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見證成長的軌跡。

ことり，一躍而起振翅高飛。

園田海未所看到的是行駛列車喀噹喀噹呼嘯而過時，從電線上驚起的鳥兒們。

望著細長的身影漸行漸遠，隱沒入大樓天際線，朝無所未知的新世界邁進。她便轉移視線，看向身旁連日準備報告睏倦乏三合一的ことり，正不時上下點頭打盹搖搖欲墜。

這時，她所描述的ことり不是恆溫、卵生、兩足、身披羽毛、前肢演化成翅膀具有硬喙──動物界脊索動物門鳥綱生物，而是動物界脊索動物門哺乳綱靈長目人科人屬智人種的女人。

說了這麼多澄清生物分類接下來就是要講重點。這女人是海未優秀的下屬南ことり，因為會長給予華麗的挑戰而潛入基層努力工作，真實身分為「南空（Minami-Sky）財閥」會長千金，同時也是會長指定接班人。

在今天股東大會即將宣告世人的準社長，也是未來的老闆之一。

平時態度親切可人的她沒有富不知第幾代的大架子，雖說沒有真實感但她真的是貨真價實的千金大小姐。

貨真價實的千金大小姐重重點了一下頭，就像慢動作放映又像磁鐵吸引般，終於支持不住，頹喪般緩緩靠上海未肩膀。

「ことり……」

頭的重量約是體重的十分之一。掂掂斤兩，海未估量肩膀傳來實在的「百金」重量嚇了一跳，正襟危坐一動也不動不願打擾ことり的春秋大夢。

耳際傳來均勻氣息，鼻尖充溢好聞香味。人是上司（本人）與下屬（心儀對象）、座位是緊緊相依並肩而坐、車是通勤中悶熱的人擠人電車、風是旁人輕聲呼吸的微風，她享受（各種意義上）完全不一樣的兜風，心情舒暢。

如果真要具體形容旁人，那肯定是溫暖與關愛交織，知性與溫柔兼具──如果時至今日你還相信天使的傳說，那麼也只能信她了，阿門、阿彌陀佛、哈雷路亞、阿拉。

十指交扣抵住下巴彷彿蹲在聖像前虔誠禱告，海未微微前傾身子觀察著ことり──穿著合身燙好的米白色西服，平時放下的頭髮也為了特別的日子梳理成精緻漂亮的公主頭，符合那優雅又高貴的大小姐身分。

真適合。她想，用指尖梳了梳ことり尾端翹起來的亞麻色髮絲。

「一下子……不會怎麼樣吧？」

神田明神大人請原諒我。海未這不虔誠的信徒戰戰兢兢地伸手，指尖往上戳了戳天使大人的臉頰。

「嗯～」ことり皺眉晃了晃腦袋，呼嚕嚕地找了更舒適的姿勢發出滿足的咕噥。「兔子、別跑……」

真可愛。窩在肆無忌憚兔子肩上的愛麗絲，究竟在做著什麼樣的美夢呢？

最終目的地是東京丸之內與大手町之間大樓林立的商業區。離車站約五分鐘的路程，有一棟高聳氣派的大廈，世人通稱為「Sky株式會社」。一如那名稱，全玻璃設計映照晴朗天空呈現湛藍色寶石一望無際的光輝直貫天庭，或遠或近都能感受到不辱天空之名的威嚴。

實際上大廈全名為「MinalinSky」，翻譯過來的真名為「南空商事株式會社」坐落於黃金中的黃金地段是世界集團之首──綜合型跨國企業「南空財閥」總部大樓，採用時代最前衛的先進技術以黃金比例築造而成，嚴格的比例性、藝術性、和諧性，蘊藏的豐富美學價值成為各國設計師、觀光客三不五時朝聖的地點。

在各式各樣的商業大樓中一看便知其與眾不同，就像最有權威的千年老樹在森林中依舊無法威脅其立於世界頂端的地位，光是建築物存在本身就能宣告世界的金融、經濟中心於此。

此時此刻，會社外除了一般社員，還湧入了前所未見的大量人潮、車潮包含媒體記者、大小股東，搞得跟換季跳樓大拍賣沒兩樣。

「請依身分於指示線後方排隊。」

負責指揮秩序的公關人員舉高大聲公，準備迎接開店前瘋（酪梨牌）XI Phone搶購人潮……更正，是發揮專業精神帶領入座。

足以容納上千人的大型會議室內人山人海交頭接耳窸窸窣窣，絕不是參加什麼感恩山珍、讚嘆海味的奇怪活動。

觀眾席忽然燈光全暗，前頭純黑沉穩為基調的舞台後方出現一位約莫四十歲西裝筆挺的中年人，走向約到成人胸腹高度的講桌輕咳一聲，瞬間中止交談細碎的聲響，整個空間登時鴉雀無聲。

「歡迎各位貴賓到來，我是管理部長黑澤。」黑澤調整麥克風高度，換沉穩制式的聲音迴盪大型會議室。

「此次股東大會，會長因在國外有重大交易不克出席。但、藉此機會，我們很榮幸向諸位宣布會長指定的社長接班人代為主持，讓我們歡迎社長南ことり，南社長。」

黑澤揚手，場外有人率先拍手作為信號全場掌聲四起。

如雷掌聲中、鎂光燈聚焦之處，南ことり挺起胸膛從後台走出，與主持台的黑澤交換位置。

「在座的各位貴賓，大家好！」ことり二話不說猛力一拽麥克風朝天空一甩，漂亮地三百六十度轉身接過麥克風，「我是南空財閥新任社長：南ことり，請多指教！」

私下與某人拜師學藝，多次練習的ことり極盡華麗地進行自我介紹。頓了一頓，她抬眸霎時間全場人通通消失於視野之內。

一眼望見第一排的海未從座位站起來拍手，鎂光燈照在兩人身上遙相對望。

「看到你成長了，我很高興……那麼之後不需要我也沒問題了吧？」海未毫不留戀轉身就走，只剩下ことり一人。

「海未ちゃん，別走！」

不顧會議進行，ことり往前正想起跑卻重心不穩，整個人就像注滿水翻倒的驚鳥器，頭槌朝地面空地一聲，撞凹一個大洞……什麼的，才怪。

那是一個與堅硬地板相反，相當柔軟溫暖的地方。

大字型躺在地上的她想挪動身子睜開眼，才發現自己在作夢。

「嗚哇！」

當ことり趴睡著醒來，發現裂成兩半的大媽屁股近在咫尺遭到二次創傷，飽受驚嚇鳥毛飛起。

「ことり，醒來了？」

詢問的聲音從上方傳來，有點亮又有點暗，亮是電車的光、陽光灑落城市的風光，暗是人群遮擋、進入隧道的昏黑深邃。

夢中的柔軟是真實的。

ことり正抱著海未的大腿，「抱、抱歉，海未ちゃん！」

有些失禮。她迅速起身，臉頰因羞赧而紅暈，低著頭搓揉燙得整齊的裙擺。

園田海未，年紀輕輕便當上「南空財閥」總公司──南空商事株式會社營業部部長的超菁英幹部，也是ことり最喜愛的上司。

「沒事。」最喜愛的上司正展現「武士的慈悲」擺擺手應，「連日來的準備辛苦了，緊張吧？」

「嗯。」ことり應了聲。海未那雙交握多次的溫暖掌心就這麼順勢覆蓋她的雙手，「之前說過，我會陪在你身邊。」

「謝謝。」ことり覺得心底暖暖的，「冷靜點了。」

當她看向指尖相連之處，想起夢中海未離去的身影，背後打起一陣冷顫。

這雙手能夠相牽到何時？她想，畢竟獲取了繼承人資格，這也表示要跟海未成為不同世界的人。

路要自己走，總有一天海未會放手吧──她突然擔心成為社長後，無所得知的將來。

「海未ちゃん，」ことり眼神游移感到不安，「感覺你會什麼都不說，突然消失。」

海未那瞬間神色大變，但僅僅一下子轉眼間又恢復往常。

「再說什麼呢？」她攥緊ことり的手輕笑著，「我在這裡，哪兒都不會去……而且公司是終身僱用制啊，如果離職了我會失業，待業中找工作、領失業救濟金浪費納稅錢都很困擾的。」

好現實的說法。

「說得也是呢，抱歉……又想東想西，犯了老毛病。」ことり聽聞那現實到不行的回應不住失笑，「ことり會加油的。」

「海未ちゃん、ことりちゃん～」兩人剛擠過洶湧的人潮下月台，站長高坂穗乃果充滿元氣的招呼聲就在不遠處響起，「早安，今天一天也要fightだよ！」

來回左右觀望才發現原來穗乃果在隔壁月台喊人，聲音如此洪亮不愧是能把麵包當飲料一口喝掉的大嘴巴。

儘管吃麵包跟發出的音量大小是兩回事就是了嗯。「……就任社長之後，可能沒辦法通勤上班了吧。」ことり朝對面招手，以懷念的神情環視起這個車流量據稱一日上千的壯觀車站，喃喃自語。

就在股東會一併向世人宣布社長人選之時，也宣告ことり低調的生活絕不會如此平靜了吧？

懂ことり的心思，海未不催促離去，跟著她的視線游移到不遠處的車門。

ことり回憶起第一次通勤的震撼。上車人潮被站務員塞進車廂像被擠壓的麵包，「誰來救救我啊！」下車的實習生小泉花陽則像柏青哥彈出車門，翻滾、翻滾撞到月台上的人一個接一個如同多米諾骨牌，全倒吧人群。

這些景象都還歷歷在目，「對對對，就像這樣──strike！」

正在緬懷過去的兩人，赫然驚覺不對。

「かよちん，沒事吧？沒事就好，要來不及了喵！」只見小學生星空凜跳下車拉起花陽，跨過一個個「屍體」往樓梯口一溜煙消失了。

「花陽ちゃん一大早真辛苦呢……」

「大概又要送凜上學吧。」

一人一個扶起倒地的人群，一會兒鬧哄哄的月台又回復往常秩序。

剛剛回憶到哪裡，ことり思索一會──對了，一想到今後可能沒法體會都市裡特產：人擠人壽司吃到飽……其實還是很難習慣，如果習慣了就能飽還真有點噁心。

總之，再也見不到穗乃果活潑的精神打氣，她就感到婉惜。

「列車♪～即將行駛，為了您的安全♪～請各位乘客站在黃線外♪～」穗乃果的廣播正以媲美世界女高音的悠揚唱腔歌唱，只見她朝空中甩動麥克風，高舉一隻手劃過一百八十度別到後方，等麥克風在天空旋轉七百二十度之時，以背後反手接住，「Thank you！」

不當吉祥物太可惜了。全場歡聲雷動，驚豔站長展現獨具其元氣特色的花式打氣。

「請跟我拍照！」

不知是誰喊出這聲，可憐穗乃果就成為人們競相打卡拍照上傳的犧牲品。

「一起加油吧，再加把勁──」

在眾人直播中，穗乃果唱著往常的早晨廣播鼓舞憂鬱星期一沉悶的上班族，「沮喪並不適合你！」神奇的是──在她即將淹沒於人群之中時，指向了ことり。

雖然穗乃果總是表現粗枝大葉的，但還是有在好好注意周遭啊。

ことり感動得輕輕拭淚，「……謝謝。」

距離車站五分鐘的路程，抵達南空株式會社門口前廣場，時間還早只有保全在門口盡忠職守。

幾隻鴿子咕咕在廣場那大而無用的噴水池前徘徊啄食，海未與ことり兩人並肩進入公司電梯。

或許是在細數寶貴的日常回憶。當廣播與機械齒輪運轉之時，ことり想起幾個月前兩人出電梯賽跑的事情笑了出聲。

有什麼好笑的嗎？注意到海未詢問的視線，ことり忍笑著回：「想到春天，ことり跟海未ちゃん在出電梯時跑起來的事情，很有趣是吧……園田部長？」

沒想到現在也能幽默看待這事了。歲月不饒人呢，她感嘆地想。

「請別取笑我了啦……」檢索記憶，海未想起ことり所說的事，羞恥地撓了撓她那如同大海般深藍的長髮。

此時，電梯噹得一響，抵達了大型會議廳樓層。

公關人員還在來回進行股東會場最後確認，兩人就往後台前進。

海未靠牆，看著眾人忙碌──她的任務很簡單卻很重要，就是陪伴身邊的準備講稿的ことり。她明白不要多問、問了只會更緊張。

時間一分一秒逼近，場外媒體、大小股東依次入座逐漸以吵雜的音量填滿空間。

「差不多了。」ことり深呼吸一口氣蓋上平板，猛地站起來推擠椅子往後摩擦吱吱嘎嘎地響，「ことり要出發了。」

雖然想堅毅地表達自我決心，但她不管是聲音還是雙手都在眾目睽睽下劇烈而明顯地顫抖著。

糟糕，腳竟然抽筋了。快停止啊、快停止啊。當ことり狼狽得告誡自己時，「ことり。」海未搭上她的肩膀，四目相交。

「放輕、嗚哇！」以十分沉穩鎮靜的態度……被推開，立馬跟牆壁相親。

「Доброе утро（早上好）！」

隨著好聽的成熟嗓音出現，資訊長絢瀨繪里手插口袋瀟灑地靠近ことり朝她來個壁咚。

「嘿可愛的小姐，給搭訕……咕！」

微暗中，ことり「嘿！」扭住繪里手腕朝後猛地一推，轉身以強烈的衝量雙手打上繪里頭部兩側中空木牆，啪地一聲進行漂亮的反壁咚。

「不給。」反擊成功。

「啊原來是繪里ちゃん，」或許是對來人不識時務的憤怒與充實的成就感使然，當ことり看清來人便啪地綻放燦爛到恐怖的笑容，「你再這樣我就抱緊了！」

「對、對不起……」

平常只有繪里主動調戲別人的份，換一方主動後嚇得下意識倒退，直到勾住椅腳重心不穩坐下。

很好。ことり重重點頭稱讚繪里順手摸了摸她的頭，望著自己的手赫然驚覺自己竟然不再緊張了。

仔細一想，繪里這種成熟冷靜的大姊姊，並不是俗稱「不讀空氣」的KY，她做任何事情背後都蘊含很重要的理由。

這倒讓ことり憶起，以前只要是這種認真的場合，繪里就會想辦法緩和氣氛讓ことり好過點，這種不看場合隨意搭訕的KY行徑正反映著她的用心良苦。

「繪里ちゃん，謝謝、最喜歡你了！」

ことり上下過度晃了晃繪里的手，快把人拉到脫臼才放開，揮揮衣袖跑向舞台邊準備上場。

「您可真辛苦呢。」跟牆壁相親破滅的海未走到繪里身側。

「別誤會了啊……我只是耍KY，並沒有做什麼。要說也是ことり自己願意改變，她真的變得不一樣了。」繪里欣慰地望著那成長的背影，驚覺不對從椅子跳起來指向海未，「啊啊不對不對，你──就是你，別隨便跟我說話，我可沒打算跟你友好，你是敵人、敵人！」大吼大叫放出如同小學生幼稚的言論踉蹌走回台下貴賓席，不知道為什麼真有些滑稽有趣。

真要嚴格說來，兩人算是同一陣線的。雖說海未一直對繪里發出的莫名敵意觀感不佳，但一想到之前在機場曾受過繪里的幫助便對她頓時生出親切感，所以對敵人宣言也不以為意。

真不坦率呢。她想。

「是、是。」朝繪里離去的背影鞠了一躬，海未往反方向去舞台邊跟ことり會合。「沒問題了吧？」

「嗯。還是緊張，不過沒問題了。」ことり抬頭挺胸展現自信的神情，「ことり我呢，至今還是能深切體會自己真的是依靠許多人幫助才能站在這裡。就算現在是自己站在台上進行報告，但這不是一個人孤軍奮戰就能完成的。ことり會直面挑戰不會找藉口逃跑，一定要完成大家努力所建造的舞台，交出值得驕傲的成果。」

深思熟慮的回應是滿分正解。不需要提醒，ことり心知肚明最重要的事情──明白自己不是一個人，懂得依靠他人。

可以放開她的手了。海未不給予鼓勵，「等你回來。」僅僅一句，那是信任ことり沒問題可以做好的證明，就這麼輕輕搭上她的肩膀推出去。

「……那ことり我上了唷！」

這時的海未感覺像父母（上司）看著自己的孩子（屬下）獨立，她流下了「武士的眼淚」。

ことり，即將從自我拘束──那小小的、小小的庭院中振翅高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