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彼此的驕傲。

見到母親要說些什麼？

提議到基層工作，那時母親的表情很微妙──既不表示同意，也沒發表反對。逐漸不明白當初自己近似於賭氣的決定，究竟抱持哪種心情……是正確的、還是錯誤的。

行駛高速公路遇上局部驟雨，劈哩啪啦拍打車身。如果磨磨蹭蹭晚個五分鐘出門，她跟上司都會淋成落湯雞吧？南ことり倚靠B柱想著，開始對水流潺潺灌注的車窗發呆，思索起兩年多前至今種種不願回憶之事。

隨車行進時間拉長，雨刷逐漸派不上用場。

變換的風景維持筆直單調，一路上除廣播流瀉的古典樂兩人間鴉雀無聲。

目視前方的園田海未瞅了一眼後照鏡中沉思的ことり，「抱歉，那麼強硬帶你出門……什麼都沒準備。」

莫名其妙道歉，中斷了融入耳間背景音樂的沉靜靈動。

上司謹慎小心、思慮周密，但常常出乎意料之外是個行動派──明明是她自己帶著人行動起來的，後續又馬上反省道歉。

應該說不愧是嚴以待人、嚴以律己，凜凜然的武士性格嗎？

「不，ことり很感激。」ことり忍不住噗哧一笑，「園田部長，謝謝你帶著ことり行動起來。」

座椅並排不用刻意看著對方說話，ことり覺得只需要看海未俊秀的側臉對答，又不會被發現，挺自在的。

「我沒有做什麼，相反的，能順利得到車子、出關通行證這些即時幫助的南さん真的很了不起。」

「這些都是繪里ちゃん還有真姬ちゃん提供的，ことり什麼都沒做，為什麼要稱讚？」

完全不懂。ことり偏了偏頭不明白海未稱讚自己的理由。

「不，就是因為這樣才了不起。她們都是頂尖的強者，但你卻能讓她們放下身段幫助你，那是為什麼呢？」

ことり撫摸下巴思索一會，「因為是朋友？」

「……不只是朋友。」並非如此簡單，ことり從後照鏡中看到海未的眼神似乎在如此說明。

「我一直在想，你說總是受人恩惠。但所謂的幫助，那決定於對方意願且幫助多少也是對方決定才肯行動的事情。一切都是未知數的狀況下，我認為主要原因是你的心很柔軟有韌性、待人處事真誠溫暖，自然而然能團結人心，讓人想要盡力幫助你，而你也不會以此為傲、失去對他人的尊重……不管是以前還是現在皆是如此。」意味深長的溫柔語氣。

「可是──」

「我以前也說過了，」不容ことり反駁，海未打斷她，「那就是你的人望，讓人想要追隨你的人望。」

海未瞥了眼後視鏡變換車道，旋即一個大轉彎繞下高速公路。

「光是強就是各自為政，沒辦法組成好的團隊。我們都不是一個人，你這樣的氣質實際上就是領導者風範，是我羨慕的優點。懂嗎？」

其實並非如此。知道上司想表達什麼，忍耐打從心底無法接受讚美的反射動作，「……謝謝。」

ことり其實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弱點，「沒有自信，可以改變嗎？」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看，」海未抬起一根握著方向盤的指尖，點著擋風玻璃限制的天空，「前方。」

深夜的天空就算下雨也依舊呈現美麗的深藍色。包容著大量積累的雨水就像大海般溫柔，也似身旁人的髮色，更能說就是這個人──沉靜而洶湧、隱晦而明淨，ことり很喜歡。

「當你發現頭頂的天空很狹隘，」她說，「這、就是改變的開始──你可以決定走向寬廣的地方。」

不知不覺抵達了機場前，海未停妥車子打檔、俐落地關閉引擎，解開自己跟ことり束縛的安全帶。

「但，走向寬廣的地方也不是隨便說說就能一蹴可幾……不用急、慢慢來，每天一點、一點進步就好。」輕柔捧起ことり的臉頰，額頭碰上額頭，「我也會一直陪伴在你身邊。現在只要挺起胸膛，比昨天提起多一點信心與勇氣面對母親大人。可以嗎？」

「知道了，ことり能努力！」這時，ことり終於打從心底想改變。

萬物皆很善變，無時無刻再變。

如果不去嘗試，就什麼都不會知道了。方才胡思亂想的解答是，不重要。

意識到頭頂天空很狹窄，下了車我能走向更寬闊的地方──這就是改變的開始，她想著海未的話踏出起始的一步。

雨停了，雲散了──露臉的漫天繁星化成了星座。

捏緊的拳頭緩緩放鬆，ことり逐漸綻放了笑容，很美。

與ことり並肩的海未溫柔地笑著，替ことり套上了識別證，理出限制繩帶內的髮絲。

「害怕嗎？」

──會害怕、會恐懼才是正常的，但我會在你身邊。

真不可思議。以前的ことり是活在壓力下，絕不能犯錯、也不希望踏錯腳步的人。

我有進步嗎──過去的自己會以現在的自己為榮嗎？

答案是肯定的。「……有點，不過有您在我身邊。」反扣住海未整好頭髮的手似是掩飾害羞，ことり扯著人衝向大廳。「ことり，出發了！」

相互聯繫的雙手，是勇氣。

起飛了。

努力奔向那唯一的路標，依舊來不及阻止飛機迅捷輪轉的啟程，滑過天際一抹長長的軌跡遠走高飛。

縱使ことり出關無阻，還是遇上最大阻礙──起飛。趴上廣闊得能見飛機尾翼的大落地窗，「媽媽！」敲打著玻璃，也沒辦法傳達心聲。

多少次、多少次送行，母親總是飛到遙遠得令ことり永遠都無法追趕而上的地方。

來不及了，ことり幾乎是貼著玻璃跪在地上……但至少這次不同，有人在、她不是一個人。換成兩年前的她，肯定很難想像這種有人陪伴的情形──多了一人，勇氣就大了數倍。

「不能放棄，一定還有辦法！」

鼓勵著ことり，海未左顧右盼──半瞇著眼鎖定塔台，「如果能對飛機傳無線電……」興起搶劫的念頭。

想像力豐富，但現實不可行。「不行啦，園田部長！」ことり立刻打破她的妄想。

「抱、抱歉！」

多虧了海未這場胡攪瞎搞的鬧劇，ことり稍微冷靜下來、趕緊動腦想辦法。

快動動你的小腦袋、快動動你的小腦袋啊，南ことり。

──需要的時候朝號碼按下去就對了。

腦袋憶起和木的話，ことり連忙掏出手機。

「怎麼辦、怎麼辦……要按什麼啦！」

不管三七二十一，幾乎是反射動作──ことり朝著通訊錄書寫的媽媽按下去。

嘟、嘟嘟……幾聲電波撥號的長短音，一波急促的斷裂聲之後是靜止，宣告接通的數字一秒、兩秒緩緩跑動。

「媽、媽！」ことり慌亂地接起來。

「對不起您所撥的號碼……」轉接語音信箱，無情地告訴ことり失敗收場。

好不容易提起勇氣，希望卻遲到了。

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循環，「園田部長……」

牽扯著海未的衣襬，ことり提起的勇氣就如星星之火，微弱得隨時會中斷。

「南さん，」海未跪下抱住她，輕拍著背脊給予安慰。「你很努力，抱歉是我太慢了。」

「不，不是你的問題……」埋進海未的肩窩回抱，「是ことり猶豫了。」

有好多話想跟媽媽說。「……還是有辦法。」ことり不是以前的ことり，她想試圖克服難受、站起來。

「喂。」

手機再度響了──那成熟的女性嗓音，從背後傳來。

「ことり……啊啊，斷了、收訊太差？」

「媽、媽？」

正在重新撥號的會長緩步走來，與轉過身的ことり對上視線。

這時，ことり體會到淚腺急速升溫的窒息感──眼眶熱了起來，淚水驟然間崩潰。

在海未輕巧的攙扶下及時起身，還來不及站穩就以快要跌倒的速度奔跑起來，勇往直前絕不停止，「媽媽！」立刻抱緊處理。

「ことり你這孩子，怎麼還是那麼愛撒嬌呢……不行啊，這樣。」

上線的是會長工作狀態的表情，很冷酷也很嚴厲──但語氣放得十分和緩。

「媽媽，」她說，顯得無所畏懼，「你給了我三年的時間思考，ことり我最後還是要告訴你──我想要繼承，絕對要繼承！」

肯定，非常堅定地想要把想法傳達出去。

「雖然你叫我不要做，而且ことり很笨還會扯你後腿……但我就是想成為媽媽的助力啊！」

明明想了很多話──編織好的話語、沙盤演練設定好的流程，最終一股腦兒拋諸後頭，說出口就只是寥寥無幾的胡說八道罷了。

等待期間的未知，總是漫長得令人無所適從。

「真是的，傻孩子……這條路，真的會很辛苦喔？」

「ことり不是一個人──」

瞥過後方，海未給予了ことり無言的支持。

「不會的可以問、不會的可以學，ことり知道要幫助別人也要依靠別人的幫助啊！」

沉默許久，會長那疲勞痛苦的臉上逐漸綻開了笑顏。

「恭喜你通過了，ことり。」

會長近距離放了把拉炮，碰──嚇得ことり家族遺傳鳥毛翹得老高。

「……通、過？」壓下翹高的頭毛，ことり疑惑地歪曲著腦袋瓜。

「家族傳統，每任當家都要針對繼承人不足之處給予考驗。」會長盡量簡略說明，「就像獅子王要把小獅子推到山崖底下，如果套到我們家就是強制毛還沒長齊的小鳥，讓你飛一會兒的感覺？」

「太危險了啦！」ことり忍不住吐槽道。

「因為你自律、獨立、不會依靠別人還很乖、心太軟又很在乎別人眼光，缺乏了信心。」聽著ことり吐槽，會長咯咯一笑又嚴肅起來。

「你不要繼承了，這一句關鍵話──就是希望你接納並克服你的這項弱點而出的考題。」

達成的條件有三項：

一、遭受挫敗仍能爬起來的勇氣。

二、明白自己不是一個人，懂得依靠他人。

三、對於自己的決定有自信，能夠貫徹到底。

比劃著三根手指頭，會長一條條鄭重宣讀，「跟大部分人比較，你本身不差是屬於強者，但身邊也有更強的競爭對手，這時你屬於弱者。強者與弱者的心情你都十分了解，能夠溝通、與人合作、擁有熱忱與愛心。通過了……但這只是開始，之後的路還是會非常辛苦喔？」

明白母親真的是用心良苦。ことり挺起胸膛，保持自信地微笑著，「不會的，ことり相信自己可以的……而且ことり我不是一個人。」一瞬間與海未對上眼神，相視一笑。

揉了揉ことり的髮絲，會長苦笑著──女兒終於學會飛翔，展翅高飛卻又隱約感到了些許寂寞。

「恭喜你──沒有讓我失望、是我值得驕傲的女兒。」

咬著牙、死死苦撐著就像是為了等待這一刻──被母親肯定的這瞬間。

距離專機起飛時間還有少許時間，海未不打擾母女倆敘舊、打聲招呼到一旁散步。

「為什麼時間不一致呢？」

查看時間，距離和木告知的時限早過了──不解會長怎麼可能還在機場。

「雨太大一陣一陣的，」老邁的聲音從遠方中氣十足地傳來──管家渡邊踱著穩重步伐緩緩前進，距離海未幾步外停下，視線瞥過一眼拍打玻璃的孩童。「……夫人還是很寵ことり大小姐的。」

那是會長專機。孩童正興奮地指著外面快要撞上航廈，離玻璃近得不能再近的飛機。

「看得出來。」

海未轉過身，兩人以斜對角各據一方。

「主要監聽是繪里小姐在做，」比著拇指與小指意味著ことり的手機，「她發無線電通知你們會來……夫人一聽就緊急飛回來、指揮調度讓下一班延誤的班次順利起飛。」

果然是有錢任性的世界。

「先前冒犯了，」渡邊鞠躬致歉，「園田大人是武道世家，耐不住老骨頭躍躍欲試的心情。」

──渡邊さん他除了是管家外，還是個武道家，想跟您切磋。

憶起會長的話。「要比試嗎？」帶了點雪恥的心情，海未鬆綁領帶擺起架式。

「想、是很想這麼說，不過時間要到了……下次吧，謝謝。」

渡邊推了推眼鏡，遠方會長已經起身。

「這次出國要半年，你要持續精進磨練成獨當一面的領導者呢。」

會長再度摸了摸ことり的頭，哀傷的眸中透著不捨。

「媽媽這樣還是把ことり當小孩啊……」

父母眼中，孩子永遠是孩子。這樣無言地訴說著，「那麼我走了，園田部長請您多花點心思輔佐ことり了。」會長道別了ことり跟海未轉身擺擺手走向停機坪。

「那個，媽媽！」ことり忍不住再次叫住會長的步伐，「ことり還有話想說，可以、打擾一下嗎？」手撫著胸，努力組織著言詞緩緩道：「對不起，ことり我說了媽媽一點都不關心我，那是錯的──媽媽會為了ことり特地下廚、為了要跟ことり有更多時間相處，勉強自己努力工作挪出長假跟ことり一起度過……雖然老是會破功。」

ことり啪嗒啪嗒奔過去牽過母親的手，那雙手跟那副面容早已充滿歲月的無情皺褶。

「工作總是很忙，全球跑透透。但是每年一定記得回來過ことり的生日……你是最棒的媽媽喔。」

意識過來，父母都是突然變老的。

「要注意身體，別太勉強了。」

明明自從接任會長後再怎麼苦也不會隨便在人前顯露脆弱的一刻，沒想到縱橫商場十多載還是敗在女兒手下，被硬生生逼出眼淚。

「こ、とり……你這傻孩子，你明明可以更任性一點的！」

會長抱住了ことり，不給人看到自己丟臉的一面。

「不行喔，媽媽是重要又偉大的人……ことり努力跑到你身邊就好。」ことり輕輕回抱著，難得一年之內可以抱到兩次屬於自己的母親。

「……對、對不起。」

「沒關係。」

如此對話一來一往，重複著。

──回去有晨霧，還請路上小心。

臨走前，會長朝海未耳邊輕聲說明，順帶塞了張便條入上衣口袋。

不久，飛機就發揮會長雷厲風行的風格啟程了。

「謝謝你園田部長，讓ことり能夠跟媽媽和好。」飛機逐漸航向深藍如海般的天空中，ことり逐漸小聲地喃喃自語：「……為什麼你總是如此溫柔，拚命幫助ことり呢？」

「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她轉過頭對上ことり視線，顯得若有所思。「如果、如果真要勉強擠出一個理由……那麼，只是因為喜歡你而已吧？」

沒打算得到什麼回應，這爆炸般的答案讓ことり僵在原地。

「不、不早了，ことり我們回去吧嗯，對Yes！」一秒內脹紅面容，ことり撫著雙頰降溫不知所措、拔腿就跑。

沒有意識到自己說出多麼不得了的答案。海未愣在原地，「等等南さん，別走那麼快。」馬上反應過來正要起跑。

似是阻止前進，便條以秒速五厘米飄落腳邊。

致 園田部長：

恭喜您陪伴ことり突破我給予的考題。

不愧是我看上的人，我相信您一定能深入ことり的心……畢竟您也是受人恩惠吧？

測驗過程老實說相當痛苦，不過還是要忍痛做下去……經過永不停止的挑戰與挫折再次站起，ことり才能蛻變成獵鷹般的人物。

……關於ことり我不能說是完全明白，但還大致能理解她在想些什麼。順應著她的矛盾與顧慮，對您在親情上我稍微耍了點心機──此次事件，我並無完全告知您真相，實際上我也只告訴您選擇性事實。

不過希望您相信，我是真心愛著ことり的。ことり身為繼承人該有的她都有了，只差了對自己沒什麼自信也不太會依靠他人還很乖，一方面是環境問題、一方面也是個性所致……如果她老是那麼乖，我也是很苦惱的。她不能一輩子都在我的呵護下成長，所以必須懂得與同年紀、同一世代的人互相依靠。

最後成效頗佳，她的進步比我想像中大得多──能夠反抗我，大概也沒什麼讓她懼怕，加上有您還有其他人在身邊輔助，我相信ことり肯定沒問題。

希望ことり不要只用過去的經驗來框限未來，可以練習使用未來的眼光審視現在。公司在她的領導下我堅信會有截然不同的新氣象，讓我再一次致上敬意──謝謝。

最後的最後──現在是自由戀愛的時代，ことり想喜歡誰我不反對。如果您想追求ことり我當然不反對，但是如果您做了什麼對不起她的事情，我是絕對不會坐視不管的，呵呵。

對那寵溺與關愛之情，不寒而慄。

不愧是會長。暗暗讚嘆那身為一方龍頭的前瞻之見，完全把自身行動掌握手心。

「不過……那件事，難、道被知道了？」

──畢竟您也是受人恩惠吧？

再度瞟了眼逐漸消失天際的尾翼，信中在意的事縈繞心頭。

「園田部長～」

跑在前面的ことり發現後方沒人追來，回過頭努力擺動手臂招呼海未。

「啊抱歉，我來了！」

急忙收拾便條，海未一跑到ことり身側就被出其不意地攥緊指尖。

「那個、一晚沒睡覺而且眼睛稍微腫起來有些痛，ことり現在覺得有點暈眩、看不清楚……可以、就是、能牽著園田部長的手，走嗎？」與冰冷的手相反，低著頭的ことり臉頰還是紅撲撲的、耳根通得血紅。

好可愛。被傳染ことり的紅暈，海未舉手掩蓋著自己的害羞，「沒、問題……握、握緊一點，有點冷呢。」相互聯繫的手掌變換好握的姿勢。

十指交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