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前兆，不想告訴你。

時序入夏。

六月中梅雨季，這是偶爾美麗的晴天。蔚藍擁抱鮮黃圓潤的太陽，鳥兒V字排陣相約歸鄉。

商業區聳立的大樓群，一樓──緩緩盪開玻璃門，飄散舞台效果乾冰昇華的清涼夢幻。

──那是，不到一秒的殘念。

禁錮高大牢籠一天，被放逐出門的上班族撞開冰霧，霸佔道路──吆喝揪團、形單影隻，應酬、回家。

滾滾人潮各懷心思趕著下班，揚起沙塵、前仆後繼。

互相追趕跑跳碰──嬉笑玩鬧的影子正遠離主人，躍上階梯摺疊交織幻化成纖細瘦長的巨人。

秒針不停奔跑。精鋼指針緩慢錯落成完美的弧度，盡忠職守規劃刻度盤一個半圓──六點整。

──為什麼一天沒有四十八小時呢？

短暫神遊的天馬行空思緒，引發內心的不甘不願。

不夠、還是不夠，事情太多而時間太少，她祈願時間延長卻是不可能的任務。

喀噠喀噠地敲打，幾近虐待世上偉大發明之一的鍵盤。南ことり緊盯螢幕，以往通透澄澈的蜜色眼眸被輻射貫穿，勞累而渾濁。

條理分明，有害不祥的炫彩光芒過於刺眼。調低亮度、揉了揉發酸的眼眶。

鳥毛上方的空調呈放射狀擴散、直撲保養得柔順光滑的亞麻長髮上，沁涼感滲入髮下肌膚逐漸蔓延至全身──很涼爽沒有錯，但是久坐不動使得ことり發寒而顫抖。

呵氣、搓揉手背透出懾人的紫紅血管、拉拉扯扯身上的米白西服外套，ことり拾起馬克杯、望著早已空盪盪的杯底，左搖右晃。

正想起身去茶水間，上司責備的聲音忽然浮現耳邊。

──南さん你的資歷還淺，能力不足。

鮮明清晰地憶起那份促使自我奮進的批判──她並不是為了什麼地位，只是要讓上司認可自己的能力。

──南ことりさん，要好好努力。

重複山谷回聲般描述下定決心的誓言，ことり握緊拳頭置胸前下壓表示激勵打氣，放棄起身、持續低頭趕工。

放下馬克杯，陶瓷構造啪地撞擊桌子徒留一聲清脆──ことり如此舉動，全進了課長東條希眼裡。

「終於停下把咖啡當水喝的惡性循環了吶。」撫著胸，希蹙緊的眉略為放鬆。

「欸希，ことり這狀態維持多久了？」

三不五時走進退出。隨便拉了張辦公椅姿勢不雅地跨坐，在希位子旁邊左搖右擺的人是資訊部長矢澤にこ，儼然把營業部當成了自己家。

「ことりちゃん的話……加班第三天，昨晚還在公司過夜。」

擺弄指頭仔細一數，希低下頭還是看到自己（的胸部）。

「身體不垮才怪，有必要那麼拼命嗎……那個人都不管？」

不敢置信。にこ咂嘴表達不滿，用抵住椅背的下巴示意辦公室最前頭的遠方。

「有，卻又沒有吶～」

「煩，別賣關子好嗎？」

意味深長，希抵著唇、視線上飄思忖──那舉止，引得にこ一陣煩躁。

「具體原因，咱也不知道。雖說海未ちゃん平時作風凌厲，但遇到ことりちゃん老是磨磨蹭蹭的，跨不出腳步。」

にこ扶額對兩人間的若即若離感到心累，「又來，每次都這樣閃閃躲躲ことり……上次手牽手不就處得挺好的？」這讓她想到上週成為百貨公司兒童服務中心小霸主被拋下那件事，突然覺得煩躁。

「總之，所有事情去問當事者本人才會有個解答吶！」

抓住桌緣，希碰嗒──氣勢洶洶撞開椅子。

「に、にこちゃん，我我、我送完公──啊啊啊！」

推著堆滿文件的大車，實習生小泉花陽猶如保齡球被「天外飛來一椅」漂亮地全倒。

「對我就算了……希你別對我的下屬那麼暴力！」にこ低吼，指指點點教訓著希。

言下之意，是代表可以盡情玩弄にこっち？

殘念，得到的反應只是不正經的念頭一閃而過──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那種想法持續不到一秒，希就拋下惡趣味跟隨にこ跑到花陽面前。

「倒在地上做什麼，還能站起來就快站好！」

「……抱歉吶，花陽ちゃん～」

嘴上依舊不得理且不饒人，但行動卻完全相反，にこ急急忙忙地伸出手拉拔花陽一把。希也趕快上下其手拍拂她身上的塵埃，使之隨慣性自由落體。

「抱歉，にこちゃん。希ちゃん沒事喔，呵哈、哈……別這樣好癢哈、哈哈……」

「對我道歉幹嗎？算了，沒事就好……」

視線穿越希玩弄花陽胸腹的景象，「對，花陽也一起來！」にこ想起待辦事項、不管三七二十一拍掉希的手，抓著花陽一起跑到辦公室最前方。

「──要做什麼，誰、誰來救救我啊！」

腳下一個踉蹌，人走了一半的空曠辦公室，迴盪花陽驚恐的尖叫。

難得加班。

她正在確認管理部門發來，明日公司運動會細項的電子郵件。

反覆敲打鍵盤，園田海未認真凜然的工作形象──被螢幕上的KKKKK……無限循環亂碼打臉。

穿過螢幕的視線遠方，偷偷窺視恨不得將臉埋進電腦螢幕、認真工作的ことり。

「喂你，不要左顧右看、就是你！」

不久，にこ浩浩蕩蕩地拉著兩人，轟轟烈烈地擋住海未的視野。

眉頭一皺，海未發現案情並不單純。

「にこ前輩怎麼了嗎？」

靠著椅背的身軀，海未直挺挺地坐正、雙手交疊卡緊下巴。

「上司要好好管理下屬身體狀況啊！」

原來如此，來關心ことり的。思忖著來者的目的，海未指尖密合成塔狀。

「近期南さん如此認真，身為主管我感到很高興。不過──」

很積極也很努力，但海未不是傻子會沒發現──ことり太過拼命了。

「只要一靠近南さん就會急忙跑走，根本沒機會說到話……」

「照你那令人鬧心的個性，躲避總會有原因吧！」

重重拍桌，にこ手勁揚起海未桌上文件紙片──飛升懸空上下左右到處位移，不規則返回桌面。

「是、的。」

艱難地開口，極端自我厭惡抱住頭──如此難受，海未她知道那是自己所犯下的愚蠢錯誤。

「其實是這樣的……」

娓娓道來，前一週百貨公司獨處時發生的事情。

冷風掃蕩發出無聲抗議。

清一色，にこ一行人升起額上三條黑線。

「不是說過了？」

首先一馬當先擊碎沉默氣氛的，是にこ。

「如果誤會，就要去好好澄清啊……ことり她是個好孩子會願意聽你說的。」

「可是、可是……我有什麼資格──」

自己犯錯自己救，找藉口推辭的舉動，引得前排三人一致鄙視。

園田你這小孬孬，希架起傲人的胸部想。

園田你這小孬孬，にこ單手撐著下巴想。

「園田部長你這小孬孬，花陽想著、變得超想爆打海未ちゃん。」

畏畏縮縮著身子，花陽被提到名字猛然一顫。

「什麼，花陽你說什麼嗎？」

「啊啊不，園田部長沒事、真的！」

反應過來，花陽結結巴巴、慌亂揮手應付海未。

「希ちゃん，你幹什麼啦！」

無奈又慌張，花陽連忙趕走蹲在背後配音的希。

「對啊，希別亂幫人配音、揍你喔！」

毆打一拳回來賣萌嘟嘴剪刀手，微吐舌頭的希，にこ把注意轉回前方。

「畢竟明天是公司運動會，為了ことり的身體著想……所以，加油好嗎？」

作為武士，太過失格。聽了にこ一席話，海未為自己的軟弱感到羞恥。

「……我、我知道了。」

毅然決然地站起來──太過緊張了，海未朝向趴下休息的ことり如同機械人般同手同腳前進。

真的沒問題嗎？注視那堅毅又笨拙的背影，にこ一行人想道。

模模糊糊的視線反射燈管，映照白光閃爍。

沒有咖啡、身體也到達了極限邊緣──ことり打字動作緩了下來，沉重的雙眼主張罷工使勁抗議。

「再一下就好、再一、一下……下就好。」

空著的手揉捏、拍打大腿，試圖醒神。

短暫的意識回復，ことり加快手速收攏這最後的機會。

「終於結束啦（ˊ８ˋ）～」

沒做太多檢查將最後一筆金額輸入，儲存送出。

完成一項重大工作，放鬆下來心神。讓ことり凝重的雙眼所見之景，逐漸收縮。

徐徐的、緩緩的，ことり意識脫離了現實。

「──南さん，沒事吧？」

糟糕。低沉凜然的嗓音，激起ことり的警戒心──從椅子上彈了起來。

「啊啊園田部長，ことり工作已經做完了別擔心！」

「可是你這樣……」

──就算辛苦、難受也不想讓你知道。

「還好啊、ことり還能再繼續工作喔，沒問題（˙８˙）！」

強打精神、慌忙作業，ことり製造還能持續奮鬥的假象，讓海未看得一陣心疼。

「明天是公司的運動會，還請不要太過勞累、早點回家吧？」

面對極度繃緊神經的ことり，海未想從輕鬆一點的話題入手──藉此緩和一下兩人間的緊張氣氛。

「啊啊，運動會得早點準備……ことり要回家了。」

一方面是想起要做明天活動的事前準備、另一方面是想逃離被海未發現打瞌睡不知如何面對的糗態。

「南さん我想跟你說──」

「部長辛苦了還請早點回家，掰掰！」

不等海未說完話，ことり急急忙忙地關閉電腦、收拾返家。

「……貴安，路上小心」伸出即將觸碰到ことり的手，最終半途而廢。

園田海未，作戰失敗。

冷靜不下，心臟怦怦直跳。

深呼吸、吐氣、呼吸、吐氣。碰地摧殘辦公室大門，ことり背靠門板喘氣。

「南さん，你好。」

管理部門的活動係長工事扛著箱子，朝ことり打過招呼。

「工事係長，你好……那是？」

趕忙調整呼吸、整理凌亂的服裝儀容，ことり點點頭回禮順便指著箱子問。

工事滿臉笑容地放下一切──碰嗒落地的箱子裝滿了拉炮、彩帶、終點線。

「麻煩『您』跟園田部長不要再隨便拿公司財產胡鬧了，雖然很有趣哈！」

「不好意思給您添麻煩了。」

回憶起幾月前與海未賽跑的那日──雖然工事是打趣地說，但身為當事人ことり只是羞愧地無地自容，拼命道歉。

「等等還要趕著去監看場地布置，先走了……還有你要回家，是吧？盡量別走３號員工專用電梯──太過老舊，運動會後要檢查維護喔。」

撇下這句話，工事便消失在轉角處。

「好的，謝謝。」

應該沒被認為奇怪吧？ことり緊抓提包手把，連西服外套都被揉了進去一般，她覺得自己的表現還過得去。

轉身往相反方向前行至電梯搭乘處，寧靜的走道沒什麼人。

明天運動會的關係吧？慶典的前一日，ことり從早上開始就能感受到辦公室熱鬧異常的輕鬆氛圍，也不禁感染了笑意嘴角上揚。

直到以往搭乘的電梯前頭，果然如工事所述貼了張管理部門公布的告示條。

「換一個。」按壓４號電梯控制板，ことり獨自下了樓。

特意走旋轉門，繞過進進出出的運動會籌備人員。

落日依舊賴在天際線上緣，丟擲晚霞滿天。

多久沒看到了呢？盤翔飛旋鳥兒、飄逸悠閒雲朵──出了車站，ことり將手高舉、任憑夕陽穿梭指縫，望向澄紅、純白、湛藍漸層分明的天空。

勞累的身軀不自覺放鬆，漫步而行。炎熱凝滯的空氣賴在原地，穿過氣牆感受指尖流淌的熱源。

「媽媽回家了？」

母親因為工作時常不在家，所以當ことり難得看到停駐家門前、人行道旁、停車庫內的銀白凌志轎車──以為站在錯覚CROSSROADS，揉了揉眼、疑惑地歪了歪頭。

搭上門把輕壓，咔鏘──門鎖複雜不清的機關錯落響起。

「ことり你回來啦」

依循聲源而來──休閒服外罩著圍裙，比起ことり的青澀年輕更加散發成熟魅力的女性在擦手，慢悠悠地走到玄關迎接ことり。

「媽媽，怎麼會回來？」

「啊啦，不歡迎？」

不愧母女。灰色長髮上明顯的鳥毛光是如此就能辨認ことり的母親，不過比起ことり治癒性的笑容，ことり母親的輕笑更擁有成熟女人的風韻。

相互對視，寧靜而沉默卻不會讓人不適。

「怎麼會，媽媽歡迎回來！」

「反過來了吧……你這孩子，真愛撒嬌。這樣可不行呢。」

噗哧一笑，ことり抱緊處理母親，母親和煦的微笑回以輕撫──柔軟的手掌溫柔撫摸著頭，很舒服。

「快來吃飯吧？」

「好。」

那天，ことり享用母親久違的手藝。

次日清晨的餐桌前，「今天是公司的運動會，不用送你去？」

坐在飯廳享用餐點，ことり的母親坐在對面優雅地擺弄刀叉。

「不需要啦……ことり走路過去就好，體育場很近。」

擺擺手，ことり趕忙阻止母親拾起手機撥打的動作。

「ことり吃飽了，媽媽就多待在家裡一會。」

「嗯路上小心，別受傷了……啊，還有你房間裡的相框，從那裡拿回來啦？」

將對面的碗盤一併收拾，ことり背對著母親依舊聽得出其中深意。

「媽媽你換辦公室，全家福別忘記帶走啊（ˋ８ˊ）！」

鼓臉、噘嘴，ことり表明著不滿似乎無法威脅到母親。

「抱歉、抱歉，搬遷的時候照片太多不夠拿嘛……現在的辦公室可是超多ことり你的照片喔～」

望著母親自信稍偏頭的微笑，「真是，都不知道事情嚴重性。差點被發現呢？」

無奈地喃喃自語，不過也沒辦法說什麼。「……那ことり我出門了。」聳聳肩放棄，ことり拿走椅背上的運動外套，向母親告別出門。

天氣真好。迎接ことり廣闊無垠的藍天與耀眼的陽光──徜徉在天光雲影下讓心情舒暢，深呼吸一大口氣，「南ことり今天也要好好努力，喔（˙８˙）！」

絲毫沒察覺位於轉角也就是凌志轎車邊上，挺胸直立、雙手在腹前交叉──右手握住左手腕，穿著整齊西裝站好的一名中老年人。

「小姐，早安。」

「唔哇（＞８＜）！」

ことり被那悄然無息的禮節，驚嚇得朝後彈飛幾步。

「……渡邊さん，好早啊、你也早！」

精神喊話該不會被聽到了吧？掩飾害羞，ことり點點頭、快速通過脫帽行禮的渡邊。

遠離家門沒多久，邁入夏季的燥熱薰風伴隨路邊草叢花香吹拂臉龐，騷動鼻腔。

一週來緊繃的神經──煩惱、羞恥、不安、焦慮，似乎也隨風消逝。

整理心情，高舉雙手、伸展懶腰，ことり從慢走、快走，逐漸加快而奔馳。

人行道上，南選手啪嗒啪嗒地超越車道整齊排隊的冗長車陣，朝目的地──體育場，進發。

奔跑吧，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