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探病，危機。

度過上班戰爭時段，接近車站越顯清冷荒涼。

步出便利商店，手拿感冒成藥、鮮花、水果等多得要命的慰問品，「不愧是南さん吧……？」園田海未對下屬的優良人緣感到欣慰。

「請問能坐嗎？」心情使腳步輕快，依舊不失禮節地詢問車站月台邊塑膠椅上──鬱悶，想哭都哭不出來的站長高坂穗乃果。

「海未ちゃん啊，隨便、嗚嗚……」

興許是海未站立時挺直背脊的影子遮擋，穗乃果備顯沮喪，湛藍的眸中蘊含淚光流轉猶如被拋棄的小狗，惹人憐愛。

得到同意，一屁股坐下年代久遠的椅子喀嘰作響。「沒吃早餐，你的肚子餓了吧。」海未遞出塑膠袋。

「嗚嗚……天上是不是要下紅雨了啦！」

發現裡頭放著各式各樣最愛的麵包，穗乃果反倒哭得更加慘烈。

「……不要就算了。」

半開玩笑的一句話，輕柔而無威脅性。

「要要要！」

還是能激得穗乃果警覺心大起立刻聳起肩膀，保護領地般緊緊抱住那袋麵包。

「不要狼吞虎嚥，慢慢吃。」

啞然失笑，海未站起來揉了揉穗乃果的頭，登上不知不覺已經到站的電車。

「該不會穗乃果我在做夢吧……」

一向嚴格禁止自己執勤時啃食麵包的海未，竟然雙手奉上麵包還溫柔地提醒，讓穗乃果覺得還躺在床上睡大頭覺。

重重拉長臉頰無預警放開，「好痛──！」穗乃果揉捏臉紅得生疼，尖叫驚起了停泊月台啄食的鳥兒。

依循住址，到達一棟二層獨立透天──門牌：「南」。

確認沒錯，海未推開沾染雨水潮濕的外門，輕手輕腳關上。

揉捏快被搓爛的塑膠袋手把，顫抖的手猶豫一陣，深呼吸一口氣輕按門鈴。

叮咚──沉默攀附而上籠罩全身，只有鳥鳴唧唧與落葉沙沙輕響，壓迫海未那緊張得不得了，快跳樓自殺的心臟。

「南さん，你好……我是來探病的，大家都很擔心。請問還好──」

等待期間，為了轉移注意又開始自導自演見到ことり的台詞。「人家都生病請假了──園田海未你又再問這什麼愚蠢問題！」痛罵不知重複幾次，海未一把撞上堅實的門，發出不小碰撞聲響、引起圍籬鳥群飛離。

拍打臉頰、甩甩腦袋、整理西服，海未望向手機驚覺已過了十分鐘。

「……怎麼還沒有人應門呢？」

知道ことり獨居，心中湧起一股莫名的恐懼。海未又再度壓下電鈴，因太過緊張還不小心多按了幾下，發出會遭鄰居投訴猶似機關槍的惱人噪音。

相隔一段時間，仍舊無人應門。

擔心轉為煩躁，海未焦慮得不停在ことり家前來回踱步。

「說不定南さん家門沒鎖，怎麼……可能呢～」

基於明知不可為還為之的精神，海未自嘲腦中閃過的不可能想法，試驗般地搭上門把，咔鏘──門鎖機關聲錯落響起。

「打擾、了……？」

不可置信地望著在風中前後晃蕩、喀嘰作響的門，輕聲呢喃。

窗外鳥鳴嘰嘰喳喳，室內只剩時鐘緩緩擺動滴滴答答。

模糊的意識傳遞刺耳震動，由遠至近越發宏亮。

發燒，汗水溢出沾染了衣服，引起周身濕黏不適。「好、吵……」嘟囔幾句，躺在床上的南ことり更加不耐地埋進枕頭，企圖抑制遠方噪音。

伴隨降低的音量不久，ことり挪動身子、微睜雙眼似乎映入了熟悉的凜然身影。

──怎麼沒來上班？

ことり不知道為什麼腦中會浮現這個問題，也許是感覺上司不一般冷酷無情的公事公辦嚴謹態度，就會對自己提出這樣的疑問。

「誒……平常太過勞累了嗎？」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就是指這麼一回事吧？ことり迷迷糊糊的小腦袋發現──原來潛意識真的會反映夢中，無奈發出自嘲地傻笑。

「皮膚真好……嘿嘿。」

糊里糊塗間，雙手啪地碰上眼前如平時嚴峻肅穆的「園田部長幻覺」，ことり開始各式各樣搓揉拉長對方臉頰，嘴裡不時傳達夢很真實的讚嘆。

「南、さん……？」

揉弄造成對方語音含糊不清，但仍舊能辨認那比一般女性低沉的嗓音。

「嗯嗯，連聲音都那麼真──」

不對。

逐漸清醒聚焦的眸，重合海未擔心的神色，ことり發現不是在作夢，「對對、對不起，園田部長！」嚇得立刻從床上彈跳而起，正面跪坐。

為自己踰矩的行徑感到驚恐，ことり不安地絞緊睡衣下擺。

「沒關係，我才該道歉……」表示不介意，海未輕微擺手，「是、是我擅自進來嚇到你了，抱、抱歉！」突然，瞥見ことり微傾垂落的衣領中清楚的春光，便像是逃走般跑到書桌前，放下慰問品。

「同、同事們都很擔心南さん──來，這是大家的心意，我、我放這裡吧？」

「好、的。」

低頭，ことり始終不敢窺視海未的方向應答。

「有沒有好一點？」

「是，睡了一覺稍微……哈啾！」

寒風順著窗戶縫隙擅自侵入，造成ことり狠狠打了個噴嚏。

「快回去被窩裡──」

聽聞，海未趕緊將窗戶關小，碰上ことり的肩驚覺大事不妙。

「衣服都濕透了啊，南さん你睡衣放哪裡？我幫你找吧……還有要擦身子免得病情加劇。」

「在櫃子裡──」

分不清海未是自言自語還是詢問，ことり支支吾吾地回答。

「那個、這個，ことり我自己來──」

「不行！南さん，請讓我來就好。」

看到上司卑微跪下，尋找睡衣跟忙進忙出準備擦身工具。ことり想要阻止卻被海未嚴肅命令的口吻，制止了下文。

不用想也知道，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ことり驚恐萬分，都快羞恥得無地自容。

還大清早的，陽光斜斜曝曬進來。

對園田海未來說，太陽闖入得真不是時候。

快脫──僅僅只是源起於這麼一句話。

恍然大悟，遲鈍地意識到自己切腹幾百次都無以償還的大膽行為。

順手抹了一把額頭、暗暗咽了口口水。海未望著ことり高舉雙手、動作緩慢撥開宛如細絲般柔順光滑的亞麻色長髮至前──那白皙無瑕的背就硬生生地擺在眼前。

瞪大雙眼、冷汗從海色髮間緩緩流瀉，海未根本抑制不住拿著毛巾顫抖的雙手，僵持半空中。

──冷靜，只是擦背……非禮勿視，破廉恥、破廉恥、破廉恥！

「園田、部長？」

見背後要幫自己擦身的人遲遲沒有動作，ことり羞澀地更加緊抱、掩護住胸，些微轉過身來──清純反而增添了一股色氣感。

「南、南さん，沒沒沒、完全沒事，真的喔！」

──園田海未你最差勁了！

還未完全轉過來瞬間，啪地清脆響起──海未狠狠閃了自己一巴掌，深呼吸、抓住ことり纖細的肩膀輕推回正。

「要擦身體嘛，快快、快轉過去！」

幸虧ことり也害羞得很，既使顫抖的音完全出賣自己的動搖，海未結結巴巴的胡說八道幾句，還是能順利敷衍搪塞。

「好……咦（＞８＜）！」

晾置在空氣中，不一會便放涼的毛巾毫無預警地貼附上ことり單薄的背，與體表溫度反差甚大的冰涼立刻使她發出尖叫、打起了寒顫。

「抱、抱歉！」

「不，沒問題，只是被些微嚇到……」

慌慌張張地抽離的毛巾被ことり勉強空閒出來的手壓住，海未望著眼前景象──若隱若現的胸部線條，臉一陣白、一陣青、一陣紅，千變萬化十分豐富。

──破廉恥！

粗聲地暗罵，噴鼻血昏倒的後續行為被得完成擦背任務的使命感以及意志力克制住，海未不知道在心中跳樓、撞牆、切腹自盡幾次，只管閉上眼衝到熱水盆重新浸濕毛巾。

「啊～南さん你是病人，當然不能用冷掉的毛巾啊……哈、哈哈。」

沙啞的乾笑幾聲，幾近虐待地扭轉毛巾，海未總覺得自己的臉滾燙到能煎蛋了。

猛力一扭乾得擠不出一滴水的毛巾，「不行，南さん可是病人啊……不能讓她更嚴重了。」海未重重拍打、绷緊臉頰，暗暗下定決心，緊張得同手同腳、猶如機械人走到ことり後面。

指尖摸上ことり細緻柔軟的肌膚紋理，海未深呼吸調整心態、專心地放輕力道順沿脊椎線條擦拭。「嗯……唔嗚嗚……」溫柔舒適的觸感讓ことり不禁發出一絲滿足的嘆息，但馬上覺得太過羞恥，連忙壓住嘴克制呻吟溢出。

漫長而又緩慢的時光，實際上才短短幾分鐘的時間，恍如隔世。

逐漸發涼的毛巾粗糙觸感，使得ことり偷偷往前挪動身驅。

「別動！」

命令般的嚴厲語氣立刻傳遞而來，緊接著被輕壓住肩膀。

「是！」

「……乖孩子。」

下意識挺直背脊，就被海未輕摸頭上那戳家族遺傳特立獨行的鳥毛，ことり並不討厭，反而很喜歡──出乎意外，有種身心被安撫的睏意不知不覺湧現。

「啊──！」

逐漸垂落的眼眸，被腹部傳來的溫熱觸感驚醒。

「園田、部長……剩下的ここ、ことり、自己來就好……」

艱難地抑止羞恥，阻止逐漸朝上的手腕。

「抱、抱歉，太過投入了！」

意識過來做了嚴重的破廉恥事情。驚慌失措、高舉雙手，海未整個人向後彈飛、逃離ことり。

「我收拾一下，南、南さん你繼續，還有藥跟水都放在櫃子上。」

雙手奉上毛巾，海未拿著臉盆、地上的換洗衣物差點直接撞上門，狼狽地奪門而出。

明白上司一專心時常太過投入而容易不顧周圍的爆走性格，ことり倒也不是真的很介意……只是過於羞恥。「……好的。」接過毛巾的ことり自行胡亂擦拭幾下，迅速吃藥跟換上準備好的新睡衣，窩進棉被裡。

要不是身體太虛弱，或許早就害羞地翻來覆去──小鹿飛上天，小鳥跌下床。

興許是藥效發揮作用，等換了盆冷水回來，ことり已經睡著了。

為了放下臉盆、移開床頭櫃的精緻木頭相框，一股既視感讓海未稍微愣了一愣。

「唔……」

ことり一個翻身，拉回海未的注意。

「高級木材但那種形狀很常見……大概只是想多了。」

扭轉毛巾，翻摺整齊覆上ことり額頭，海未就在床邊直挺挺地跪坐，宛如武士靜靜等待床上熟睡的人醒轉。

隨著正午接近，春日的和煦溫暖宜人也逐漸傳染那鍛鍊堅實的意識。

緩緩的、輕輕的，海未闔上了凝重的雙眼。

夕陽步入西山，徒留緋紅、橘紅、紫芋、天藍、湛藍、純白漸層分明多變的天空，很美。

ことり再度醒來時，發呆地觀望窗外在空中悠閒飄逸的粉橘色雲朵。

活動手指，傳來一股粗糙帶點柔軟的觸感，意外地ことり很喜歡。

「嗯……こ、とり……」低沉嗓音輕聲呢喃，ことり回想起了海未來探病的事實，而自己的手正被對方緊緊握住，還被溫柔地呼喊了名字。

擔心又在作夢，ことり空著的手重重捏了臉頰，「好痛（＞８＜）！」強烈的痛感，真真正正確認了不是夢的事實。

此時，頭上毛巾隨著滑稽的作為落了下來──ことり有些感動得說不出話。

「部長大人……辛苦了，嗯。」

輕觸那清秀的五官紋路、輕撥漂亮美麗的髮絲，ことり作為獎勵摸了摸海未的頭。

享受般地蹭了蹭ことり的手，海未恬靜祥和的睡顏露出滿足的笑容。

「好乖、好乖～」

真可愛，原來還有這樣的表情──意料之外的神色，讓ことり感到有些得意。

鈴鈴鈴──手機鈴聲突然回響在空蕩蕩的室內吵醒海未，嚇得ことり趕緊收回手，翻身躲進棉被裝睡。

「海未ちゃん，你跟ことりちゃん怎麼樣呢～？」

不知不覺睡著，被一通電話吵醒──隔著電波傳遞訊息，還是聽得清楚另一端語氣充滿了戲謔的成分。

「南さん很好，不用希前輩你擔心。」

盡量正經八百地壓下情緒，海未半夾著抱怨試圖反擊課長東條希。

「不開玩笑了吶，其實是有正經事──人事部門來催海未ちゃん交出設計係長的推薦函。」

重要的事情，丟到後面真的沒問題嗎？希對於事情輕重緩急，依舊我行我素的態度，海未感到莫大的無奈。

「不用想了，ことりちゃん怎麼樣？」

「跟你說過幾遍了──設計係長，南さん是絕對不行的！」

激動地秒答，海未龐大的音量嚇了希一跳。

「好吶、開玩笑的……冷靜點海未ちゃん。」

「抱歉，我太過失禮了……畢竟──」

對著無人的空氣鞠躬，海未還未說完的話被希中斷。

「咱知道……海未ちゃん你是顧慮ことりちゃん資歷尚淺，升太快會招人嫉妒……不過她國外留學回來又認真、人緣也好，沒多久必定會成大器的！」

「……是的，我也是如此認為。」

雖然大部分同意希的說法，海未對於自己決定還是有些心虛──小小而又過份的私心上，她並沒有做好能時常面對ことり與之共事的覺悟。

驀地傳來不小的碰撞聲，「抱歉，總之下週一前我會給出回覆，希前輩我先掛斷了。」海未迅速朝希告別掛斷電話，奔回室內。

「抱歉……園田部長，ことり有些口渴……嘿嘿。」

撞到門、跌坐地上的人，讓海未臉部肌肉慍怒地顫動著──並不是氣ことり胡亂下床活動。

那究竟是氣什麼，沒法馬上答上──海未或許是氣自己沒有好好注意ことり的狀況。

「這種事，讓我來就好了啊……」

攙扶ことり坐回床邊，海未又離開了房間。

緊緊握胸前的衣領，因難受而喘不過氣。

想起海未對自己擺出恐怖的神色，恐懼使得ことり不自覺顫抖著身子。

──雖然自己是個新人，並沒有資格說些什麼……果然討厭一個人，任何拒絕的理由都能舉出來嗎？

單方面偷聽見了海未的通話，ことり也記起了她今日的溫柔──只因自己是個病人罷了。

「南さん，小心燙、請用。」

「謝謝。」

針對病人，大多數人都會流露同情，就算潛意識再怎麼討厭也是如此──思忖地同時，慢慢流入喉嚨溫熱適中的水，無法壓抑心中的苦澀乾啞。

──明明知道被討厭，為什麼心卻還是痛苦的糾結在一起？

埋入杯子的視線，偷偷窺視海未嚴酷冷峻的臉龐──在ことり眼中讀出的只是平時被厭惡的情緒。

「體溫有沒有降下？」

被充滿薄繭輕撫臉頰的觸感拉回失意的神智，ことり反應過來只看見海未那漂亮的琥珀色眼睛。

「……失禮了。」

眨眨眼，驚覺對方的溫熱吐息撲面而來，很近──ことり意會到海未額頭正碰著自己的，感到腦袋一片混亂、繃直著身子，所有的思緒瞬間被攪動得亂七八糟。

「溫度有降下來……還是不能大意，要多休息。」

放心而展露會心一笑，海未讓發愣的ことり躺下來並幫她蓋好被單，在額上輕敷毛巾。

「……南さん，肚子應該餓了，廚房能借我用嗎？」

「嗯嗯，沒、問題。」

望著海未得到同意而離去的凜然身影──額頭貼附的溫暖，ことり臉頰原先退下的熱度又再度升騰。

全身發燙，埋進最心愛的鵝黃色抱枕，ことり越發辨不清現實。

無庸置疑是被厭惡的，眼神中蘊含的溫柔又不假，究竟──園田海未對南ことり到底是怎麼想的？

……真心搞不懂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