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生病，什麼病？

攀附四周，那是糾纏不清、綿延不斷的擔憂思緒──無論怎麼擺脫依舊是剪不斷，理還亂。身體彷彿被無形的壓力緊緊吸附，難以自控地下陷暗無天日沼澤。

下意識攥緊柔軟的被單想抑制心中莫名的恐懼，但張嘴只能流瀉輕聲低吟。

不甚明晰，眼前那一陣白、一陣青的模糊印象。低頭望著雙手，緩緩伸出才意識到要掙扎──不得不行動的念頭，尋覓那虛無飄渺的援助。

──這麼大的誤會……肯定更加討厭ことり了。

一閃而過的念頭把所有無法言喻的脫力無助梳理清晰，而尋求的希望則因抓緊而斷裂。

「不要！」恐懼驚醒夢中人睜開雙眼。

張開、握緊、又張開、又握緊，懸吊空中的手、下意識確認自身存在。

薄荷綠上交織點點碎花、鑲嵌淡黃蕾絲邊的窗簾任憑春風處置，隨意飛揚──絲毫擋不住外頭蕩漾的璀璨金光。

眨眨眼，垂降停頓半空的手。南ことり尚未聚焦的眼眸映入家中米白天花板的花紋。「是夢啊，是、夢吧……是、夢、嗎？」視線順著紋路邊角線條彎彎曲曲、四處繚繞，喃喃自語的重複都變得疑神疑鬼。

畢竟驚嚇至醒的早晨，感覺並不好。

口乾舌燥、喉嚨刺疼得很，猶似被人緊緊掐住脖子、難以呼吸。

腦袋昏昏沉沉，全身氣力使不上來，從被窩艱難得伸展懶腰，寒風沿著被單縫隙鑽進──日夜溫差大，春日的早晨依舊寒冷。

虛掩住嘴，「咳咳、咳──」狂咳不止到快死的程度，痛苦得捲縮成一團、摸到心愛的鵝黃色枕頭，將之抱緊處理緩和不適。

「……感冒了嗎？」

撥開冷汗浸濕而貼附臉頰的亞麻髮絲，ことり定了定神想起昨晚沒吹乾頭髮迷迷糊糊便進入夢鄉的事情。

「著涼了……？」

只是小感冒而已，不打緊。說服自己的同時，鈴鈴鈴──刺耳的震動，鼓譟耳膜。胡亂摸上床頭邊緣盡責左右晃動、喧鬧不止的時鐘，「上班。」呆愣地注視時間、發現不早，ことり努力撐起沉重的身軀下床。

好冷、好冷。哆嗦身子扯緊掛著的小披肩，依舊無法抵抗在走廊上來去自如的寒風貫穿身體。

觸摸冰冷的牆面，ことり在模糊意識的帶領下歪歪斜斜前進。

打開家門，拾起早報──一小段路程的摧殘，對目前的ことり而言夠長、夠遠了。

踏進玄關瞬間全身力氣抽空、重量依靠使得大門碰地緊閉，ことり宛如斷弦人偶咕咚跌坐在地。

「哇……痛、痛痛，」觸碰疼得緊的膝，明明不舒服嘴角卻揚起自嘲般的笑，「難道是對ことり的懲罰嗎……？」

生病時，生理遭受煎熬也會連帶影響心理，使之脆弱──ことり目前便是如此，一記起昨日與上司在社長室發生的事情，慚愧、害羞、懊悔情緒五味雜陳，縈繞心頭。

逃開遠離，抑或是跳進坑中活埋自己的念頭也隨之而生。環抱雙膝，建立一個不足以隱藏自我，但鴕鳥埋地──逃避現實足矣的小空間窩進。

「……請假好了。」

ことり沿著牆跌跌撞撞地回房，換下被汗水沾染而溼冷的睡衣，隨意亂扔打滾成一團。摸上床頭手機撥了通熟悉的號碼，「希ちゃん，咳咳……抱歉，ことり感冒了、想請假──」

氣若游絲，卻仍然努力保持清醒。對面那端的人也沒有說太多，只是幾句寒暄就把ことり趕去休息。

「嗯，會保重身體……謝謝。」

完成任務，簡單回復獲得的許可、關心，隨著手機在床頭歸位，ことり也放下肩頭的掛念。

「或許……這樣也好？」

扯過被單、抱過枕頭，仰躺、愣愣地注視天花板──雖然是在看著的，視線卻不是專注在上頭。腦中浮現的只有那往常在辦公室前方給人深海沉穩印象的凜然身影。

「明天放假，至少三天不需要煩惱怎麼面對……園田、部長。」

翻身、捲縮成一團，ことり眼皮逐漸沉重得睜不開，直至進入寧靜夢鄉。

乍暖還寒。

昨日的溫暖宜人，瞬間被半夜突如其來的豪雨破壞殆盡。抬頭，藍灰的天空──晴朗中帶點陰鬱氣息。

園田海未此時才注意到悠閒散步而來的厚重雲層，暫時格擋陽光與大地間的交流。

忽地，巴士呼嘯而過，徒留嗆得窒息的廢氣。

遮掩口鼻，發覺對岸公園的石頭小徑，被大雨淹沒成一座小池塘──反射雲層裂開縫隙間太陽的面容，波光瀲灩。

無心觀看，轉移目標。舉手附額作勢遮蓋再次出擊的陽光烈焰，不時墊起腳尖眺望遠方，確認有無行人。

「沒有、嗎？」

無人，便將手上匹配海藍色髮的精緻雨傘掛置提公事包的左臂，幾近虐待地整理燙得整齊到幾乎毫無皺褶的西服。

如此循環，從清晨六時進行至今已然二百五十二次，實在毅力驚人。

「……怎麼還沒來呢？」

喃喃自語，隱藏不住語氣中那深層的擔憂。

「說不定已經上班了吧……也是，南さん是很認真的員工。」

望著不早的時間，海未說服自己、只是過於憂慮。

努力強打精神、挺直背脊，掩不住臉上一絲落寞。

寂寞的腳步交替錯落、伴隨落葉的滄桑，寧靜延伸至車站。

那一日早晨，很奇怪。

身兼維繫大東京地區交通要職的高坂穗乃果嘴上叼著一塊麵包，在月台上等待指揮人從過度飽和電車下來的路線。

在她面前停駐的車廂意外空曠──只有失魂落魄、環繞不明黑氣的園田海未從正中間踏出，其餘人都像避邪似的，從車廂兩旁到處逃竄。

「早，海未……咦──對不起，穗乃果不應該值勤吃麵包！」

有些擔心，想打個招呼，只得到海未凜厲目光的一瞪，嚇得穗乃果立刻縮成一團。

「……喔，貴安啊穗乃果。」

定神，看清來人。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海未也沒說什麼就混入人……不，是人群閃避讓開的一條康莊大道，很快步行而出，不見蹤影。

──這種事絕對很奇怪啊？

沒因上班啃食麵包被責罵，穗乃果驚呆了。一張開嘴，悲劇的麵包又這麼滾滾滾──慘死在月台下、軌道上一列急駛列車。

「啊──穗乃果我的麵包！」

清晨人來人往的車站，只留下站長的鬼哭神嚎。

新拆的鋼珠筆，暫時替代手上慣用的鋼筆──十分不順手。

本想等明日放假至百貨公司購置鋼筆，但新的筆似乎撐不過今日了。

心不在焉，海未哪裡知道是因為得知ことり生病的消息後，反覆無意義戳刺紙張浪費墨水的問題。

垂頭喪氣，「唉……」海未時不時流露出口那深深的嘆息，完全沒注意到面前有人。

雙腿顫抖、絞緊雙手、食指不停互相戳弄，實習生小泉花陽站在辦公室最前頭位子躊躇許久，絲毫不敢打擾滿布黑氣的海未。

「那個，希ちゃん……」

「啊啦，花陽ちゃん怎麼了？」

最終，逼不得已走向一旁，細如蚊聲呼喚課長東條希。

「園田部長，是不是有病？」

左右張望了一下，肩膀縮成一團，花陽推了推眼鏡、小心翼翼地指向海未的位子。

「──什麼病？」

資訊部長矢澤にこ突然從旁邊竄出，嚇得花陽發出一陣尖叫，引起營業部所有人側目。

「沒事、沒事，各位請繼續忙。」

立刻摀嘴，花陽尷尬地點點頭、打哈哈呼嚨過去。

「にこちゃん，你怎麼來了？」

「看花陽你送份公文有點久啊……才剛進公司，我不是擔心你是不是又迷路了，哼！」

紅透臉、扭過頭，にこ一臉不坦率抱胸。

「……にこちゃん。」

知道直屬上司尖酸刻薄背後的溫柔，花陽感動不已。

「好啦，別用那種噁心臉看にこ我。海未她又怎麼了？」不留情地推開花陽臉頰。

「依咱的觀察──」

引回注意的話語使話題回到正途，にこ和花陽注意到希臉上不知何時戴上了翹鬍子眼鏡，她說話的同時捋了幾下鬍鬚尖端。

「花陽忍住，不能打斷希啊！」にこ知道花陽很想吐槽，馬上壓住她的嘴。「唔嗯嗯……」滿臉通紅、有話不能說──憋死花陽了，但花陽不能說。

「哼哼哼，那必定是相思病！」

手指從天轉而往前一指──真相永遠只有一個。掏出不知從何而來的放大鏡，女神小學生科西（希）如是說。

「誰來救救我！」

多麼勁爆的消息，出了名的魔鬼營業部長竟然有喜歡的人，花陽腦迴路承受不住如此衝擊，大叫一聲。

「給我等一下！」

希和にこ順手接住朝後倒地、雙手壓在心口升天的花陽。

「原來是ことりちゃん請假啊──」

希將ことり請假的消息悉數告知，花陽意外的就能接受似的撫了胸口──上司關照下屬是很正常的，而且ことり在全公司的人緣也非常好。

「……如果讓部長去探望ことりちゃん不知道好不好？」

擔心之情溢於言表，花陽隨口一句提議讓希與にこ對視一眼。

「花陽ちゃん，太聰明了～給你１０ハラショー吶！」

拍了拍花陽的肩膀，希抽過她抱在胸前的公文。

「接下來就交給咱吧，你們去收集慰問品！」

交派任務，捶打大得不科學的胸口，希打包票似的說。

等收到任務的兩人離去，希偷偷摸摸地靠上海未的背後，「希能量，注──啊啊！」

馬上得到一記手刀，希撫上額頭慘叫，後退了幾步依靠辦公桌似是站不穩。

「希前輩，又想偷襲了嗎？」

見著海未一臉不悅，比平時還兇猛幾倍的戰鬥指數，希就知道ことり請假這打擊多麼大，今天可不能開玩笑了。

「哎呀～海未ちゃん，のんたん只是來送公文的啊～」

如大媽打小報告般左右揮手，希只差沒有雙膝跪地、迅速畢恭畢敬地奉上文件。

「謝謝……人事異動通知下來了啊？」

張開文件，快速掃過。瞥了一眼設計係長因下個月升職調到國外分公司而請假、空空如也的座位，海未垂下頭、筆桿戳著臉頰，暗自煩惱後續的人選。

「ことりちゃん，怎麼樣？」

「哇哇哇，怎麼可以──」

突然被希貼附耳朵幾句建言。聽到一整早煩惱的關鍵詞主人，嚇得海未將筆甩飛辯護。

「南さん才進公司兩年，不能升那麼快！」

當然，海未並不會說──如果ことり升官的話，面對面的機會一下子就會大幅度增加，她的小心臟受不了如此跳躍性的刺激。

「哎呀，海未ちゃん反應過大了，咱是想跟你說要不要去探ことりちゃん的病？」

「……探病？」

不介意海未那大得可怖的反應，希撿起被狠狠甩落的筆放在聽到提議呆愣的海未面前。

「是的，海未ちゃん是上司對吧？關心下屬可是職責吶～」

「可是──啊、等等，別推……」

にこ跟花陽聽到希的召喚，不等海未反應過來、趕緊往她手裡塞進從辦公室眾人收集而來的水果、成藥等慰問品並推搡著背，把人踢出辦公室大門。

「剩下的事情，咱們會處理的。」

丟下這麼一句話，營業部門的大門就被希碰地關上了，徒留摸摸鼻子、只能離開的海未。

「南さん，聽說你生病了……那個，沒──」

時不時對著空氣比手劃腳，反覆練習見到ことり的台詞。「……園田海未你這愚蠢，人都請假了，怎麼可能沒事！」海未吞吞吐吐，又吐槽自己的滑稽行徑看得經過的職員傻眼。

太認真過頭個性，導致最有趣的畫面出現──吐槽完又繼續演示流程。「總之……來，這是大家的心意。」海未將雙手拿滿慰問品，遞出其中一袋。

「啊，給我？」

正好眼前停下一人，一手環抱胸前支撐著纏繞豔紅髮尾的手。

「西木野財務長，抱抱、抱歉！」

抬頭看清來人──財務長西木野真姬，嚇得海未趕緊往後跳三步，恭敬地鞠躬。

「沒事……要去探ことり的病？」

「是的。」

「那、這個……慰問品，」真姬交出手上那一袋東西，海未接過打開、裡面放有許多高級番茄。「不要誤會了，是にこちゃん告訴我要關心一下公司職員，還有上次打掃社長室的謝禮。」

「謝謝您的關心，南さん會很高興的。」

捲弄著頭髮，真姬丟下這麼一句話就轉身返回財務長辦公室方向。

等等。提著意外收到的慰問品，望著真姬離去的身影那瞬間──違和湧上心頭，可是那份異常又說不出個所以然。

──財務長怎麼直呼南さん的名字？

「……可能是にこ前輩說的？」

帶著勉強接受的合理解答，海未踏出了「Sky株式會社」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