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逃避、逃避，出來面對。

如臨深淵，追隨洶湧人潮中那一色標記般明顯的豔紅。

死命揪緊肩膀、指尖不安地磨來蹭去，小泉花陽嬌小的身子極限畏縮得接近於無限小。

情有可原啊，畢竟花陽要跟西木野真姬──她難以高攀，或許（根本）是一輩子見到面次數──手指頭數得出來的老闆一同喝咖啡。

……到底為什麼會落到這番田地呢？她想，氣息孱弱、幾乎急促得要斷了氣，思維卡著齒輪沒法好好運轉。

如果真要比喻被老闆請喝咖啡這事，那就跟一大塊田地中分配到種不出米的荒地、煮不出飯飯的電鍋一樣，晴天霹靂得令人難以置信。

「凜ちゃん你在哪裡？」想到星空凜應該獨自迷失在人潮漩渦中無法自拔，「かよちん喵……」抽抽搭搭尋找自己，她就有點擔……心？

「看這個好好玩，情緒高漲喵喵喵！」啊不，不太需要擔心……凜這迷路小霸王會自己找樂子。

既然現在陪老闆逛街，就得把找凜ちゃん的任務延後了。

「……欸，你是不是離太遠了？」西木野真姬扭過身，擺著那不笑就超級臭的臉望向背後距離十公尺──花陽所在之處手作擴音狀放聲命令：「快過來！」

聽聞叫喚，「是是是！」花陽應和奔來。些許燥熱的微風徐徐灌進大樓間隙突入廣場，風切得茶色髮絲輕盈亂舞搔刮她的臉頰、沾黏鼻樑。

瀏海不受控制遮擋視線好煩躁，來不及整理就被地上石頭絆倒腳步一個踉蹌。

說時遲，那時快，「嗚哇！」尖叫大喊，花陽單腳跳……跳、跳，直直撞進真姬的背影，讓她向前幾步彎腰撐牆立穩腳步，順手撿到一旁「橘子」廣告旗子。

「……嗚欸，你這樣又靠太近了。」

「對、對不、不起！」花陽連滾帶爬地後退，差點撞上路連忙前進躲開道歉。

前進、後退、左拐、右彎咻咻咻俐落閃避──面對前後左右四方來回走動席捲而來的人群，花陽混亂得進入「抱歉抱歉無限閃躲循環道歉」模式。

彷彿是隻迷糊得讓人放心不下的可憐小倉鼠，「唉……你還是靠我近一點好了。」嘆了口氣，真姬放棄捲弄蓬鬆髮尾，猛力一把摟過花陽脫離原地打轉的行徑。

從以前就是這樣了，「對不起……」笨拙又給人添麻煩的怯弱性格，令花陽無地自容。

大致能理解唯唯諾諾的緣由，「你這樣不行啊不行！」真姬拍了拍花陽肩膀使其振奮精神，「不用那麼害怕啊，自然一點。」

「對不起！」

「對不起有用的話就不需要警察了！」真姬趕在得到老套回應之前，「道歉禁止！」率先頒佈禁令。

「唔嗯……」花陽急忙掩嘴，不讓歉疚流溢嘴角。

憋死花花了，但花花不能說。

比剛剛好一點，所謂自然也就這樣了。真姬算是勉勉強強接受，「頭髮亂了？」摸著下巴，繞到前面仔細打量花陽被風吹得狼狽的臉。

花陽壓緊刺疼雙眼的瀏海，「嗯嗯，風、風太大了……稍微、看不太清楚。」

「那……這樣吧。」撥開花陽髮絲，真姬隨手從小外套裡掏出一枚髮夾，整理一番那亂翹的髮根別上，「嗯，挺適合的。」調整幾下滿意捋過下巴。

「嗯喔、喔……謝謝。」

不對。一顆震撼彈重砸腦袋，更驚恐了，「這這這、那那那，不、不不不好吧……」真姬解決花陽那細微末節的煩惱卻換給她更加巨大的驚恐。

「只是百貨公司買的便宜貨，就送你啦。」擺手制止，真姬瀟灑地道。

那典雅高大上風格明顯跟花陽買髮飾的檔次完全不同，「不、不是這樣的！」

當花陽激動地上下揮著手解釋之時，「等一下……」突然，真姬視野掠過一抹惹人注意的黑，手放上花陽肩膀強制停止話題。「にこちゃん……？」隨著話語一落，紅緞帶綁著雙馬尾的女子咚咚咚輕盈地穿過大門進入購物中心。

「不好意思，等我一下。」

還沒反應過來，真姬一溜煙消失在花陽面前。

「嗯……嗚誒誒、誒！」

思考還沒運轉過來，「麻煩……別、別跑那麼快啊！」花陽同步前進追趕真姬步伐。

加速，腎上腺素分泌旺盛、真姬一個勁穿梭擁擠人潮。

「欸欸前面的、那個人，喂我命令你快停！」

伸手，撥開遮擋的障礙、努力前伸觸碰那可及之處。

──真姬，襲來！

「終於抓到你了，にこちゃん！」飛撲，奮力拽過那厚實給人可靠感受的肩膀，「齁你這臭傢伙，不是在加──」

「是空丸噠唷！」

壓下中指、無名指，標準「にっこにっこにー」動作的女人，是にこ卻也不是にこ。

「……班？」

那瞬間千條萬縷的思緒掠過腦袋，最終浮現了一個德文單字：Doppelgänger（二重身），要說明這詞，就得提到那廣為人知的都市傳說──據說本人只要見到跟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就會死。

真姬想東想西想了這麼多，總而言之、言而總之就是認錯人了。

遮臉掩飾，「抱、抱歉！」話語衝口而出覆水難收，真姬因極少犯錯而感到極度羞恥，臉脹得跟髮色一樣鮮紅、延伸耳根，那紅立刻轉為青白風化成了炭灰。

「西、西木野財務長！」

轉瞬間，花陽就被人群衝散，找不到同行小夥伴開始繞圈圈急得像隻小鹿，亂撞。

從旁猛地被人一撞，「嗚哇！」立基不穩趴上柱子。

「啊啊抱歉了……花陽？」不耐煩的口氣，很可怕卻很熟悉，出乎意外讓人安心。

迷失在困境中載浮載沉的花陽攫取一線生機，「你這麼在這，にこ──」衝到矢澤にこ面前，眼淚都爆炸了。

失策。「噓……小聲點！」矢澤にこ拔除臉上佩戴的墨鏡、口罩、甩了甩披散烏黑的頭髮，連忙堵住花陽合不攏的嘴，「原本今天『A-RISE』演唱會，你知道的……にこ我拿加班當藉口偷來，不能讓真姬ちゃん知道，別張揚知道嗎？」花陽點點頭附議，にこ放開她得意地捋住下巴，「真姬ちゃん她被我在演唱會上認識的同好使出『影分身之術』作戰困住了。」

擺著難以理解的手勢，にこ神秘兮兮地壓低音量。

「另外啊にこ我在追翼、就是那個綺羅翼，我看到了喔──翼沒上保母車似乎變裝混入觀眾了，她跑向車站那方向……拜託你別跟真姬ちゃん說我來過，再見！」雙手合十鄭重拜託，拉高咖啡色大衣立領、穿戴口罩墨鏡急忙離去。

好不容易遇到可靠的神隊友卻馬上要離開，花陽掩不住臉上失落朝門口揮揮手不帶走一片雲彩送別にこ。

「喔對制定作戰計畫的時候，我看到你在人群中衝撞、冒冒失失的樣子實在超級──難讓人放心……你是跟真姬ちゃん一起的吧？」突然，にこ咚咚咚地跑了回來指向商場中心一側的連鎖服飾店方向，「喏，她在『代溝』前面……平常總是個死傲嬌不過實際上很單純的，總之是個好人。」接著又扭過頭補充道：「千萬別誤會囉，にこ我才不是擔心你跟真姬ちゃん走在一起那副怕到快死快死的模樣呢，にこ我可是大銀河宇宙No.1～忙得要死──才沒空理你！」

「好的，謝謝你にこちゃん」

「誰跟你にこ～ち、ゃん，要叫我部長大──」還在嗲嗲地裝可愛，就被小夥伴發出的撤退信號嚇到一秒變臉，「啊啊要走了……喔還有那髮夾很可愛、挺適合你的，雖然沒有にこ我那麼可愛，再見！」

迴盪耳際早已隨人消逝的「にっこにっこにー」可靠地給予了安心──雖然還不是放輕鬆的時刻，至少花陽能夠比較放心地去面對真姬了……大概。

難得，真稀奇──財務長大人拼命道歉羞紅面頰的模樣，那肯定是幾乎沒什麼人見過的情景。

「對……不起。」

通常只有真姬罵人被道歉的份，沒什麼機會跟人賠罪的份──但這樣異常的日常，一天兩次開始正常化。

尷尬地送走認錯──跟にこ長很像這名為德井，真姬決定簡稱為德井にこ的路人離開視線範圍。

鬆了口氣，但糗態繼續存在心中。

「抱歉，西木野財務長！」

此時姍姍來遲的花陽，從連通道微傾的斜坡輕輕地滑下來了。

「這麼慢！」不耐煩地雙手抱胸，真姬一不小心沒控制好便把怒氣轉嫁到花陽身上。

「因為你太……」總不能反過來說是因為老闆太快的錯，「是，非常抱歉！」違背「道歉禁止」禁令乖乖道歉。

──對不起にこちゃん，果然還是好可怕！

決策反覆是老闆的禁忌。「唉算了……我們走吧？」意識對無辜人生氣是自己理虧，真姬嘆氣──嘆了自身幼稚，扯過髮鬢轉身正待離去。

命運彷彿無情地宣告報應，真姬腳一拐啪噠──清脆地斷裂了，抹消了起步的平衡。

不得了，「沒問題吧？」花陽丟掉往常慢吞吞的習性，緊急飛撲嘰──趕在真姬跌倒之前安全上壘。

「嗯。」攙扶花陽手臂立穩步伐，真姬找一旁空位坐下剝除高跟鞋放置椅上，鞋跟搖搖欲墜懸吊空中。

單膝跪地，花陽反覆翻轉、檢查真姬的腳有沒有挫傷，「哪裡會痛嗎？」迅捷地從包包中翻出了曼秀雷敦藥膏，準備就緒。

「沒……多虧你了，謝謝。」依舊不耐的語氣放柔了點，低聲感激道：「還有剛剛兇你……對不起。」

「不、不客氣，西木野財務長！」一聽到道謝（歉），「我一點都不介意、真的！」花陽激動得揮舞雙手有些滑稽，猶如自己才是虧欠真姬的那方。

「你幹嘛啦……好像欠我的一樣呵呵呵。」真姬一直臭著的臉笑了，不同於往常的高冷美艷，相當平易近人的普通笑容──提升整體印象分大大躍進。

不明白真姬為何而笑，也罷。花陽一頭霧水呆呆地跟著傻笑，「沒有啦……哈、哈哈。」

或許可以？「欸……小泉你可以不用叫我財務長的，加那串也太長了」忽然，真姬一時興起說。

抬頭，花陽似乎連想都沒想，「那……真、姬ちゃん？」

「還真是跳級跳超多的啊……跟那傢伙一樣呢。」

──西木野真姬，真是好名字、長得也很可愛……那ことり就決定叫你真姬ちゃん了嗯！

回憶起過去，還真是稍微、有點……討厭呢？

「抱、抱歉，太過逾越了、對不起，我這麼這樣呢……」聽到回覆，花陽嚇得手忙腳亂。

「沒關係就這樣吧，很少人這樣叫挺新鮮的……那我也會叫你花陽的。」

到底是不同。真姬望著那扭捏的模樣，想到了還是不同人。

「是，西木野財……啊，是真姬ちゃん！」

啊啊這樣還真是久違了。

「嗯花、花陽，」真姬朋友少只對少數人直呼名字，真要喊一個「新名字」讓她有些結巴。「咳嗯，我得換雙鞋了」輕咳轉移注意指向鞋店，甩了甩壞掉的高跟鞋。

整體合力向下，鞋底分離出完整的、略帶凹凸不平的裂痕，斷跟噹──擲地有聲。

金屬噹啷──鏗鏘有力地碰撞了老舊木頭改造的桌子，聲音迴盪吵鬧的餐桌間，驚嚇南ことり振翅飛離了神遊世界的意識。

「不好意思。」

「啊啊沒關係。」

這邊才是現實啊。ことり朝著對面──她的上司園田海未致歉，低下頭髮絲跌落耳殼，血液灌入腦袋彷彿這樣就能補充氧氣考量好多、好多事情。

……想對園田部長說什麼呢？

──那麼園田部長又想說什麼呢？

然後恐懼時刻，有足夠勇氣面對不願知道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