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歷史總是不斷重演。
有一就有二。
回過神來,已經遲到了。
「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要遲到了!」
極其罕見大喊大叫,園田海未失去引以為傲──自制穩重的禮節。
從頭到尾,沒有保留一絲一毫以往準備充裕的上班前悠閒時光。
就這樣,狼狽得宛如破城槌俯衝撞開家門。
如果要說落到這番田地的緣由,就得把整個時間軸齒輪調整、扭轉指針至稍早起床的五點娓娓道來。
這日,海未一如往常的晨練、梳洗、吃著費力麻煩的和風套餐早餐,更衣打開櫥櫃從中精挑細選配得上西服的襯衫。
這下可有得煩惱了。捋著下顎,半瞇眼努力思索的她一向偏重得體、乾淨整潔,不大記得上次這麼費心選擇衣著是什麼時候了?
凝望灰濛濛的天空,意識神遊不知不覺飄回遙遠過去,「啊,大概是外派那次。」回想起第一次出國、第一次外派歐洲工作,參加了第一場大型社交宴會。
什麼都是第一次,還心有餘悸當時遭遇──人生地不熟,無依無靠,怕極了。
那天,可真是個沉入深淵暗無天日的惡夢。
──那個,您沒事嗎?
回憶化作了雪點飄落了眼前──那是一場純白色的美夢。思來想去,海未舒緩皺縮的眉頭、嘴角不自覺溢出了笑容。
──糟糕,破廉恥!
掃射眼角餘光的鏡像。發現衣櫥鏡子內映照的自己,笑得有夠詭異──彷彿神經脈衝咚地毆打精神一頓,將陷入幻想的心智硬拖回現實。
「……跟平常一樣吧。」
輕咳,海未喃喃自語驅趕羞恥,心虛地縮起肩膀挑了最中意的水色襯衫。
兩手臂一把穿過袖口,拇指、食指俐落地從上至下一顆顆排排扣好、扎進西裝褲繫緊皮帶、立起領口甩過領帶打了個端正穩定、飽滿紮實的普瑞特結,拾過領帶夾往下數第三顆鈕扣夾住衣襟。
到此都完美無缺、分分鐘看不出絲毫異狀,但悲劇總有徵兆卻又在放鬆警戒時見縫插針──所有一切的一切就在穿外套的下一個動作瞬間,對時空整體概念失控了。
痛苦,一瞬間都顯得漫長;快樂,漫長時光都流逝得飛快。
轉移視線,海未盯緊保持原樣良久也捨不得拆卸的包裝袋,沉浸進愉悅感官經驗。
從中取出精緻銀盒靜靜躺在桌上,海未捧起其中沉穩的深邃藍──鋼筆半透明漩渦粼粼波光隨著豔陽閃爍,流淌手心。
緩緩插入內側鋼筆袋,撥開外套欣賞那圓潤的筆身閃爍,拍了拍胸口那重量──輕如鴻毛又重於泰山。
畢竟,這是心儀對象賦予的心意。
神采飛揚,腳步輕盈地跳到全身鏡前映照自己真實的模樣。
左觀右瞧、整理儀容,再度取下鋼筆擦拭沾染的幾絲粉白指紋。
將之插回鋼筆袋擺正,退後幾步觀看卻怪怪的,產生一種強烈違和感──怎麼擺都很有問題。
「……這麼穿,配得上筆嗎?」
一種懷疑無法滿足。堅挺背脊的好習慣被失去自信凹折而微微曲折駝背,海未思緒遲滯,久久不能自拔。
「或許,這樣……還是、那樣?」
來回重複調整、幾近強迫到神經質的小動作,讓海未本身對時間的主觀意識以慢鏡頭播放,客觀量卻加速流逝了。
神智回復過來,完了。
完了、完了──很重要、要說三次。
鏡子反射的時鐘呈現漂亮的七點半,揮揮手跟她說再見。
──園田海未,你這愚蠢!
狠狠痛罵自己一頓奪門而出,海未急急忙忙霹靂連環摁電梯開關,不等全開飛也似的跳入,立馬關門。
重捶一樓按鍵自由落體,惴惴不安在狹隘空間中腳跟上下輕點地面,感受懸空重力拉扯著腦袋暈眩。
「南さん,抱歉我遲遲遲──到了!」
下到一樓轉向後院扳開門把,海未踉蹌地一把抓上斜坡樓梯飛越草叢投奔大地懷抱。
一件事差到盡頭的時候還會差到極限──莫非定律,悲劇接二連三糟透了。
「唔,有點痛……」晃了晃腦袋清醒。
至少,海未唯一慶幸的是身下地板很柔軟溫暖,確認對周遭感覺完好如初運行,正待撐起身子活動指尖。
好軟,真好摸。指縫間柔韌軟彈的觸感讓海未情不自禁多摸一會,不時摻雜著揉捏。
……不對,水泥地板不可能柔軟又溫暖。能夠幸運點跌進堆疊緩衝力道的枯葉,沒有冰冷又堅硬就該謝天謝地了。
直視前方幾輛車喧囂而過,「唔嗯……」正下方傳來難受的幾聲低吟,違和感爆棚。
低頭,視線下移──穿透雲間的陽光照耀披散的亞麻髮絲傾瀉而下,混雜蕭瑟落葉,顯得太過神聖不可侵犯了。
事實上就是侵犯了。
眨眼,猛地多眨了幾下。
「……為什麼不直接跌在路上呢?」自問自答,也不知道問為什麼有什麼意義。
說到底本來只是差點仆街這種小事,現在──她期望自己是真的躺倒堅硬冰冷的地板……而不是這、這裡,南ことり的身上。
意外冷靜思考,只是凸顯了海未略過驚嚇步驟直接白化的悲劇小笨笨樣──瞳孔縮得無限小,視覺強烈衝擊使她茫然,「……南南南南、南さん」又捏一下,確認柔軟的手感為真。
Oh,my deer!
是真的,「哇哇哇破破破……破廉恥!」
顏藝,臉色誇張地驟變──羞恥得潮紅、恐懼得鐵青、呆然得慘白,五顏六色豐富地轉換無常。
摀住鼻子忍耐鼻血噴發以免氣絕身亡,「我到底做了什麼?」真相被明知故問,額角狂冒冷汗沿邊線弧度聚集下顎,抵抗不了重力墜落。
不但把ことり──自己的下屬推倒在地,還趁機襲胸。
腿軟得動不了。海未雙手撐在地上跨過ことり凝望她安詳的睡顏,進入纏繞迷之黑氣吟唱來自地獄的歇斯底里碎碎念狀態。
──如此失禮,乾脆被小鹿撞死抑或是切腹上天堂算了。
本來就有點小笨笨,可別變得更笨才好。
祈禱,揉按著撞得疼的小腦袋,「謝謝你,園田部長。」南ことり在上司伸出援手的攙扶下起身坐正了身子,拍打灰塵。
「不,一切……都是我的錯。」
語氣中沒有任何情緒起伏反應,海未從單膝跪地轉成了雙腿跪坐。
「對不起,請讓我切腹謝罪吧!」低頭、手放大腿,從容赴義。
「誒、誒誒誒──!」
什麼情況,ことり剛從暈眩中醒來一點都搞不清楚上司如此激烈反應的原因。「別這樣!」反射動作抓住海未手臂,試圖制止。
動動你的腦、動動你的腦啊,南ことり。
「不,請不要阻止我!」和海未拉拉扯扯間,ことり冷靜整理著線索──想起了稍早她小心翼翼抵達人行道,發現以往早已駐守路邊的上司不在。
──我喜歡你,你不一定要喜歡我。
請你做你自己就好,「……做自己嗎?」
等待上司到來的期間,思索著昨日喝茶的種種話語。
「好難。」
雖說被海未挑明了心中的尷尬,但要一時之間從加倍小心應對的「改變」,換回維持一貫隨意談話的「不變」還真是不知所措。
「但……還是試試看吧?」
如果是她,或許就行。
焦慮著未知的未來──見面該說點什麼,來回踱步。
「怎麼還沒來呢……會不會是掉到馬桶裡?」
後來擔心著人影失蹤到哪,東想西想奇怪解答的同時──經過鳥群格格價飛,V字型些微參差錯落吸引她的注意力抬頭。
「南さん,抱歉我遲遲遲──到了!」突然,急促驚恐的嗓音從天而降。
轟然巨響,咚地清亮迴盪耳際久久不散。
意識就這麼暫時停止……然後迎接ことり的,只是一片昏天黑地、一陣痛楚跟胸部有些麻癢?
……癢?
放開海未手腕、下意識摸上胸部,ことり歪了歪頭疑惑地觸碰衣襟層巒疊嶂的皺褶。
「嗚哇哇──果然還是讓我去切腹!」見狀猛地掙脫,海未加大反抗力道。
「咦呀──!」ことり被這麼來回一拉一扯重心不穩,往前撲殺海未。
咕咚一聲響亮,反推倒地了。
汽車反射刺眼的光、喇叭長鳴呼嘯而過,驚醒雙雙跌在一起的兩人。
小腦平衡機制該不該去檢查有沒有出問題,到底要跌倒幾次呢?
好糗。兩個成年人整個早上、還連兩次在人行道上愉快地打滾玩耍,實在太胡鬧了。
好尷尬但心情是一樣、一樣的,ことり臉紅通通地凝視海未好看的臉逐漸發燙。
「園田部長也是不可抗力的嘛?」ことり挪動著身子,跪在一邊。「那這樣……就扯平了?」
「呃……是的,咳哼!」海未坐起身,扭頭心虛地輕咳。
錯開完全不同的方位,小心翼翼窺視另一方一舉一動。
屏息以待,抓緊了不被注意的時機。
──好時機,就是現在!
一剎那視線不約而同相交,從那相似的眸中映入自身偷窺的滑稽身影。
不知道聲音從誰的喉頭率先發令,「噗──」幾乎是同時噗哧笑了。
「園田部長,抱歉ことり有點幼稚呢?」
「不會的,我也……很幼稚。」
互相拍打身上的落葉,ことり牽過海未的手,互相扶持著站好、站穩,緊握的雙手感覺心理的距離近了點,聞得見呼吸氣息的微風輕拂過臉頰。
「南さん等等……頭上還有葉子,先別動。」
渾厚穩重的嗓音,伴隨輕輕撫過鳥毛的雙手,很溫暖、很舒服。
「園田部長你的領帶歪了,也不要動喔?」ことり解開海未的領帶夾,調整位子。
早晨回歸寧靜。時間如果靜止於此刻就好,她想。
本來還擔心著如何應付「日常」相處,那種擔憂在早晨命運胡鬧的插曲下頓時消失無蹤。
忽略頭頂濃厚的陰雲密佈,前方的天空湛藍得清澈、大好了心情。
列車進站,月台間稀奇地沒有平時活潑元氣的身影在指揮交通跟打招呼。
宣導用大紅色跑馬燈奔馳而過正下方,能看見高坂穗乃果鬼鬼祟祟出了站長值班室。
「穗乃果ちゃん,早!」猛力揮揮手,ことり叫住了穗乃果。
「咿呀,穗乃果我才沒有藏著翼さん──」
反應巨大,穗乃果幾乎是跳起來,舉手遮擋臉頰,「拜託我什麼都不知道,不要問你會怕……欸,ことりち、ゃん?」轉身發現海未跟ことり疑惑地看著她,連忙摀住嘴。
「穗乃果ちゃん,藏誰?」偏了偏頭,ことり擔心地問。
「不、不不,沒事……就、就呃,想午餐要吃什麼麵包,對沒錯啦啊哈哈……哈!」
糟糕,穗乃果隨口編造的理由太糟糕了。她已經能想像海未抽搐嘴角──使出惡魔咆嘯的未來了。
「對對、對不起,穗乃果不會整天想著吃麵包、會專心上班!」縮著肩膀,穗乃果半蹲著身子直像個飽受驚嚇的可憐小狗狗。
海未不笨,眉頭一皺發覺案情並不單純──深知穗乃果警戒心強,決定做出更好的安排。
視線交換。「穗乃果雖然不知道你發生了什麼……」ことり意會過來,正待上前詢問。
「總之,沒、沒什麼事情啦。」穗乃果用力擺擺手,跳下月台橫越鐵軌,「上工了、上工了,今天一天也要fightだよ嗯!」
在對面月台大力揮手,穗乃果燦爛如陽光的笑容跟鼓勵都似侵蝕般非常虛弱。
深入追究不是好事。海未跟ことり在出月台側道別,刷卡出了閘門。
踏入公司,高空彈跳咻地抵達營業部樓層。
「Доброе утро(早上好)!」
燦爛的金,埋伏電梯門外──趁容得下人身的一小縫隙那瞬間闖入,雙手撐牆一把壁咚上小鳥。
「嘿,美女給虧嗎?」資訊長絢瀨繪里指尖挑高ことり下巴,輕佻地搭訕。
「早安,繪里ちゃん。」斜過視線,ことり揚起一側嘴角、推卻繪里架在牆上的手,「不給唷!」
「還真是無情呢?」繪里逗弄小狗狗般搔了搔ことり下巴,她癢得咯咯笑了起來。
「呵呵、好癢,別鬧了啦繪里ちゃん。」
「嗯不鬧了。只是來通知上次說的,今晚我跟真姬都會去你家吃飯。」俄羅斯風格幾乎壓扁身體的力道抱緊緊,臉頰碰臉頰表示友好的親吻。
「嗚~那ことり可得要大展身手!」ことり自信地抵著上臂,躍躍欲試。
「那可真是期待,好久沒吃你的菜ハラショー!」搓揉鳥毛,繪里推搡著ことり出門,「快去上班吧!」
緩步上前,阻擋經過自始自終刻意忽略掉──被那西方血統熱情奔放的舉動驚呆了,壓著電梯操控板的海未。
「你說是吧,園田部長?」順手按壓操控板上一個樓層,「當電梯服務人員,太危險了……襲胸變態,說不定你是個悶騷色狼呢?」繪里附在海未耳邊一記微小嘲諷,扯回她的心神。
──不要跟我說話,快滾。
驕傲地冷笑下達逐客令,繪里指尖噓地抵上嘴唇。
等ことり跟海未出去,「にこ過來。」
招呼外頭等得不耐煩的矢澤にこ,不久瀟灑身影便消失電梯門後。
腳步迴盪廊道,交替踩踏咚咚咚地特別明晰。
一大清晨傳來各部門間員工窸窸窣窣交談,穿插著工具暖機齒輪轉動的嗡嗡作響。
「幹嘛一早臉那麼臭?」斜睨部下臭著拉下臉的樣貌,繪里輕快地又說:「……難道是沒見到妳昨天去看的綺羅翼?」
「沒,有看到……只是沒抓到啊!」鼓著臉,にこ懊悔地揉亂那烏黑亮麗的秀髮。「虧にこ我找到志同道合的同好一起制定作戰計畫,不愧是經驗老道的偶像……在火車站脫逃,真是太高招了。」哀怨中夾雜些許欽佩。
行走通往資訊長辦公室的路上,繪里突然停止。
「噗!」來不及煞車,にこ一把撞上繪里的背。
扭過頭,「欸にこ。」金色馬尾又閃了にこ一巴掌。
「想起來了。抓你出來前有分機留言,我幫你接了──是真姬找你,我有同意放你過去。」繪里掏出手機,查看時間,「聽說要在……啊還是別說太多,你只剩五分鐘。」指尖戳著掌心比了個五,「……據說要扣獎金,遲到一分鐘一張野口英世(一千日幣)?」
「喂拜託繪里你搞啥,想害死にこ我啊!」
嚇得にこ一個不輸海未的顏藝,加速奔往財務長辦公室。
「現在不就說了嘛,Пока(再見)!」揮手,繪里目送にこ離開視線範圍差不多。「跟蹤可不是件好事,你說是吧……東條?」朝空氣喊。
背靠著附近牆面,雙手抱胸等待。
不久,包覆黑絲襪若隱若現的美腿於牆後落地,高跟鞋喀地一聲尚還餘波蕩漾走廊。
溫柔的祖母綠視線彷彿滾燙白刃擦過繪里臉頰,「絢瀨資訊長,你不也半斤八兩嗎?」
沉靜的憤怒,隱沒總是從容微笑的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