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相互交錯的心。

徬徨無措。

打從在更衣室內巧遇園田海未，南ことり一直靜不下心來。

來回踱步，胸前持著手機彷彿水戶黃門的印籠，又可說是被選中女子的神聖計畫，在枕上、床下、椅前、桌後到處位移。

反覆轉動、端詳手機主畫面左上，本就只能偶爾閃現的一個實心。實際上，大部分時刻只能呈現五個空心的圓圈，替換成了「No Service」──終於，層層阻隔傳遞不到的電子訊號，徹徹底底展示絕望的空白。

命運，如此慘忍──Oh,my deer！

傷心難過覺得想哭，那是ことり心存的小小希望被完全剝奪湧現的第一感想。

「看來，似乎不行呢。」

比起一般女性較為低沉的凜然嗓音響起，ことり抬起頭仰視在身旁挺直背脊站好，同樣低頭擺弄手機的海未。

「畢竟人很多嘛……啊、哈哈……」

「嗯，也是。」

緩緩指向百貨公司寢具樓層中川流不息的人群，吵雜的周遭在對談中被沉默圍困出一個空間──那是，悠久而漫長的沉默。

ことり要想在這無視周遭路人、兩人獨處的狹隘空間內化解尷尬，顯得徒勞無功。

五分鐘、十分鐘、十五分鐘、三十分鐘，過去了。

兩人氛圍那打從心底冰冷凍結般地寂靜，貫穿了ことり的身體。

勉強塞進擠滿人，柔軟舒適的靠枕與沙發──應當安定的心，反而更加慌亂而無所適從。

「……人多了起來。我們還是換個比較少人一點的地方，看能不能聯絡到にこ前輩她們？」

「嗯嗯、好……啊！」

俐落地把手機插進口袋，海未挪動身軀的關係，大腿不小心略為撞上ことり的手，引起她身子大幅度一顫，手機差點失神落了地。

「抱歉，沒事吧？」

為從一開始就只能點頭附和的自己感到羞愧。「嗯，沒事喔……園田、部長。」朝著半空中舒展的援手搖搖頭，ことり急急忙忙地把手機扔進提包。

低下頭、起身理了理坐姿而捲弄起來的裙子皺褶，試圖回復內心平靜。

「那就好……怕走散、牽手走吧？」

反應不及，冷不防被緊握住的手，傳達暖和適宜的溫度。

就算在人多而顯得冷氣不太涼爽的空間，因本身體溫偏寒，觸到海未的手那瞬間，「哈──」ことり驚嚇得趕忙掩住嘴、倒抽一口涼氣。

「南さん──」

似乎查覺到異狀，海未轉身直挺挺地面對ことり。

太過認真的眼神。海未那板緊而冷峻的臉龐有些可怕──沒多久便會降下嚴厲懲罰似的，ことり害怕地縮了縮肩膀。

「……你的手怎麼那麼冰？」

放柔的語音一落，海未低下頭、勾搭垂落的髮絲，挽至耳後。鄭重地捧著ことり的手──溫柔的、有力的，輕輕搓揉。

柔和的眼神就像對待珍貴的藝術品，為之保溫、存放──深怕稍微出力便會碎裂成一片片塵埃，從未存在於世。

清秀認真的臉龐，很帥。怦然心動，ことり全身上下細胞鼓噪脈動，停不下來。

纖長細緻的手指，混雜傳統日式家族鍛鍊積累的薄繭──掃蕩得到、摩挲過的每一寸肌膚都燙得可怖。

ことり深怕再被海未如此溫柔對待──小鹿就真的飛上天，小鳥暴斃直墜入凡間。

「各位顧客您好，歡迎蒞臨本公司──我們即將在六樓家居寢具館舉辦限時特惠，請──」

廣播如及時雨飄來，拉回ことり飄忽的神智。

「啊啊，園田部長，大特賣開始人就要變多了……ことり我們快走吧！」ことり趕緊扯開海未的手，想穿越人潮往手扶梯前進。

「等等，別走！」

驀地手腕被狠狠抓住、重心不穩，朝後摔倒。

完蛋。內心驚呼、眼前一陣天旋地轉，反應過來ことり只記得整個人撲進一個柔軟的懷抱。

恍然若失。

打從在更衣室前偶遇南ことり，園田海未一直靜不下心來。

左顧右盼附近熙熙攘攘。照海未算數不佳的情況來看，沒有空手也沒有空閒去數──第幾次因大特賣的人群狂潮推擠，而被瘋狂捲入會場的殺價漩渦中無法自拔。

幫忙回復手溫中途，海未被猛然抽離雙手衝進人牆的ことり驚嚇──害怕她又被人群沖散。

老實說，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就算沉溺在百貨公司的冷氣海洋，也應當不怕與同行小夥伴分離。

不能置之不理。心急如焚，不由自主緊緊抓住那橫衝直撞想要逃離牢籠的鳥兒。

「園、園田部長，不要這樣……」

箝制跌落懷中掙扎的人兒，「不行，人太多、小心被沖散，不要亂動！」當海未以低沉，不容置喙的堅定語氣。

「是！」驚得ことり同意，不能反駁為契機。

海未便順理成章伸出左手掌與ことり互相交握、右手則抓住ことり纖細柔軟的腰枝，「南さん，還好嗎？」時不時側過頭注意對方腳邊，一前一後、彼此依靠。

「嗯……ことり，沒事。」

「那繼續前進吧……先到外面廣場？」

得到ことり點頭無聲允諾，兩人往殘存的路標──電扶梯行進。

話題結束，時光暫停一秒鐘、兩秒鐘、三秒鐘。

──破廉恥！

猛然驚覺到自己的大膽行徑，海未瞬間臉頰通紅、羞愧得無以復加──內心產生各種捶胸頓足小劇場，並懷著想撞牆、鑽進地洞，或是切腹自殺的情感……後來都因場地不便、人口眾多而作罷。

「園田部長……來百貨公司是要？」

攪動沉澱凝滯話題的，是ことり。

「啊，只、只是要買鋼筆。」

無話可說，回答完、實在沒有話題能接下去。

兩人間又再度回歸尷尬的寂靜，海未怦怦鼓動的心搏很快、快到或許下一秒真的會突然停止，心悸而死。

「抱歉。」

得到路邊的路人，衝撞而來的致歉。

「沒事……」才有鬼！

這麼一撞，ことり與自己間還有五釐米的空隙被破壞殆盡，完全無距離。身體僵直，海未手不自覺加重力道，轉念一想又怕ことり發疼而放輕。

互相交握的雙手，傳遞著彼此的熱度。

心臟撲通撲通、鼓動脈搏，會不會藉由身體親密接觸感受到呢？

拜託，不要被聽見啊。海未默默在心中祈禱，ことり千萬不要發覺到她的異狀。

三方混戰，如火如荼……其實不大對。

西木野真姬與矢澤にこ吵架，太過頭到影響其他客人時，會被東條希襲胸解決。

「夠、了、吧？你們兩個，給咱消停點吶！」

和藹可親到幾近卑鄙的邪惡笑聲響起，引起對峙雙方背脊一股惡寒。

「にこちゃん你這AA級胸部，快給希搓幾下就沒事了！」

「真姬ちゃん，你說什麼鬼──喂喂喂，希你別過來！」

推託另一方站上前線，最終相互取暖抱緊處理，還是抵禦不過東條大魔王的攻勢。

「『不乖』的孩子……わしわしMAX！」

「啊啊啊啊啊啊──！」

成雙成對，突破天際的淒涼悲壯慘叫昭告東條希，完勝。

「不好意思，造成麻煩了吶～」

打哈哈拖走面如死灰的兩人，希一行人彷彿摩西分海讓人潮散開一條康莊大道。

不耐煩地敲打抱胸的手臂，嘟嘟嘟──的終點只是一連串無意義的擾人噪音。

平時高冷美艷得不要不要的真姬，望著大大顯示「No Service」的手機。

「連電話都打不通的東西，不要也罷哼。」

不愧土豪──簡直就像玩具一樣，氣呼呼地超想直接把手機丟出窗外。

「別衝動，不要就給にこ算了～」

發現真姬少見的手足無措，にこ想要幽默地緩和她的情緒似乎無效。

「欸，希你有找到嗎？」

「──無視？」

不管吐槽，真姬推開にこ叫她去旁邊玩沙，直直朝一邊到處張望的希詢問。

「……大概是被人群沖散了？」

低頭，還是看到自己。索性歪了歪頭，希抱著大得不科學的胸部、捋了捋下巴不存在的空氣鬍鬚思索。

「星空凜小朋友、星空凜小朋友，您的家人在一樓走失兒童服務中心找您……」

廣播適時響起，希腦中一股電流經過複雜不清的神經衝動──接通電燈泡叮咚一響。

「欸，真姬ちゃん，幫にこ我看一下褲子這邊的皺摺是不是有點奇怪啊？」

「嗯……」

一旁兩人──真姬坐在椅子上，皺眉看著にこ擺弄拉不直褲管的模樣，仔細思索。

「哎呀，那是にこっち你變矮了！」

「希你說什麼，」鬼。

隨著希和藹可親到幾近卑鄙的笑容，話都囫圇吞棗進了肚子。

「……咦，抱歉にこ！」

上揚的嘴角猶如說著：「很好。」

希推著真姬、拉著にこ，朝一樓目的地出發。

走失兒童服務中心，那是她們最後殘存的希望。

響徹雲霄的宣示──東條希，手指高舉上天如是說。

「走失兒童服務中心，請問您們需要什麼服務嗎？」

希一行人到時，忙碌中依然有效率、和顏悅色的服務員正放開廣播鍵。

「你好，我們想要廣播找人吶。」

「好，請問名字是？」

收起不正經的關西腔，希一本正經胡說八道與服務員天花亂墜交談。

「かよちん，這個大姊姊走失了吧？」

捲弄豔紅髮尾在旁邊閒閒沒事做的真姬，被正好剛從走失兒童服務中心出獄──最近興趣的直吹橫笛、橫吹直笛，腰間佩戴直笛當武士刀到處攻擊、為不平之事伸張正義、打架──的12歲小學生星空凜搭話。

「吶吶吶～你迷路了、你迷路了喵？」

本想無視小學生的舉止，但凜反而更加靠近。

「大姊姊，凜可以告訴你很棒的地方～那個房間裡面有好多糖果可以吃，還可以幫你找到かよちん喵～」

「……誰那麼愚蠢會迷路啊！」

終於受不了凜的洗腦攻勢，真姬忍不住低吼了一聲。

「噗──走失就不要害羞了喵～噗！」

結果只是得到一個小學生忍耐的竊笑。

「你不要我沒──」

豹子不發威，真當是病貓。自然嚥不下這口氣，真姬更火了、立馬站起來。

「凜ちゃん，別走那麼快～又走失了怎、怎麼辦，誰來救救我！」

「啊，かよちん在找凜了喵～」

一陣怯弱的聲音穿越人群而來，凜豎起耳朵聽聞、趕忙朝聲音的方向飛奔而去。

「聊天很開心。掰喵，很漂亮的大姊姊～」

不忘記咚咚咚地倒退三步，凜朝真姬揮揮手告別，不帶走一片雲彩。

「意義、不明。」

呢喃自語，被那麼一鬧、好像沒有剛開始找不到ことり那麼煩燥了──真姬實在搞不懂最近小學生的思維還有為輕易動怒的自己感到無奈。

「不過，剛剛那聲音有點耳熟……？」

疑惑喚走凜的聲音，一會兒真姬便不放在心上。

多麼不容易的成就。

終於抵達的戶外也是人滿為患，海未安置好ことり隨即到附近販賣機買了兩罐飲料，「口渴嗎？」

「謝謝。」

道謝接過冰涼的飲料，因心裡有更加在意的事情，ことり呆愣地將飲料握在手上。

網路顯示GPRS的手機，遲遲發不出訊息。

看來是聯絡不上了，她失落地想。

「身體好一點嗎？」

「嗯啊，還不錯。」

近期較為頻繁交流而生的話題，隨著ことり簡單應答狠狠結束。

「進來也差不多兩年了，工作還習慣嗎？」

接著不知道該交談什麼，海未搓著飲料罐，忽地天外來一筆問題。

如果要說想法太過突然，也不太正確。

其實想關心的念頭已經盤踞心中許久，只是得有個天時地利人和的契機讓她碰巧有勇氣說──仔細想想因位階關係，本來就距離遙遠的兩人。除了近期接觸變多外，海未對ことり幾乎毫無交集──並沒盡到上司要時常關心下屬的責任。

趁著獨處，又是在平日工作外的大好機會，海未將念想詢問出口。

「嗯嗯，很習慣了……同事人都很好、隔壁部長にこちゃん、課長希ちゃん跟係長這些直屬上司都待ことり很好──」

畏畏縮縮，不知道該不該說出海未的名字──畢竟知道上司厭惡自己的想法。

「當然園田部長昨天來照顧ことり，那自然是十分感謝。」

隱藏真心，選擇最安全的回答。

「那就好，不過設計係長也要離職了啊……」

自言自語，不似在問ことり……這也難怪，海未又想起了最麻煩的人事問題。

「園田部長──」

「嗯？」

回憶起生病那日的難受，ことり失神望著海未陷入沉思的側臉。

「……你對於ことり是怎麼想的？」

「誒？」

或許是過於難過、又或是發呆被潛意識操控。

糟糕。掩住嘴，ことり意識過來只知道她問出了不該問的事情。

「啊啊，抱、抱歉──就是那個嘛……呃，こ、ことり是問係長後繼人選什麼的啊？」

解釋，反而越描越黑。

「你怎麼知……我和希的交談，聽到了？」

「……是的。」

鳥毛跌落瀏海之中，ことり實在羞愧地抬不起頭。

冷冽的春末夏初涼風，混雜冷氣席捲而來。

會不會太冷了點？

緊張，背脊冒出一片大汗。海未扯了扯外套，抵禦錯覺產生而不存在的寒風。

「……是的，不過ことり只聽到園田部長你談話的部分。」

ことり低下頭後，接著補充道。

「啊啊……確實是要選設計係長，不過南さん你是不行的，知道為什麼嗎？」

壓抑波濤洶湧的內心世界，佯裝冷靜自持──海未的思考迴路奔騰，毫無章法亂竄。

「你的資歷還淺，能力不足。我身為一個部門的最高負責人，自然是不能給你接這個位子的。」

不等回答，海未心虛地將不成章法的話脫口而出──她覺得自己的表現中規中矩，心浮氣躁。

「……ことり確實知道了。」

突變得冷峻的海未嚇得ことり瑟瑟發抖。本來血液加速循環而發燙的身子，瞬間墜入一片深不見底冰窖。

「園田海未小朋友、南ことり小朋友，您們的家人在走失兒童服務中心等待您們。再說一次──」

恰到好處的廣播，將凍結的時光喚回。

「這肯定是希搞得鬼，南さん我們快走吧！」

氣沖沖地站起來，海未顧不著方才的窘況。照慣例握緊ことり的手走向走失兒童服務中心。

「快進入媽媽的懷抱吶！」

張開雙手迎接通紅臉頰的海未與ことり的，是希。真姬捲弄髮尾，完全想假裝不認識身旁的人。

「希你搞什──啊，西木野財務長，您好！」

怒髮衝冠，海未見到真姬那瞬間……真的只有一瞬間，情緒迅速緩和下來。

「還有……謝謝上次提供的蕃茄。」

「沒什麼。」

真姬點點頭示意招呼，順便擺擺手、表示沒什麼大不了。

「是說，財務長就一個人來？」

「不，跟ことり一起的。」

晴天霹靂。「誒、啊？」海未被自己的隨口一問驚嚇，看了看、指了指後面臉色陰沉、陷入思索的ことり。

「……只是以前在歐洲留學認識的老朋友。」

淡淡的，真姬回應。

「喔喔，原來如此啊……」

「那個──」

想到什麼，猛地抬頭，ことり不由分說把真姬推走。

「……真姬ちゃん時間也晚了，我們快走吧！園田部長、希ちゃん再見！」

還沉浸在過大的信息，腦袋轉不過來。「再見」海未忘記要把希拉到旁邊教訓一頓，只是呆愣原地揮手目送離去的兩人。

「海未ちゃん，咱們也回去吧！」

得到旁人無聲點頭允許，海未和希兩人走向車站方向的入口。

「不過，好像忘記什麼……算了吶～」

頓了一頓，希為自己的記性感到頭疼，馬上把遺忘之事拋到九霄雲外。

「來，跟にこ一起──にっこにっこにー」

誕生，走失兒童服務中心新的霸主──矢澤にこ。

一開始被海未那麼說資歷淺薄、沒有能力很挫折，不過也是事實。

會合的路上，ことり左思右想──過程會失落、會難受，否定自己。

──快發揮實力讓她閉嘴！

在望見真姬那瞬間，憶起她的經歷、她的鼓勵。

雖然不會如交談的內容那麼激進，不過也不會被挫折輕易擊倒。

ことり柔柔弱弱的，外柔內剛、意外倔強。

想通那瞬間，ことり下定決心了──她，想要獲得上司的認同。

「南ことり要努力，喔！」

拍拍臉頰，高舉雙手、猛力打起精神。

大樓頂上的天藍，被雲層的深灰、淺白、金黃圍繞包裹。

鳥兒振翅飛翔，伴隨細細小小在遠方等速運動的飛機。

ＬＩＮＥ♪～

「啊──！」

左右搖擺到處碰撞，解除休眠發出光亮的手機，突然在ことり的包包大幅震動嚇得她發出驚呼。

「在做什麼……不要那麼天然，好嗎？」

「真姬ちゃん，還是那麼嚴厲啊（˙８˙）……」

乾笑著掏出手機，ことり尷尬地查看訊息。

「真姬ちゃん、真姬ちゃん！」

忽地，ことり興奮地把真姬拉過來查看一堆看不懂的文字排列組合──Я вернулся（我回來了）！

「別拉。啊，那麼快要回……隨便她，每次都那麼我行我素！」

不知道在鬧什麼彆扭，真姬的驚訝全被教科書式傲嬌取代。

到底要怎麼回好呢？ことり注視訊息文字直到完形崩壞才放開。

「就這樣吧！」

迅速打了一條字串，小鳥不住輕笑。

──歡迎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