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啟程，賽跑。

春寒料峭。

接連幾日連綿細雨，抗拒溫暖到來。

北風吹彿降溫過的清冷早晨帶走幾日前南風暑氣的燥熱。

灰灰白白、朦朦朧朧、積蓄隨時爆發淚水也不稀奇的陰鬱黑暗天，鄭重宣告太陽不打算君臨天下。

麻雀們嘰嘰喳喳落在電線，喧鬧不止。不久，遠方一輛列車急駛而過，驚嚇鳥群移轉陣地、輕輕巧巧地佇立於行道樹，把匯聚於枝葉的大大小小露珠，甩落到人行道累積的一攤小水漥，淅瀝淅瀝。

細微規律的聲響，備顯早晨的寧靜安逸。

大樓林立的商業區車站，還未到上班的尖峰時段。

沿著人影稀疏的人行紅磚道步行不遠──高聳氣派的「Sky株式會社」商業大樓呈現在眼前。越過門口警戒保全，空蕩蕩的接待大廳還冷冷清清，只聽得見一旁電梯的廣播與機械齒輪運轉。

「不好意思。」

隨著較為低沉的女性凜然嗓音響起，穩健的腳步踏入即將關上又打開的電梯，身上飄逸清晰好聞的氣味取代封閉室內的潮濕霉味。

壓著操控板與來人點頭算是打過招呼，電梯內外門叮咚──正常運作緊閉。

後退一步，不與之交談的南ことり赫然驚覺──糟糕，要遲到了！

情有可原。如果看到大大貼在辦公室資料櫃邊上，以剛正堅毅書法寫成的營業部門員工守則第一條：「無特殊理由，舉凡於主管腳步後踏進辦公室者，視為遲到。」

或許說到這裡，眾人所得到的主管印象是個──中規中矩的頑固臭老頭。

現實總是比小說更為離奇。正好相反，ことり身旁站著的人穿戴整齊得宜的西服，手持與那深藍髮色相襯的素面雨傘，顯得高貴優雅。

園田海未，出了名的魔鬼營業部長，也是ことり幹練的上司。

恨不得現在、立刻、馬上插翅飛向青空。

ことり心中僅存比旁人要早進入辦公室的唯一祈願與最佳寫照。

可惜，ことり雖然叫做小鳥，飛天只是想想、根本辦不到。

換氣扇嗡嗡作響，氣流交換、透過縫隙鑽入的冷空氣使得背脊竄升寒意。下意識地提高肩上包、摩挲起手臂，ことり在即將汰換、吱吱嘎嘎、緩緩上升中的老舊電梯內，開始小小的來回踱步、尋找遲到的合理藉口。

假裝整理因奔跑而凌亂的衣衫在操控板後方鏡子前停下，凝望底下因年代久遠、斑駁脫落的烤漆──回想起早晨順手攙扶老奶奶過馬、路……拜託，都幾零年代了。

肯定不能以扶著老婆婆過馬路、相遇少女漫畫情節從天而降的主角，抑或是校園漫畫叼著麵包在轉角處相撞……的遲到故事？

等等，麵包、麵包……ことり的遲到原因，或許也可以說是「一塊麵包（ONE PAN）」的關係。

想當然爾，並不是有個海賊被架在斷頭台上說：「想要我的財寶嗎？想要的話可以全部給你，去找吧──我把所有的財寶都放在那裡！」

……只是稍早出電車時，遇到在月台重重打呵欠、閒晃待命到快要發霉的站長高坂穗乃果要跟ことり打招呼，結果嘴裡咬著早餐麵包就這麼悲劇性的落了地。

為了安撫穗乃果因要迎接尖峰人潮，不能離開車站隨時想利用三秒原則吃掉麵包被阻止，趴伏地板、碎了一地的心。ことり掏出月票、狂奔檢票口，迅速去商店買了個麵包。

就這樣些許的耽誤……ことり氣喘吁吁地抵達公司大廳要飛越電梯第一關外門時，僅僅只差「一、秒、鐘」──眼睜睜望著容不下她一根鳥毛的縫隙，面如死灰。

晚了一台電梯班次的短暫時光就此──改變了南ことり的命運。

先前滲入髮絲、流淌頭皮的樹梢雨水，取代寒冷空氣中ことり額角不該出現的冷汗直流。

「今天……天氣很好呢？」

打破四周的靜默，海未少見的輕柔語氣嚇得ことり猛然一顫。

單獨相處的密閉空間，除了自己外還能跟誰交談呢？

「……嗯、嗯，是啊」

避免失禮，攜帶些許害怕、畏懼的心情，ことり戰戰兢兢地簡略回應幾聲，尾音一落使冰冷空間又再度回歸寂靜。

藉由鏡子反射，窺視海未站在操控板前，那清秀五官的臉──正望著樓層指示燈，不住吃吃竊笑。

──如果平時能對ことり這麼笑就好、了……不可能，到底在想些什麼！

被突如其來的想法驚嚇，ことり愣了愣，甩開腦袋莫名……不，應該說是希望與對方和平相處的念頭。

上司本身就是一絲不苟、謹慎處事的人，ことり十分清楚明瞭──雖然不知道原因，但海未對自己可以說是……視為眼中釘？

總而言之，藉由與其他同事的相處情況分析，海未對於ことり向來──面色嚴峻、要求特別嚴苛。

「糟糕！」

冷不防地碎碎念拉回ことり漂泊的意識。

假裝不在意，偷窺鏡面反射──ことり發現海未似乎因為忍笑，纖細的手指搓揉、拉下臉頰卻反而扭曲成一團意外有趣的表情。

──可是ことり卻一點都笑不出來。

「該不、會……」

喃喃自語到後半細如蚊聲，語音散逸在空氣中。

──那是嘲笑即將遲到的ことり，考慮如何懲罰的笑容？

光是魔鬼的外號就能知道──那是多麼邪惡的含意。不願相信的可能真相，讓全身猶如凍結般動彈不得，ことり更加驚恐了。

畢竟──海未公事公辦的嚴謹態度，可不是一般的冷酷無情。

規律的機械齒輪仍然錯動中，緩慢步調、恍如隔世。

絞緊雙手，不安分地摩挲雨傘手把──強而有力，雨傘如果有生命大概會抗議主人快把他們搓爛了。

園田海未，心跳☆大危機。

如此靜不下心來，興許是覆蓋掉老舊電梯潮濕霉味，散發軟綿綿、輕飄飄的治癒系氛圍主人。

南ことり，營業部設計係小職員，也是海未能幹的下屬。

平時距離一定要在半徑一公尺以上，除非必要決不靠近的規範要被密閉、想躲都沒得躲的空間給破壞殆盡。

如此不近人情的自我規定也是情有可原──畢竟海未只要看到ことり就會緊張得控制不住神色導致面色緊繃、嘴裡只能吐出各種一本正經胡說八道的胡言亂語。

當面會談絕不敢對上那蜜色的溫柔視線，更不要說平時能說上三句話，光是點頭打招呼就很了不起了。

從來沒有跟ことり如此近距離接觸，海未深怕繼續待在電梯內，心臟就會爆炸……就此倒地，駕鶴西歸。

趁ことり移動到後方整理儀容時，海未與之錯開站到操控板前的位置。

尷尬飄散在兩人之間，海未不自在地緊咬牙關、總覺得該說點什麼，望著手把都快被擰斷、尚無用武之地的傘，靈機一動。

「今天……天氣很好呢」

殘念，好不容易擠出多麼老掉牙的一句話。海未近乎用盡她一生的勇氣，等待回應的期間、緊張得心臟都快迸了出來。

「……嗯、嗯，是啊」

溫軟聲調一如往常地應答，讓海未如釋重負，低頭繼續思索下一個話題。

凝望操控板，注意到開門鍵──兩個三角形相背分離。

如果出電梯時，禮讓ことり會不會被稱讚呢？

──園田部長，真是有風度的人，謝謝。

心中上演各種小劇場，想像ことり輕輕垂下那富有魅力的柔和眼角，露出可愛笑容的感謝。海未就興奮地在心中跑圈、飛天飄飄然，冷峻的臉龐也不住被牽引而嘴角上揚。

「糟糕──」破廉恥！

暗暗痛罵一頓，陷入妄想的自己多麼不檢點。揉了揉維持修行而應當嚴峻的雙頰……似乎越來越糟糕。

嘴角根本止不住笑，海未只想趕快挖個洞跳進去活埋自己，不給任何人發現。

電梯指示燈叮咚──亮起，昭示營業部的樓層到了。

「園田部長，謝、謝……」

反射動作壓住開門鍵，意識到ことり輕聲感謝、頭也不回步出電梯，海未趕緊出電梯跟上。

鞋子喀噠喀噠地此起彼落於寧靜無人的走廊──並肩而行的兩人，各有心思。

──怎麼辦，要跟南さん說什麼？

持續思索電梯內沒說到的話，海未不停扭轉雨傘骨架。

──難道是想要進辦公室瞬間搶先ことり一步嗎？

太邪惡了。就像一人在外地留學那時的戒慎恐懼。ことり發現身旁人牢牢跟隨在側，忍不住抓緊包包提帶、腳步也在不知不覺中快了起來。

──南さん看起來有心事？

關注下屬也是上司的職責。毫不知情自己就是造成ことり異狀的兇手，見ことり臉色凝重地加速，海未立刻拋棄思考芝麻綠豆大的聊天話題，想要關切的心情使之加快腳步跟上。

──好可怕……竟然跟上來了！

海未的好意讓ことり更加驚恐，轉而奔跑起來。

一路上心思背道而馳的兩人，從慢走、快走，最後乾脆在走廊上奔馳。

穿著高跟鞋的ことり，意外的神速。

原本只是單純追趕ことり的腳步，沒想到竟然激發海未傳統日式家族流淌的武士好勝血統。

──還要更快，必須贏過對方。

不約而同，背道而馳的心思意外延伸出相交點。

大幅度拐過一個彎。可憐加班沒睡飽的員工，一出門看到以排山倒海氣勢行進的海未與ことり，嚇得被激發腎上腺素、精神都來了，跳閃、貼牆而立。

好風景，好無聊。

加班沒回家的東條希，獨自一人在大得可怕的辦公室，擦拭、整理她的小夥伴攝影機。

「哈～真希望有什麼有趣的事情發生吶？」

對著門口按下錄影紅點、測試鏡頭，希重重打了個呵欠、咕噥著上班時間前的悠閒無趣時光。

心想事成，總是可以用來形容希這樣的幸運女孩。

「啊──！」

一陣驚恐的叫喚迴盪整層樓，嚇得希差點落下機器。

「呼呼，好險吶」

摔壞可就完蛋了。想到不用被負責修繕的嬌小友人喋喋不休教訓，希放心撫著那大得誇張的胸部。

「那麼……外面到底發生什麼事情吶？」

感覺很有趣。記起讓攝影機差點歸天的罪魁禍首，希揚起狡詰的笑。

趕忙提起救下的攝影機、急匆匆地打開辦公室大門一個小縫，探出頭查看。

待翠綠的眸看清事件全貌。下一秒，希默默退出門口，帶著看戲的心情架起不知道從哪裡拿來的終點線，碰地大大揚開辦公室大門。

勝負，依舊難分難捨。

交替踏地、揚起灰塵狂亂飛舞，海未跟ことり的距離相差無幾。

──畢竟，這是一場不能輸的戰鬥。

各懷心思的兩人，目標一致──終點線，那是最後殘存的路標。

絲毫沒有心思懷疑被打開的辦公室大門掛著終點線，只管繼續往前衝衝衝。

將近十步開外最後衝刺，兩人都拿出畢生精力、飛躍以求奮力一搏！

拉炮聲碰地響起，彩帶裝飾碎片如雪花片片落在兩人身上。

「恭喜、恭喜吶～」

拼命鼓掌、好棒棒拍手兼任觀眾、啦啦隊、裁判於一身的希，正好評、感動拭淚中。

「……是我贏了嗎？」

氣喘吁吁，海未抵著雙膝、抽離身上的終點線。

「ことり輸了嗎……」

望著勝利的海未，ことり則是落寞地蹲伏地上。

儘管淚水已經在眼眶咕嚕嚕地打轉，勇敢的ことり還是告訴自己要堅強、要忍耐。

「這可不一定吶？」

希示意攝影機畫面，忍笑給海未和ことり查看畫面。

超慢速播放暫停，訴說令人震驚的事實。

真不愧是ことり。

身旁越過下班擠入街道的蜂擁人潮，海未望著天上落下的綿綿細雨不禁如此感慨。

「看來我的修行還……有待加強呢？」

──鳥毛，捷足先登。

憶起急速奔跑而面容扭曲的兩人在終點線前的超慢速鏡頭──由ことり那特立獨行的鳥毛比海未身軀早先一步卻又不夠力、撞開終點線的畫面。

那拚盡全力戰鬥的時光，讓海未輸得五體投地，值得發出虔誠的衷心祝福。

──南さん，恭喜妳了。

比起失敗，也許海未得到與之相比更大的收穫──尤其是握住ことり那細緻嫩白的手作為比賽結束的信號時，感受特別強烈。

「嗚……跟南さん握到手了」

珍重地搓揉與ことり交握過的手，海未雀躍小跳步、手舞足蹈的奇怪行徑看傻了路人的眼。

「啊啊～下雨了（ˊ８ˋ）」

熟悉的溫柔嗓音在耳邊響起，硬生生地中止幻想。海未立刻在心中大罵一頓破廉恥整理心情，接著紅著臉頰、趕緊找了個角落躲起來。

果不其然，ことり走到門口、眺望遠方黑壓壓的厚重雲層，似乎為沒帶傘而感到失落而垂下肩膀。

現在的自己，能做到吧？

經過一場熱血激情的戰鬥，而且基於上司關懷下屬的理由──海未相信目前有足夠的勇氣去邀請ことり一同撐傘。

「南さん，要不要與我一起撐──」

話語未完，ことり注意到門口的人，彷彿見到救星、無視海未奔了過去。

「ことり沒帶傘，希ちゃん救命（＞８＜）！」

「啊啦，ことりちゃん歡迎吶～」

猶如小鳥輕靈蹦蹦跳跳的ことり親暱地挽起希的手，很快混入人潮，不見蹤影。

「……撐傘，等下次吧」

在雨中，癡癡望著一路像姊妹般嬉鬧的離去背影，喃喃自語。

園田君，依舊要好好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