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生而為「南」。
終於,說出口了。
深吸空氣擺平胸中鬱悶,再大大呼出一口足以構築橋樑的長氣。「MinalinSky,南空財閥總部大樓。」盡量穩定的語調隱約感受得到其中動搖,如此反覆深呼吸克制緊張情有可原──這是南ことり極力避免讓任何人(尤其是她的上司)知道的秘密,現在被迫攤開於餐桌上,她活像隻待宰羊羔正大光明供人審視。
這麼說好像把責任推卸一乾二淨。畢竟話還是自己嘴巴講的,或許可以稱為半強迫吧……不過就算不是強迫,她也無意違抗母親。
視線畫過優美曲線掃蕩餐桌邊注視自己的一雙雙眼睛,ことり甩掉腦中那些胡思亂想。
「南空(Minami-Sky)就是以南家為中心的跨國綜合型企業,做天然氣、石油等能源產業起家的絢瀨家以及醫療生技的西木野家都隸屬其中,所以我們才認識。」
分別對比對面的絢瀨繪里跟西木野真姬,朝上司園田海未繼續道:「而ことり的媽媽是會長,理所當然的……ことり、ことり是──」
最關鍵的部分,為什麼說不出口?真沒用啊,她想。
「南さん需要繼承下任社長,對吧?」
「……或、許吧。」
不是很肯定,模稜兩可地應和。ことり嘴角微微上揚起不自然的笑容,似乎是在自我鼓勵。
下屬是老闆的女兒就算活生生攤開面前,就現實面而言太不真實。
縱使心底有些牴觸、不願相信,但海未比自己想像中要冷靜得多──興許是從最近種種徵兆,她早做足心理準備迎接此刻來臨。
「我沒有太多時間可以浪費,要從ことり這直接切入主題──」
會長沉聲、指尖扣疊著撐住下巴,翹起的二郎腿跨換方向,轉移視線銳利得足以刺疼ことり。
「ことり我已經放任你兩年多了,你還要逃避多久呢?」
那是明顯滿溢龐大惡意的低沉嗓音,平靜而不咄咄逼人卻有一股令人不寒而慄的氣勢。
──逃?
疑惑霎時湧上心頭,海未不明白會長的話──照理來說,ことり從基層開始接觸公司事務是件好事。
「媽、媽你在說、什麼……ことり哪裡有逃,不是說要學習嗎?」
肩膀因劇烈動搖而猛然一顫,ことり撐起一絲苦笑。
「我是你的母親,怎麼不瞭解你……要去基層磨練,嗯哼?」噴發彷彿能灼燒人的不屑吐息,「那只是表面的漂亮話──你只是逃走而已,用那種半吊子心態面對基層的工作,對你來說只是逃避壓力玩樂的地方罷了。」
比起煽動怒火,那種話挾帶更多的是錯愕──ことり無法忍受這種說法,這實在太不尊重她在工作中所認識進而重視的人事物。但震懾於母親的氣勢,ことり結結巴巴吐不出半句字詞,下意識緊抓海未握住自己的手,企圖抑制顫抖。
那從和藹可親態度瞬間轉換成冷酷驕傲的演技,自然得不像話……啊不,是反的,前者才是滑稽上映的戲劇表演。
「媽媽你怎麼可以說ことり只是玩樂而已,太、過分了……」
好不容易提出的怯弱反駁只是昭顯在母親面前,自己毫無力量任人宰制──ことり本來只是手指僵直,但現在不管肩膀跟面部肌肉、甚至牙齒到全身細胞都不受控制似的拚命打顫。
「沒有否認是壓力,你太過弱小了……哼、對我來說,你的心態只是拖垮了公司運作。」
「怎麼、可以這樣、說……」聲如蚊蚋,直至靜止。
──ことり你來啦,因為我很忙、叫你來不為別的。
ことり回憶起了那天──就像今日那樣毫無預警,被召喚到母親面前──屬於兩年前陷入極度恐懼、慌張與憤怒各種負面情感交雜、失去一切的那日,幾乎完美重合在一起。
無情尖銳而苛刻,那樣才是母親真正的樣貌──腦中除了工作什麼都沒有,任性強勢、不可理喻。
「如果只是半吊子的逃避心態……就如同我先前所說,如果做不來就辭職。」
──ことり你不要繼承公司了吧?
「──閉嘴!」
那句話是最初也是最後一根稻草,點燃了ことり心中最大的怒火與至今唯一揭竿起義的反抗。
愛的相反不是恨,而是漠不關心。
「一年平均只回家三次的你,怎麼可能了解我──」拍桌,ことり幾乎以能夠翻桌的氣勢站起來。
母親是工作狂,根本從來就沒有愛過自己。以公司為家總是不在家,家庭早已破碎得只剩下自己──困在籠中的鳥,獨守不成家的家。
「反正你就只考慮你自己,愛著自己的工作而已……從來沒考慮過我的感受!」自己都被自己嚇到了,從來沒有這樣大聲反駁過母親。
覆水難收……事已至此,就這樣把不滿塑造的破罐摔碎吧。心情混入了憤恨,拉扯慫恿著本能發動攻擊。
「嘛ことり,別這樣……好歹,伯母也是──」
繪里擋在ことり面前,「閉嘴。」立刻遭到無情冷漠的命令驅逐。
「繪里ちゃん你這變態、大壞蛋,最討厭你了!」
其實所有一切,ことり都心知肚明而不說破──隨著憤怒燎原,所有拚命隱忍的一切都失去掌控了。
「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叫繪里ちゃん監視ことり。」掏出的手機便是證據直直摔在桌上,ことり已經失去所謂上下倫理之分逕自指著母親。
「怎麼可以這樣直指自己的母親,ことり你以前脾氣不是這樣差的,」母親皺眉,五官嚴峻地揪緊,「你不要讓我不認識你。」
意識過來,視野全被熱水糊成了一團。「……媽媽,你、你從來沒有關心過我!」爆出這句話,使ことり沉積心中已久的淚瞬間潰堤。
盛怒之下,還是繼續保持著些許理性。「對不起,園田部長。」淚流滿面還是堅強地苦撐著那即將崩解的笑容,ことり放下海未自始至終默默緊扣自己的手,走向樓梯。
「真姬ちゃん,你也要站在媽媽那邊嗎?」
擋住門口,真姬手指更加快速地捲弄髮尾──明顯不安的表徵。
對於ことり,真姬一向沒什麼抵抗力。「不,我管錢就好、沒什麼資格說話。」沉靜一晌,側身讓開道路。
臨走前ことり停下腳步頓了一頓,「……對不起,繪里ちゃん還有真姬ちゃん讓你們受到波及。」朝掃到颱風尾的兩人致歉。
「ことり,還沒說完你敢走?」
言下之意,不准走。
抹乾淚水,ことり虛張聲勢般挺起胸膛。「回想起來……ことり早從你兩年前『離家』那時候就已經決定了,要走自己想走的路。」
對她而言,說不定已經到達極限了。應該是不想屈服於頹勢被它擊敗,想要平等對峙而勉強擠出的一句話。
ことり頭也不回跑上樓梯,不一會兒關上房門的聲音迴盪沒有溫度的屋子。
氣氛凝重,似是無形的繩索繞過在場所有人脖頸般窒息。
「……沒關係,這樣就好、這樣就好。」
輕聲呢喃似是在告誡自己、勉勵自己,會長笑容極為勉強,難忍寂寞的神情降臨那打從第一次見面就自信而游刃有餘的臉龐。
「抱歉園田部長、繪里跟真姬,沒辦法繼續了。」沉著臉不想人看到自己示弱的一面擺擺手,強制送客。
很想追上ことり,但繪里知道自己被交待的任務而沒有立場;真姬則因為早前立下的中立原則不打算插手,招呼過和木與繪里三人一起回家。
海未完全沒有動身的意思,坐在原地凝望被捏得發紅的掌心一聲不吭。
「明明可以更依靠我一點。」
那是雙堅強的手,堅忍不拔、拚命忍耐再忍耐像是要把所有的恐懼一肩扛下,躲進一人築造的窩。
「園田部長您不走……還是東西在ことり房間裡,想拿?」會長打起精神,裝備好了往常的優雅盈餘,「你看到了,她並不是一個會隨意遷怒別人的人……渡邊さん。」一邊對海未補充,一邊朝管家招手。
「這就是會長您所想要的嗎?」海未緊了緊掌心感觸ことり殘留的餘溫,打斷會長的話。「您是個聰明人並不是單純想要氣哭南さん才會這樣說的吧?」
比劃手勢,會長無聲命令管家退出門外。
沉默良久,兩人之間無話可說就這樣靜靜地等待時機。
「從繪里傳給我的觀察報告中,她似乎過得很好……謝謝您的照顧了。」
會長率先開口打破了沉默,翻轉把玩ことり留在桌上的手機。
「取名ことり就是希望她自由的意思──自由飛向那廣闊無垠的天空遵從心意遊走自己喜歡的事情。」
凝望窗外,那裡很狹隘、一片漆黑什麼都沒有。
「ことり很聰明、使命感很強也對經營方面很有天分,一心一意學習繼承將來這個位子,她受了很多苦──總是沒問題、沒問題,笑笑地解決……什麼煩惱都不會跟我商量,讓我很苦惱。」
會長座下的位置,海未意會那是更為抽象的比喻。
「籠罩這世界的霧太濃了……如果可以,她就做自己,選擇自己想要的道路。」會長表情再次黯淡下來,走向窗邊撥開半開的簾子喃喃自語,「有血緣關係,就是家人嗎?」
這問題,海未沒辦法回答──至少她的家庭是如此,那ことり呢?
「對待ことり,我沒有那麼聰明……我們之間有距離感。我忙於工作、其實不知道該怎麼面對ことり,我從來不會稱讚她做得很好。但她是個懂事的孩子──知道我工作忙,什麼事情她都會自己打理好。」
看不到會長的表情,她拾過懷中手帕輕輕拭過眼角──現在正是立於世界頂尖之人,難得脆弱的時刻。
「她上學沒多久,我就坐上會長這個位子……那時候這企業已經變得太複雜了,複雜到拖垮了整個體系。大家士氣都很低迷,而我必須負起責任把公司那些『惡意』鏟除。」
確實將之剷除了──絕對而完美的霸權,南空財閥是世界集團之首。改革讓事業非常成功、人人欽羨,但顯然付出的代價是家庭方面十足失敗。
「那南さん的父──」
不能問。問話在出口前就被會長瞪視,以無聲的壓力制止。
就像海未從未開口般,會長繼續道:「當然工作忙也只是我一面之詞,我的藉口──ことり她可是連學校開親師懇談都會先把不同意勾好,排隊找秘書預約等我簽名的喔……真是個傻孩子吧?」
轉過身自嘲地笑了笑,將剛強堅毅的一面收好,裸露骨子裡柔軟的那一面,「不,傻的應該是我──我是位不合格的母親。等我意識過來,她已經那麼大了……她的所有過去,我幾乎從沒參與過。」
「夫人,」管家進來深深一鞠躬,「收拾差不多了,請您今日早點休息。」
「稍微說得太多,我該回公司了。」瞟了一眼鐘,會長收拾心情回復往常堅毅的神情移駕門口。
──沒有太多時間可以浪費。
「您要去哪裡?」並非明知故問的神情,那琥珀色的眼眸中透露了更深層的意涵。「如果說過去沒參與到,現在不還來得及嗎?」
「啊啦觀察入微,公司有您這樣的人真是太好了。」或許是說了些許心裡話,會長並沒有任何尖銳的言詞而是發自內心由衷地稱讚。
「凌晨的專機,」她說,「本來預定要談的東西,可能要過好長、好長一陣子再談。」
「逃避的,究竟是誰呢?」
對於海未的話,會長只是微笑以對。
「現在的我依舊『不行』觸碰ことり的心……如果園田部長您要回家的話,請將門鎖好。」客廳外傳來了玄關響亮的上鎖聲。
至少海未在這段會談中了解──會長是珍惜ことり的,但是對親子關係卻太笨拙不知道該如何相處。
「這就是因太過珍惜而有所顧慮吧?」
更了解會長的想法了,那麼「她」是怎麼想的。
取過手機塞入口袋,撫過扶手沿樓梯抵達那間懸吊粉色可愛名牌的房。
輕敲三下,「南さん,冷靜下來了嗎?」海未隔著門以適合傳入的音量道。
門開了,「……嗯。」ことり低頭,眼睛紅紅的、腫腫的。「抱歉,很醜呢。」跑進房間抽過紙巾拚命揉乾淚痕,試圖讓人覺得自己看起來很好。
「不要這樣,會受傷。」柔聲安撫,海未阻止ことり的雙手肆意蹂躪雙眼。「這裡只有我,其他人都先回去了。」
「……媽媽,也是?」
確定ことり不會擠弄眼睛,海未點頭回答她的問題,順便放開緊握的手腕。
「有什麼重要行程吧,ことり知道了謝謝。」明明方才還在吵架,ことり見怪不怪般應答。
「抱歉,剛剛見笑了。」ことり匆忙取下西裝外套摺疊好、走向書桌輕輕拂拭公事包上的灰塵塞向海未、意圖驅趕,「如果要拿東西回去的話──」言語中摻雜極度慌亂的疏離感。
力氣較大的海未把ことり的手壓下去,取回的行李隨意擺放桌面、地板。
「南さん你在害怕什麼?」
「不,沒什麼啦、園田部長,こ、とり我為什麼要害怕呢?」
撐起了苦笑跳離幾步,右手別至後方摩挲左臂,視線卻不斷游移、無法對焦。
「應該是勇敢喔,ことり第一次跟媽媽大吵一架呢~」口吻一派輕鬆,ことり伸展懶腰,肩膀卻還在因停止哭泣的後勁而顫動著。
「……只要在園田部長你身邊,勇氣就能油然而生。只是勇氣似乎應用在錯誤的地方──ことり使用從你那邊借來的勇氣,真狡猾。」ことり故作堅強都成了一種令人心疼的逞強。
擺出笑鬧的態度敷衍,海未並沒有說什麼,只是默默看著她──眼神傳遞一種不壓迫人,想知道的訊號。
或許是感到海未的誠懇真摯,ことり猶如高舉雙手投降般、低垂著往常充滿魅力的下眼瞼,揉弄起衣擺。「……ことり我剛剛說媽媽『一點』都不了解我,其實我知道是錯的──媽媽說得很對,ことり我去基層到頭來是在逃避繼承的壓力罷了。」順勢一屁股蹲坐床緣自嘲地笑了。
「果然ことり很弱小又半吊子──明明是要逃掉壓力卻還是害怕媽媽選擇去基層工作,大概只是我微小的抵抗吧?」她自我分析。「就連跟媽媽吵架,還是只能逃進這間房間。不,這個家很空,事實上並不是所謂的家……它只是一間屋子。」也是自我限制的籠子。人總為自己的無能感到憤怒──沒有希望,亦無出走探尋自由的勇氣。
曲折雙腿、蜷縮身子,緊緊的、緊緊的抱住身體。
「ことり真的很對不起園田部長你們,狡猾、討厭鬼、大壞蛋……笨蛋。」
說完這話的她,既沒有激動得大吼大叫、也沒有嚎啕大哭,只是把臉埋進膝窩、出神地盯著地板發呆。
「這樣啊……」海未沒有多說什麼,應了一聲表示聽見。
這是在忍耐吧?還想保持形象不能流淚,故作堅強。
不打擾沉默、緩慢消化兩人的證詞,海未直覺還缺少了什麼。
似是偵探辦案抽絲剝繭,明明進入思緒殿堂卻缺乏了通往真相的關鍵鑰匙。
為了思考,靜靜地四處走動。不小心撞到床頭櫃磕碰那本來刻意被蓋下去的相框,海未慌亂之下扳正照片──是一張全家福,鎖定目標:母女兩人站在一起,笑得極為幸福。
仔細看清楚照片同時,口袋中遺忘的手機突然發出訊息提示的震動──待機畫面上是張出遊拍攝的風景照片:母鳥餵食幼鳥的溫馨場景。
看來有點眼熟,「……是鵜鶘?」
突然,一股悶聲磕碰從外套墜落接觸地板之處傳來。
「啊,不就是那個!」
有人,沒完全說實話──述說著選擇性真相才是人性,細心揀選拼湊才能得出真實。
奔向落地的深藍隱形格紋西裝外套,海未搜刮內口袋找出證明。
「……我認為南さん是很溫柔的人,一點都不懦弱。」單膝下跪,海未握住ことり的雙手使其掌心向上──在顫抖,不只是手還有那雙腳還有聲音,全身顫慄都是在求救的信號。「反而很了不起。」
過度堅強到,為之心疼的人。
「了不起、嗎?」
這話吸引了ことり抬頭,她複述著話疑惑地望向上司──只見海未敞開她的四指平擺,放上一枚冰涼。
「南さん,這是你真正渴求的事物吧?」
沉穩的深邃藍──那是ことり贈送的鋼筆,流淌於她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