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注意，追趕而上。

砂石隨風捲動起舞，塵土流連幾下逐步稀釋於空氣之中。

「現在舉行一百公尺決賽，第一道為……」

運動場台上廣播正介紹各賽道選手。早已就位的園田海未趴伏滾燙的地面，搬移幾塊扎人的石子、給手一個舒適的角度遺留掌印。

「各就各位」

屏蔽觀眾的吶喊助威。裁判一人舉旗、一人持槍，只餘下該注意的聲音清晰入耳。海未望向前方，仰躺肩上的髮絲滑落幾根。

乾燥的薰風擦痛臉頰，熾熱的陽光灼燙眼眸有些疼。

遠方搖曳著蒸騰扭曲的風景，凝神聚焦終點的一線。

「預備──」聽著指令拉長尾音，海未挪抬臀部。「跑！」

後座力揚起灰塵凌亂飛旋，左腳、右腳交替踩踏，海未幾乎將公司較知名的路跑好手甩在後頭。

──不能輸！

如此拼命，那是因為看到了、她看到了，終點線的彼岸混在人群中──下屬南ことり的身影。

在努力的海未眼中彷彿閃過了過去情景──那是幾個月前在電梯追逐戰中輸掉，加倍刻苦訓練的每一日晨練。

不想輸，想證明給她看。

「抵達終點！」

撞開揚在風中的終點線、點點滴滴落地的汗水，沾染了土色的跑道。搶先抵達的海未大口、大口喘著粗氣，深呼吸調整呼吸。

──南さん，看到了嗎？我的特訓成果。

顧不得周邊人，海未東張西望從中尋找著ことり的身影。

茫茫人海，頂著鳥毛的主人早已消失。

「園田部長好快、真厲害……只可惜差一點點，不過第二名也不錯啊！」

「什──？」

工作人員塞進手中寫著「2」的三角旗子，絲毫引起不……不，大大勾起海未的興趣。

目瞪口呆，海未上唇與下唇間距離不自主地拉得極致遙遠。

手上的錦旗湊到眼前，海未猛力一拉上頭的「2」如蛇般彎彎折折、扭曲變形、緊繃繃的。

「怎麼會……？」

「好快啊～園田部長你好厲害，我差點就輸了～　」

沉浸敗北的懊惱思緒，海未一貫機敏的警覺心鬆懈到──沒注意絢瀨繪里就這樣在後面，搭上她的肩膀。

「哈啊──！」

向前三步併兩步跳離，轉過身擺起戰鬥架式就見到繪里嘻笑地拿著「1」的旗子站在不遠處。

「絢、絢瀨さん吧……怎麼是你？」

比賽準備就絲毫沒在意過旁人，腦迴路承受不住有過一面之緣的人竟然跟自己站在同一個比賽場地這份信息量，結結巴巴。

「先前也說過我下週就會正式進入公司，實際上我目前是資訊部的，所以就代表部門參賽了。」繪里手指纏繞錦旗，語氣輕快地說。

賽程表上知道的──只有資訊部抽到種子選手資格，直到運動會前舉辦準決賽也沒遇過的隱藏敵手，竟然如此難纏。

「難怪希會說到那個……果然にこ前輩也不是虛張聲勢的。」

喃喃自語，海未思忖著希在自己出賽前說到──關於開幕式にこ自信滿滿的神狀還半信半疑。

現在完全確定了，那份信心不是虛張聲勢而是真有實力的象徵。

看來必須更加努力，才能擊敗的敵手。

「怎麼了嗎？」

再度搭上肩膀的手指，回過神海未驚覺冷落對方實在有失禮數，「沒……喂你，幹嗎？」扭過頭，一根纖長的手指從旁戳弄抵住臉頰。

「噗……只是覺得你的反應跟ことり不太一樣，太冷靜了反而很有趣。」

「真是的……難道你們外國人都這樣嗎？」

無心扭轉歪曲的嘴臉，海未乾巴巴地看著繪里大笑得直不起腰。

「不，沒……只是個人惡趣味，別看我這頭金髮，我是四分之一俄羅斯、四分之三日本血統的混血兒喔！」

「這樣啊……是說我沒聽錯的話，你剛剛提到南さん吧……一直挺介意的，你們是什麼關係嗎？」

試探性的詢問，繪里停止了狂笑、扳正身子靠上欄杆，突然安靜嚴肅的氛圍讓海未有些無所適從。

「對……我們一起出國留學，對我而言ことり就像妹妹、是很要好的朋友。」

明明繪里那洋娃娃般精緻深邃的五官飽含豐沛的感情，可是卻又彷彿沒有任何情感包含在裡面。

「園田部長『您』是她的上司吧，還請『好好』對待她。」

彷彿被深淵中不見底的魔爪貫穿身體、牢牢釘住，繪里天藍的眼眸帶有一股獅心強大的魄力。

「……自然是要如此。」

沒聽出繪里話中有話，氣勢被壓住的海未微微應諾。

離開依靠的事物，繪里眨眨眼。「嗯，那就好！」輕拍海未的背，僵硬的空氣就像離開掌控以極快速率竄逃流動。

「即將舉行障礙賽跑決賽，請無關人等離開跑道──」

廣播響起，海未這才想起要去大會櫃檯登記名次、計算積分。

與繪里去櫃檯交還名次旗子，在簿子上簽名。

「多謝指教，下次我會贏過你的。」

常勝女子園田海未，不會一直沉溺在輸掉的懊悔。

雖然不太喜歡甚至是反感眼前這人輕浮的態度卻還是實力可敬的對手，如同宣示朝繪里甚有禮節與敵意伸出手。

「嗯，期待與你再度對決。」猶如處理公事的反射動作，繪里毫不遲疑地大力回敬。

互相握手示意，分道揚鑣。

為了下次雪恥戰，園田君會更加努力。

「哼哼，看到了吧希？」

針對胸部貼到地上伸展身體的東條希，矢澤にこ居高臨下。

「我們可是擁有打倒你們王牌的殺手鐧，這次大會精神總錦標會是資訊部的……然後就會有加薪、獎金跟績效呵呵。」

得意洋洋地摸著下巴，にこ暴露著人性貪婪的慾望。

「是是是，難怪你說話都高了八度調，平平的胸部還是抬頭挺胸面對吶……不過咱喜歡，會接受挑戰的！」

拍掉褲子沙土沿慣性墜落，希看著積分板的數值、站起身到跑道上，左右伸展身體。

「喂喂喂，好歹にこ我也有74的……啊雖然是自己偷改體檢的，總之你洗乾淨脖子等著，看看にこ我特訓的成果吧！」

說到後來，にこ惱羞指著希發下挑戰書。

「哼，你這傢伙……等等你就會後悔，看你胸前一團累贅要怎麼贏過にこ我輕盈的身軀！」

「咱拭目以待、吶……」

擺出令人不寒而慄的「溫柔」微笑，希的表情讓にこ打了個寒顫。

「現在舉行3000公尺趣味障礙賽跑決賽，請各選手在預備位置就位。」

聽著公告，「啊啊，にこ我會把希你的眼睛擦得超～乾淨！」にこ揉了揉手臂、捲曲衣袖，家政婦的精神在她眼中熊熊燃燒。

「憑……憑憑、什麼！」

起跑後沒多久驚豔全場的，是希。にこ氣喘吁吁地緊追在後，飛越跨欄、鑽過網子、盪過河流，終究還是一敗塗地。

「不過就是一團厚重的脂肪，為什麼還是跑那麼快！」

不甘心地反覆搥打希的胸部，にこ流下了悔恨的淚水。

「啊哈哈……」

平時鬥鬥嘴，不過看到にこ這樣平時開玩笑的捉弄話反而說不出口，希刮了刮臉頰看向觀眾人群離散後，始終屹立原地的真姬上前。

「嘛，其實也不用那麼難過……にこちゃん你沒有空氣阻力，尤其是匍匐前進鑽過網子……那流線型身材真的很快呢嗯。」

抱胸、捲弄髮絲，真姬笨拙地說著不太安慰甚至二度中傷的話語。

「根本就不算安慰啊，真是的、真是的……真姬ちゃん你好煩、揍你喔！」にこ的小拳頭變得更快、更加虐待希的胸部，一下又一下的打擊。

「不過にこっち……你揍得是咱啊哈哈……」

一會兒放開，にこ指著希的鼻頭。

「希你別得意了。現、現在就只是積分平手而已，還早……にこ我們會得到最後勝利的！」

意外的，提振了にこ精神，她迅速地往大會櫃檯登記奔走。

「好吶，咱們也會認真對付的。」

「にこちゃん，還真是讓人不上心啊。」

跟著にこ的兩人慢慢走路追上，希微笑著慢下步調跟真姬並肩而行。

「真姬ちゃん不也是吶？威脅要扣薪、扣獎金什麼的……都也是講講而已，但講講不做……」

前傾著身軀，希意味深長地斜睨真姬。

「講講好煩──發給努力優秀的員工應得的獎賞不是正常嘛，意義不明！」

不否認也不承認，一本正經胡說八道幾句，「我要回去了。」真姬就加快腳步朝司令台逃命似的走了。

套一句獵豹財務長的名言，意義不明。

「大家～辛苦了（˙８˙）！」

接過遞來冰鎮透心涼的水瓶、普通的薄毛巾，最重要的是附贈一個南ことり的可愛笑容。

「這、這裡也有運動飲料跟座椅可供休息喔！」

依照小泉花陽慌慌張張有些笨拙卻能感受到那天然治癒的指示，朝後方並排的長座椅隨意挑個中意的位子坐下。

「啊啊啊，南さん、小泉さん拜託了──！」

不過經過多久了，園田海未還是不太能明白──為什麼補給站四周總是充滿尖叫、尖叫……跟尖叫的龐大人潮。

「海未ちゃん不知道嗎？」

身旁傳來一道含糊不清的聲音，對海未進行了解答。

「ことりちゃん、花陽ちゃん聽說稱為治癒系的天使──只要來這邊，平時久坐沒什麼運動的上班族就會從虛脫狀態立刻回血補魔喔！」

進行廣告安利的機械式說明，那是被跑去比賽的希寄放在補給站的高坂穗乃果，啃咬一口麵包繼續說：「類似去快餐店朝店員買一個笑容的概念吧……聽路人甲說的。」

「先不吐槽那路人甲……雖然不太了解，不過大概明白了。」

暫不吐槽那不靠譜的根據，海未望著人山人海提供的大量證據姑且半信半疑。

「……選手還有時間休息，她們才是很辛苦呢。」

「嗯，除了上廁所……尤其是ことりちゃん在海未ちゃん你比賽的時候有暫離外，基本上幾乎從沒有停止手上工作過。」

聽了穗乃果的話，海未低頭沉思。「……沒、問題嗎？」擔心地看向ことり近期消瘦的背影、偶爾轉過正面還能見到蒼白臉色在勞累下，掩藏不住的沉重眼袋正拖著一車黑眼圈。「咳、咳……」趁人不意偷偷咳嗽，聽來粗啞而混濁，令人擔憂。

「南さん……那個。」

「啊，花陽ちゃん可以幫忙ことり搬這箱東西嗎，太重了。」

刻意避開、被刻意避開了。海未算術不太好，數不清就胡亂記為──第二百五十二次的上前關心，失敗。

上前關切的心，被ことり躲開了、閃得遠遠的、絲毫不給予機會。

或許只是真的很忙，抑或是真的被躲藏……不管是哪種都破滅著海未的信心，「南さん，我可以幫──」既使如此還是試圖厚臉皮，再度伸出援手。

「接下來舉行上午個人賽最後一場──借物賽跑，請參加選手到報到處集合。」

廣播語音一落，希大力揮著手跟にこ兩人走了過來領水休息。

「啊，海未ちゃん你在這邊，下一場要大展身手加油吶～」

「哼哼，肯定是にこ我們勝……你怎麼了。」

苗頭不對。話到嘴邊收住，にこ看海未的臉發現不太對勁。

「沒事，只是在發呆。」

穿越希跟にこ直盯兩人身後的ことり背影，海未快速收斂停滯半空的手，轉身離開。

「嗯，會的，希你辛苦了還有にこ前輩也是……那麼我走了。」

踏入那片亮得刺眼的光芒前，海未擊打帳篷柱子。「我真的是……膽小鬼。」沒有勇氣做出更進一步地探究──為自己的逃避後悔。

「希，看來那兩人……」

「嗯，又來吶。」

留在原地的兩人，互相一望察覺有異、無奈地搖頭。

機會，總是出其不意到來。

正可以形容在賽道上再度遇到絢瀨繪里的情況吧？

「ハラショー！今天好有緣，園田部長又見面了。彼此加油吧──」

「……請多指教。」

也不知道是好還是不好，競爭心正低落──海未被繪里笑咪咪、加重力道如同示威的手緊握，卻沒發覺其中飽含的深切敵意。

「來，請選手各就各位。」

偷偷瞥一眼補給站的方向，海未心不在焉也沒聽見裁判指令──直到周圍選手擦身而過，發覺必須起跑。

但是──沒有鬥志，持續下去了。

放下箱子落地，碰嗒──轟然巨響。

揚起的泥土沙塵，不規則地翩翩起舞。

摀住嘴巴，ことり站起身，忽地感到眼前一陣暈眩、腳步踉蹌。

「ことりちゃんget，辛苦了～」

「啊，希ちゃん……」

時機正好，希在後頭接住她才不至於跌倒。

「不去看海未ちゃん比賽吶？」

「想，不過剛剛百米賽跑離開位子，現在……不好意思讓花陽ちゃん自己忙──啊（＞８＜）！」

突然一罐冰水貼附臉頰，ことり驚嚇地發出尖叫。

「現在人都去看比賽，我跟にこっち會幫妳們，稍微休息一下。」

「……好的。」忙，接過沒時間補充最愛的水，搓揉瓶身思忖。

不是不想去。有盈餘去思考後，現在的ことり內心紛亂憂慮──最近的海未對她太好了……就是因為太溫柔了，才搞不清楚一週前──又能說是時不時散發──的冷酷嚴峻跟現在的溫柔體貼，究竟那邊才是真實？

印象矛盾，隱隱的不安作祟──很混亂、很對不起，就這樣自顧自地逃走。

「ことりちゃん你很在意吧，沒有什麼理由、只是想看就去看……如果有顧慮，那、不要被海未ちゃん發現就沒問題了吶？」

放開那被蹂躪摧殘的水瓶、望著那翠綠的眼眸──溫柔的微笑安定了ことり紛擾不安的心。

點點頭，下定決心。「謝謝，希ちゃん」ことり匆匆道謝、立刻轉身鑽進人群。

「……還好趕上了，啊部長……還有繪里ちゃん？」

偶然對上繪里的視線，ことり小小地揮手示意。

金燦燦的身影就配合著陽光朝她兩指併攏敬禮、眨眨眼──太過耀眼。

「繪里ちゃん應該是……，怎麼會參加比賽呢？」

槍聲轟鳴，擊破了ことり神遊的思緒。

賽場上選手起跑，海未反應慢半拍連開場都遲了腳步，落後繪里一大截。

「園田部長，加油啊！」

「南さん……」

聽聞那特殊的音調，海未發覺ことり在不遠處一臉擔憂地觀看。

不可思議，勇氣湧現隨之而生、點燃了鬥志。「……謝謝。」海未朝她點頭致意，接著拍拍臉頰、緊追而上。

──忍不住就出聲加油，這不都暴露行蹤了嗎？

本來還在擔心，不過ことり看到海未終於起跑──那些目前還算芝麻綠豆大的小事，就被放下了。

「加油啊……部長，不過繪里ちゃん也不能輸呢……討厭，兩邊都想支持啊（ˊ８ˋ）」

很想支持海未，不過看到繪里輸。ことり還是不願意的，開始獨自煩惱起來。

不忘留神賽況，注意到海未從最後一名好不容易追趕上前排，拿到信封。。「呼……還沒分出勝負，沒問題的。」ことり稍微將手撫住胸口放心地吁口氣，彷彿在場上的是自己一般。

打開信封確認裡面的內容，海未認真的臉龐注視、反覆摩挲白紙黑字，左顧右盼。

鎖定目標機警的獵人──海未隨手將紙塞進口袋，迅速行動起來。

隨著比賽氣氛高漲，推擠而洶湧的熱流引導額上的汗水落進ことり的眼眸。

一種預兆，猶如壓垮駱駝的最後稻草。

最近因勞累時不時引起的頭痛忽地復發加劇，所見所聞全部模模糊糊地融成一團。

雙腿不聽使喚，ことり這才傻呼呼地發現──太過勉強自己了。

猝不及防，意外總是來得特別快……不，是刻意忽略了──明明知道卻不去重視。

耳中傳來了眾人的尖叫，「南、南さん！」頭一昏，連那依舊熟悉凜然的嗓音都在腦中迴響起來──很近、很急促卻也飄渺遙遠。

一定、是幻覺吧？

不信，但聚焦而渺小的世界被一片海藍染色──意外沉穩得令人安心。

即將飛離的意識彷彿電源，ことり的知覺毫不留情啪地一鍵切斷。

不支倒地──下墜，迎接一望無際的深邃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