发出一声能刺破耳膜的尖啸，凝聚的速度暴涨！无数黑丝像疯了似的，猛地刺向良维！

“啊——！”良维惨叫一声，跪倒在地，灰线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窜向她的心口！

“良维！”玲不顾一切地扑到她身边，双手按住她剧烈抽搐的背脊，圣典爆发出璀璨却不刺眼的柔和白光。

“以光为引，以心为桥——圣域·共感同契！”

白光化作温暖的光茧，将两人包裹其中。这不是攻击，而是将两人的感知、甚至部分生命力量短暂连接的守护结界。

剧痛瞬间涌入玲的身体，那冰冷的、充满憎恨的契约之力几乎将她的灵魂撕裂，但她死死咬住下唇，鲜血渗出，硬生生承受下来。同时，她也感受到了良维内心深处那片无尽的、被风雪覆盖的孤独荒原，以及在那荒原之下，微弱却顽强闪烁着的、对温暖的渴望。

“我在这里……”玲的声音在共感中直接传入良维的意识，带着无法掩饰的痛苦却无比坚定，“痛的话……我和你一同承受……”

良维猛地一震，那几乎要将她吞噬的冰冷幻觉和契主的低语，被另一股温暖、坚韧的力量强行介入、分担。她看到玲因痛苦而苍白的脸，感受到对方灵魂传来的颤抖却毫不退缩的守护之意。

银铃在她们周身的光芒中清脆回响。

洪明家族众人的咒文吟唱声越来越高亢，古老的守钟咒阵亮起复杂的光纹，试图束缚压制契主的身影。洪明怒吼着挥舞重剑，赤红剑芒斩断那些试图攻击法阵的阴影触须。

钟声仍在回荡，倒悬之城在钟声与“时之泪”的光芒中愈发凝实。

决战的前奏，已然敲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