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雾银铃

第13章 残响与微光

第13章 残响与微光


极地的风永无止息,如同叹息般卷着雪沫,掠过倒悬之城在外界投下的巨大阴影,也掠过裂谷边缘这处微不足道的临时营地。

篝火艰难地燃烧着,舔舐着洪明投下的几块劣质燃料和枯槁地衣,散发出微弱的热量与更多的烟尘。光线昏暗,勉强照亮几张疲惫不堪、沾满血污与尘灰的脸。

长老躺在最避风的冰壁凹陷处,脸色苍白,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嘶嘶声。另一名重伤的洪明家族的战士情况稍好,但也无力地躺着,由他们之中唯一伤势较轻的同伴照料着。后者沉默地用所剩无几的清水和干净布条处理着同伴身上狰狞的伤口,眼神中满是劫后余生的麻木与挥之不去的惊惧。

洪明靠坐在一块背风的岩石后,褪去了上半身的皮甲,露出壮实却布满新旧伤疤的上身。他左侧肋间一片骇人的青紫肿胀,显然断了几根骨头。他正咬着牙,用撕扯成的布条和自己的重剑剑鞘作为夹板,进行着粗暴却有效的固定,额角因剧痛渗出细密的冷汗,但他哼都未哼一声。

玲跪坐在篝火旁,感觉身体像被掏空了般虚弱。魔力的彻底枯竭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感,仿佛失去了某种重要的感官。但她顾不上自己,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枕在她腿上的良维身上。

良维依旧昏迷着,淡绿色的长发散乱,如同失去生机的海草。她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睫毛在眼睑下投出脆弱的阴影,偶尔不安地颤动。那双总是过于冷静或充满痛苦的金色眼眸紧闭着,让她看起来有一种罕见的、褪去所有防御的柔弱的美丽。唯有颈侧那道已然沉寂、却依旧盘踞的灰线,如同永恒的诅咒,提醒着玲之前那场战斗的惨烈与眼前之人背负的沉重。

玲小心翼翼地用湿润的布条,一点点擦拭着良维脸上的血污和灰尘。她的动作极轻,极柔,仿佛怕惊扰了一个易碎的梦。指尖偶尔掠过良维冰凉的皮肤,那低于常人的体温总让她心头一紧。

就在这时,当她的指尖又一次无意间擦过良维颈侧那道灰线时——

……冰冷的触感……仿佛赤足陷入深雪……

……一闪而过的灼热……像是被火星溅到……

……一个极其模糊的、高大的绿色轮廓……带来瞬间的、几乎让她窒息的心悸……

“!”玲的手指猛地一颤,几乎拿不住手中的布条。她飞快地缩回手,心脏在胸腔里失控地狂跳起来,呼吸也随之急促。

又来了!这些莫名其妙的感觉碎片!

她用力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试图将那股莫名的恐慌压下去。是太累了吧……她对自己说,是刚才战斗的影响还没消退……或者是那诡异光团的残留…… 她努力将这些归咎于外部因素,不愿去深思那模糊的绿色影子为何让她感到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畏缩。她不能在这个时候动摇,良维需要她。

似乎是感受到了她瞬间的情绪波动和抽离的指尖,昏迷中的良维不安地蹙起了眉,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哭腔的呓语:“……冷……”

玲的心立刻被揪紧了。她毫不犹豫地脱下自己还算完好的棕色斗篷,仔细地盖在良维身上,将她裹紧。然后,她犹豫了一下,最终缓缓地、试探性地伸出手,轻轻握住了良维那只没有受伤的、冰冷的手。

掌心相贴,试图将自己所剩无几的体温传递过去。

“没事了……”她低声呢喃,像是在安慰良维,又像是在安慰自己,“很快就暖和了……”

良维仿佛真的听到了,又或许是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温暖起了作用,她紧蹙的眉头稍稍舒展了一些,反向轻轻回握了一下玲的手指,虽然无力,却是一个清晰的回应。这个无意识的依赖举动,让玲的心中涌起一股酸涩而柔软的暖流,暂时驱散了那些诡异的感觉碎片带来的寒意。

这一幕,落入了刚刚固定好肋骨的洪明眼中。他沉默地看着,独眼中目光复杂。他看到了玲那一刻下意识的恐惧和退缩,也看到了她几乎立刻克服恐惧、更加温柔地守护良维的反应。他粗糙的内心难以完全理解这种细腻复杂的情感纠葛,但他能感受到两人之间那种强烈的、甚至能超越恐惧的羁绊。

他挪开视线,开始检查剩余的物资,声音沙哑地打破了沉寂:“水还剩半袋,干粮勉强够三天。药快没了。”

现实的压力瞬间压了下来。玲抬起头,眼中充满了忧虑:“长老他们……”

“必须有人送他们回去。”洪明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阿卓伤势最轻,他认识路,带长老和卡姆尽快返回家族据点求救。这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被称为阿卓的年轻战士沉默地点了点头,眼神坚定。

“那我们呢?”玲问,手下意识地握紧了良维的手。

洪明的目光扫过昏迷的良维,又看向玲:“我们继续。去找第三件圣物。”

“可是良维她……”玲的声音充满了担忧。

“等她醒来,能走就走。”洪明的语气没有任何转圜余地,“停下来就是等死。这里的动静太大,很快就会吸引来不干净的东西。而且……”他顿了顿,看向那座死寂的倒悬之城,“那东西只是被打退了,没被消灭。我们必须拿到完整的力量,才能彻底了结。”

他的理由现实而冷酷,却无法反驳。玲沉默了,她知道洪明是对的。只是看着良维如此虚弱的模样,她的心就疼得厉害。

第二天黄昏时分,良维终于在一声痛苦的呻吟中缓缓睁开了眼睛。金色的瞳孔先是涣散失焦,花了片刻才凝聚起来,倒映出玲写满担忧的脸庞和跳跃的篝火。

“……玲?”她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嗯!我在!”玲立刻凑近,将水囊小心地递到她唇边,“感觉怎么样?别急着起来。”

良维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小口水,冰凉液体划过喉咙带来一丝清醒。她艰难地转动视线,看清了周围的状况——重伤的同伴、忙碌收拾行装准备撤离的阿卓、以及脸色凝重正在擦拭重剑的洪明。

巨大的愧疚瞬间淹没了她。“……对不起……”她闭上眼,声音里充满了痛苦,“都是因为我……”

“活着就好。”洪明头也不抬,声音沉闷,“省点力气,明天一早我们出发。”

良维一愣,看向玲。玲轻轻点了点头,眼神温柔却坚定:“我们要继续去找最后一件圣物。你会好起来的,我们一起。”

良维看着玲,看着她眼中毫无保留的信任与关怀,那份愧疚感几乎要将她撕裂。她尤其害怕看到玲眼中出现任何一丝恐惧或怀疑——就像她昏迷前恍惚瞥见的那样。但此刻,玲的眼中只有纯粹的担忧。这让她稍稍安心,却又更加自责。

她挣扎着想坐起来,玲连忙扶住她。两人靠得很近,玲的发丝蹭过良维的脸颊,带来一丝微痒和淡淡的、属于玲的温暖气息。良维的身体僵硬了一瞬,一种渴望靠近又恐惧玷污的矛盾心情让她无所适从。

“我……自己可以……”她低声说,试图保持一点距离。

玲却误解了她的意思,反而抱得更紧了些,语气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温柔:“别逞强。”

最终,良维还是依靠着玲的力量坐了起来。她看着玲为她忙碌地整理衣物、分发食物,那份无微不至的关怀像阳光一样灼烤着她冰封的内心,既温暖又痛苦。

夜里,气温骤降。寒风如同刀子般从冰壁缝隙刮进来。篝火变得奄奄一息。

昏睡中的长老情况恶化,开始无意识地发抖。阿卓将自己和伤者的斗篷都盖了上去,依然收效甚微。

玲看着良维单薄的身体和依旧冰凉的双手,几乎没有犹豫。她小心地挪到良维身边,然后,在良维惊讶的目光中,轻轻掀开盖在她身上的斗篷一角,自己钻了进去,从侧面紧紧抱住了她,用自己的体温为她取暖。

“……玲?”良维的身体瞬间僵直,声音都变了调。背后贴来的温暖躯体柔软而真实,隔着衣料也能感受到对方的心跳。这过于亲密的接触让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恐慌和一种深藏的、不敢宣之于口的贪恋同时涌现。

“别动,”玲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带来一阵战栗,“你说冷的。而且……我也很冷。”这个借口拙劣却有效。她将脸颊轻轻靠在良维的后肩上,闭上了眼睛。“这样……暖和点。”

良维僵持着,一动不敢动。她能感觉到玲的身体也在微微发抖,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疲惫。那全心全意的信任和依靠,像最沉重的枷锁,也像最温暖的救赎。她最终缓缓放松下来,极其小心地,向后靠了靠,让自己更贴近那份温暖的来源。

两个身影在单薄的斗篷下紧紧相拥,依靠着彼此的体温对抗极地的严寒。无人说话,只有风声和彼此的呼吸心跳声。一种无声的、深刻的情感在寒冷的夜里静静流淌,暂时掩盖了所有的不安与阴影。

洪明朝这边瞥了一眼,便默默地转过身,将更大的空间留给了她们。

第二天清晨,阿卓带着两名重伤员,迎着初升的、毫无温度的苍白太阳,艰难地踏上了返回的路途。

而洪明、玲,以及勉强能够站立、仍需玲搀扶的良维,则转向了另一个方向。

前路未知,风雪漫天。

玲紧紧握着良维的手,目光坚定地望向前方。良维回握住她,感受着掌心传来的微弱却真实的力度,心中百感交集。

她们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茫茫雪原之中,走向寻找最后希望、也走向未知命运的征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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