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希望傳達的心意。

一枚金湯匙，噹啷──墜落了，迴響一聲清脆。

待南ことり回過神，咖啡濃厚香氣刺激鼻尖，耳際迴盪人們交談的窸窸窣窣與杯碗餐盤互相磕碰。她正坐於咖啡廳中，燈光昏黃緩緩地、慢慢地漸次灑落頭頂穿流不息。

園田海未彎腰撿起下屬失神滑落的攪拌勺，「不好意思。」ことり為自身失禮朝對邊上司深深致歉。

她伏首，指甲刮過復古桌子粗糙乾枯的裂縫，雙手闔上、張開、又闔上、又張開，恍惚中彷彿在確認存在。

「啊啊沒關係。」海未搖頭表示不介意，舉手招呼服務生，「麻煩可以給支新湯匙嗎？」

「好的。」服務生收掉落地的湯匙，換上新的放置餐盤一側，鞠躬離去。

「……謝謝。」朝服務生也朝海未說。

成功挽留人了，但……接下來該怎麼辦？ことり從鋼筆店提出的精緻小提袋從頭到尾蜷縮包包後方，直接給太突兀了的顧慮下──目前沒機會送出。

思考被流淌耳根的流行樂鼓聲隆隆混亂著，配合鼓點一擊一擊敲打心臟上上下下──血壓、心跳逐步升高，ことり呼吸急促摸上馬克杯，把湯匙扔進去攪動，分離混沌思緒卻越來越糟。

驀地，整個杯子急速後退──縮小、遠離、越發模糊融成一波波暗流，漩渦環繞侵蝕她的心靈。

──喜歡起司蛋糕嗎？

偏低好聽的嗓音滲入了靈魂，阻卻心智沉淪。

服務生端上起司蛋糕散發金黃午後的慵懶氛圍，「你喜歡起司蛋糕嗎？」搭配海未詢問的笑容顯得耀眼，耀眼得無法直視。

「喜歡，也喜歡馬卡龍。」

彷彿在回應ことり的話，服務生下一秒遞上了馬卡龍。

「那麼點對了……一點心意，請吧。」海未啜飲一口茶，混亂了奶泡形狀貼合人中形成一道成熟又俏皮的八字小鬍鬚補充道：「有時候在公司看你們點下午茶，發現南さん你好像挺喜歡點這幾樣。」

「園田部長怎麼可以這樣，不、不好啦……」

「凜的話，焦糖烤布丁好嗎？」無視抗議，海未朝喝果汁的凜詢問。

「好喵！」不等服務生擺好擺滿，星空凜迫不急待舉起湯匙戳起那焦糖分離的片片板塊。

「那麼全部餐點已經到齊。這是帳單明細、回饋單與附贈的筆可以帶回家──請貴賓有空替我們填答，您們的回應是我們改進的動力唷☆！」

抽搐面容，海未對這有些活潑過頭的服務生點頭致意，「呃謝謝，會填的。那麼──」她一揚手就分散ことり注意，以極快手速、抽走收據整齊摺好、塞進上衣口袋。

「這是我想點的，喝茶還是配點東西比較好。是吧？」

說到這份上，只能接受了，「好的……謝謝。」超級介意不知不覺被請客。

ことり抿了抿唇，很不服氣。

海未抽過帳單上附贈的筆把玩，沉思。

「其實吃東西的話，可以聊很久……算是個人的小心機。」壓低音量鄭重地說：「我想了，不知道算不算很久……」雙手交疊撐住下巴，琥珀美麗的雙眸藏於指尖上，「總之，一段時間吧……跟南さん你有關係，你接下來有安排嗎？」

很沉重，因為慎重的語氣壓抑氣氛跌到了谷底。

「沒有。」倒不如說時間就是留給海未的。咽了口口水，ことり瞥了一眼吃得津津有味的凜，絞緊雙手、聳起肩膀繃得老高，「……園田部長不介意旁邊有人嗎？」以問話進行拖延戰術。

「如果你不介意被認識的人聽──」到的話。

「凜～ち、ゃん──！」一聲驚疑的叫喚中斷話題，奔來的是花陽。

凜吃到一半的布丁差點噴出來，「か～よちん喵──！」抹了抹嘴，朝花陽飛撲。

重新相聚的感人場景宛如慢動作影格播放，雙雙抱在一起華麗地轉轉轉。

「ことりちゃん是你們照顧凜ちゃん的嘛，太謝謝你們了！」摸著凜的頭，花陽感激地拼命鞠躬、點頭如搗蒜。

「拜託，是在演哪齣！」真姬抱著胸、一臉鄙夷，慢悠悠地從遠方走來，「西木野財務長……」海未一見連忙站起來敬禮。ことり跟著站起來食指輕放唇邊，「噓（＞８＜）！」示意噤聲。

──請不要讓別人知道ことり我們有過多私交，拜託了。

眼神交換，真姬意會過來忙著擺手，「不必多禮，我們要走了。」推著花陽急著歸去。

「不是要在這邊喝茶嗎？」

花陽疑惑地問，「不是這間……」真姬推著下巴往海未跟ことり的方向眨了眨眼。

花陽很會讀空氣──左看了看海未、右看了看ことり，「好、好的！」覺察到了那沉重到要說正事的氣氛。

「可是布丁喵……」凜淚眼喵喵地望向那吃到一半的布丁。

「已經付錢了，給凜帶走吧。」

海未遞過去布丁，「耶喵，掰掰海未ちゃん、ことりちゃん！」凜興奮地手舞足蹈牽過花陽一躍而去，不帶走一片雲彩。

目送三人離開。

「安靜了呢，只有我們兩人……不會被聽到的。」海未前傾身子、壓低聲音鄭重其事地回答之前問題。

「是啊。」應和海未，ことり惶惶不安地左顧右盼──失去了凜、只剩兩人獨處的氛圍更尷尬了。

「那麼……園田部長想說？」

「你喜歡我嗎……戀愛意義上的喜歡。」

雖說海未平時舉止相當有禮，但說不定意外強勢。

二話不說切入主題，「噗──」嚇死ことり的鳥毛了。

「不、有嘛……」含糊其辭，ことり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嘛幾個禮拜前在公司前面已經有答案了，就是『拒絕』我，當然還記得呢呵呵、開點小玩笑，抱歉不好笑……我想說的是──」海未端正坐姿，輕挑髮絲勾至耳後，「我曾經對你做了很多讓你誤會、討厭的事情，你拒絕我也是很正常的……那時我一時腦熱，說了會努力讓你喜歡上我，你會感到困擾嗎？」

平時理智冷靜，但ことり近來觀察發現海未是個心細到在奇怪的地方會鑽入死胡同的人。

「不，不會……只是──」

聽到回應海未鬆了口氣，此時ことり有個疑惑也想趁此機會問：「反倒園田部長，為、為什麼……會喜歡ことり？」

被喜歡很值得開心，但冷靜下來頭腦就清醒得嚴正拒絕了。還找了理由（藉口）把人推開，一方面是真的認為不配、一方面是……。ことり從沒有一絲期待能在拒絕後能好好相處，但命運很奇妙，出乎意料的──兩人仍然相安無事。

直到幾個月前可還是幾乎零互動的兩人，讓ことり猜不透──曾經想過各式各樣的可能，卻自始自終都想不明白自己那麼笨又很普通，有什麼能被人喜歡的點？但這些話說出來會被狠狠反駁的，還是不要說太多。

不能怪ことり沒有信心，因為這就是她認為的事實。

──為什麼會喜歡ことり？問這個好嗎，不過後悔已經來不及了。

南ことり小笨笨，你沒那麼聰明，不要揣測了。

逃避雖然可恥但是有效，只是逃避到最後終究要面對──這樣說來拖延也是一種逃避吧？就像困在電梯那時一樣……一直溝通，相信……不如說是一種希望，堅信這樣最後就會清楚了。

──只要先踏出第一步就沒什麼好怕的喵！

困擾著ことり的議題，就想趁著凜給予的勇氣還沒消失時詢問。

半斤八兩，都是想很多、多到詭異的兩人。

「這問題還真是……說簡單又有點難回答呢？」這時，海未露出非常、非常溫柔的笑意直達眼眸，至今從未見過──帶著感謝、感動濃濃的深意，注視著ことり卻又不是在看著ことり。

「畢竟……，會愛、會喜歡的原因有很多、有些事情我也說不明白，就說其中一個明顯的點是我認為你值得──」琥珀深邃的雙眸凝望ことり背後窗外，那很遙遠、很遙遠伸手不及之處。

「啊還是就、這麼說好了，我不是一個會因為單純喜歡，而幫助他人的人……你不覺得看到人家努力，不就會激勵自己產生想要幫助『努力的人』的心情嗎？」頓了一頓待ことり頷首同意，海未繼續道：「……我喜歡努力的人，看到這樣努力的你讓我很喜歡。」這時或許該害羞、應該怦然心動……但ことり產生一種不協調感──話題明明還維持在同一條水平線上，但話鋒彷彿被扭轉到另一個平行時空之中與現實毫無交集，「那麼……這樣有回答你的問題嗎？」

皺眉，不久ことり再度點頭當作明白了。

「回到原本的話題，就、關於你拒絕我那件事，有些話想跟你說清楚。」海未提起滾落桌上的筆，按壓筆尖滑過回饋單首欄，試圖分離焦慮。「我多多少少有些察覺到，如果我有說錯就跟你先抱歉──你是不是因為那件事而不知道該怎麼跟我相處了？」

「不、沒有──吧？」曖昧地回。

「沒關係，請老實說。」

「是的，有些……不，是相當惶恐。」ことり輕點著頭。見狀海未便接著道：「這件事我不想當作沒發生過，又希望能夠重新開始，真的是很矛盾……對吧？」自嘲地笑了笑，「我認為這很重要一定要說清楚、不要造成你的困擾……對我有所顧忌，覺得得罪我──既然不是戀愛意義上的喜歡，那就不用勉強自己、說服自己，使得綁手綁腳顧慮著要怎麼、怎樣特別對待我。」

沉默一陣，海未戳了戳紙張、揉了揉紙巾，再來一把抓住。

「你是很溫柔的人，害怕傷害我的心情……那是你的優點。不過比起曖昧不清的痛苦，在電梯那次告白之後我發現了──坦然直率比較好。我喜歡你，你不一定要喜歡我……一廂情願造就的兩情相悅，不需要、沒有人必須要這樣。」

講得胸中熱血慷慨激昂，海未被情感影響覺得眼眶有點熱，「用各自的步調自然磨合找出最適合彼此的相處方式……討厭就請大聲說不，請你只要保持你自己就好，我喜歡的就是最真實的你！」義正嚴詞，這告白顯得過度認真了。

「好的。」雖然心底明白但還是有不懂之處，ことり需要努力思考消化整套資訊量龐大的話語。

她看穿了ことり的心思，語氣和緩些。

「剛剛自顧自說了很多，現在不明白沒關係，慢慢來……那麼關於我說的有什麼問題嗎？」

明明是提問的一方，海未活像是會議上對長官報告般正襟危坐。

真是矛盾呢，人。

好輕鬆，卻忍不住感慨──可以這樣瀟灑地說清楚是好事，但一旦知道真相又覺得很難過。

「……園田部長有幾個地方說錯了。」

「哪裡！」手勁過猛，海未啪地折斷書寫的可憐原子筆──正經八百突然轉換成緊張兮兮的模樣，有些滑稽。

忍住噗哧一笑，「對於ことり我來說園田部長是憧憬，誰會討厭憧憬的人呢？」ことり拾過折斷的筆尖，放回餐盤。

等待ことり的回答時間，變得好漫長、好漫長。「直白來說就是喜歡園田部長，只是……沒有戀愛意義上的喜歡？」

海未糾結得緊緊的心又舒展開來，獲得了解放感。

「沒關係，真的……就像我說的，你不必喜歡我，我只要能待在你身邊就好！」羞澀地低下頭解釋，「啊就是這段時間，我都有機會努力的意思……一直死纏爛打，會不會太有心機呢？」

「不會，不過這樣還真有點煩呢……說不定一輩子都不能（戀愛意義）喜歡上你喔？」ことり苦笑。

「啊，確實有點煩抱歉了……唔」撓了撓腦袋瓜，海未填回饋單轉移注意，才發現筆早已分屍。

真的，很會無意識說出那種讓人誤會的話。「只是有點啦……別擔心。」被傳染了害羞，ことり低頭看到腿邊的袋子，靈光一閃。

──這不就是個好機會嗎？

「不好意思……」尷尬地摸了摸後腦杓，當海未要舉手招呼服務生時被ことり壓下手掌制止。

「等等，ことり有筆。」小心翼翼地把鋼筆抽出精緻筆盒，閃爍著海藍色光芒如同眼前這人一般耀眼。

「給你」偷偷比對果然很合適。ことり心想，將筆桿抽離筆蓋遞過。

「這個……」海未驚訝地看著那支筆，「……謝謝，真的能用嗎？」珍重地接過，害怕一個意外摔壞。

「可以的，這孩子也會很高興的……盡情使用吧！」

得到允許，海未迅速地舞動筆尖，嘴角上揚露出不同於往常凜然神情，帶有幾分純真可愛彷彿孩童的笑容，讓ことり看呆了。

流暢書寫完畢，心情澎湃激昂，「果然好棒！」

──意外契合呢，品味。溫柔地摩挲光滑筆尖的鵜鶘雕刻一會兒，「多謝。」海未依依不捨地歸還ことり。

「不是說『給你』了嗎？」望著龍飛鳳舞的筆跡，ことり笑臉盈盈地把筆隨著袋子推了回去。

「不可以這樣，這、這……太貴重了！」海未拍桌，反應巨大到快站了起來。

希望……不，絕對要傳達自己的心意。

「這次的獎金，ことり我認為自己沒有資格使用，想讓它們能適得其所──」俯首，ことり組織著措辭、緩緩開口道：「所以ことり決定了……想感謝部長、部門裡的前輩跟同事幫助，基於一份那小小的、小小的感謝之心添購了幾樣謝禮，這是給園田部長的份……擅自主張，希望不會造成你的困擾。」堅定的、不容反駁的眼神，很熟悉──柔柔弱弱卻是無法拒絕的強大，挾帶了無形魄力。

「而且，實體店購買可是不能退貨的喔，園田部長你知道的吧？」

被反將一軍了。海未無奈地苦笑，望著這筆思考著ことり的用心良苦──這麼費心，不就無法拒絕了嗎？

「不、不會……很喜歡，這是我最喜歡那一款。」

「那麼巧合啊！」之前的擔憂通通飛走了，ことり暗暗地於心中高舉雙手萬歲。「ことり我喜歡送你，你也喜歡這支筆。那便收下吧，畢竟……討厭才要說不！」抵住唇，神祕兮兮地說。

──討厭就請大聲說不。

一時語塞，海未被自己各種打臉的感覺擊潰。

是否太過得意忘形了呢，「……等到那時，再還給ことり吧。」

「恭敬不如從命……說不定一輩子都不還給你了。」被調侃得起了競爭心，海未還是挑出記憶中ことり說過的話，盡一點點力氣起身反擊。

「那樣是最好的。」ことり不為所動回擊打擊出去，海未才驚覺正中下懷──輸得一敗塗地。

「謝謝，我會好好珍惜的。」一生都會，海未於心中暗暗立誓。

送出筆如釋重負的心情放下，ことり突然興起了些許惡作劇的念頭、偏了偏頭，「園田部長……請別折斷了唷？」

剛投降，沒想到天外又飛來一箭，中了。

「抱歉，絕對不會的！」

微笑照映著苦笑，海未小心謹慎地讓鋼筆躺進銀盒的絨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