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千纸症

（1）大约是早晨七点还不到的时候，已经穿上制服的千纸糸坐在床上。

窗外下起了雪，对于这个是极端靠北的小镇，几乎可以说是三季降雪。

千纸糸讨厌雪。

一尘不变的银素，融为一体的外界。

短暂的夏季会在一瞬过去，新雪又会落在旧雪之上，宛如受某种命运束缚般永远无法挣脱，一个只有延续的诅咒。

与永远相对的依然是永远，她终究要从这个狭小，安逸的房间里出去，踏上满是雪覆的道路。似乎她能留在这房间里的时间如同夏季一般短暂，而无法摆脱的命运正是那永远降下的雪。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是从什么时候。

自己是怎样有这样的感觉的呢。

千纸糸想不起来，或许她曾经生过病，所以才一直要吃药。这么想着，她从药玻璃瓶里倒出两粒黄色的小圆片。

药物究竟有什么用呢。

如果说是感冒药，或是别的治疗肉体的药，千纸糸还愿意相信它的作用，那么治疗精神的药呢——那又会变得如何？

但她还是吃了下去，无论相信与否。

无论是留下来，还是走出去。

无论选择哪一边，都一定不会产生意义。

就像是，那讨厌的雪还会继续落下。

在走出房门之前，千纸糸又看了一眼窗外，玻璃窗不知道什么时候朝外推开了一点，让房间里又稍微变冷了一些。

外面的雪在下个不停。

或许，有关她的所有选择，从一开始就已经作下了。

即便现在的她，在如此讨厌着。

（2）不断有雪落下来，所有的人都撑开自己的伞，走在早已被覆盖的同一条路上。雪也同样地落到千纸糸的肩上，越积越多，让她不得不撑开了同样的伞。

寒冷的雪水沿着伞的铁骨架流淌下来，不断地，直到刺痛千纸糸的双手也不会停止。

千纸糸在讨厌着。

讨厌着没有放开伞柄的自己。

讨厌着毫无改变的一切，还有毫无反抗而理所当然地走上这条路的人。

自己终有一天，也一定会变成这样的人吗。

自己终有一天，也不得不变成那样的人吗。

不敢去承认，不敢去想象。

所以，千纸糸努力地在讨厌着。

或许讨厌着，讨厌着，自己就还能够保持住自己，绝不会变成他们。

外面的雪下个不停，永远地从半空中落到地上，留驻，堆积。无数个不同的雪堆，最后又成了同样的雪堆。

双脚向雪层下陷落，一个又一个脚印被留在身后。还会有雪花飞来，把曾经的脚印填补，身后所有的脚印，又逐渐的看不见了。

自己的也好，别人的也好。

只要还有雪花在落下，自己的努力，也会如同这样湮灭吧。

所以她开始讨厌着，讨厌着自己正不断迈向前方的每一个脚步。

（3）千纸糸也有过喜欢的东西，但最后还是会变得讨厌起来。

比方说，她自己的名字。

姓为千纸，名为糸。

折叠一千张纸，一千只千纸鹤，然后用糸绳串连起来的奇迹。

为奇迹而串连。为奇迹而呼唤。为奇迹而祈祷。

这样的千纸糸，正是将自己躲藏在房间里，终于陷落到无助之人。

或许正是因为这份贴切，她才会讨厌自己的名字。但她无法左右，正如窗外的雪花永远都要落下。

以前的自己为什么会喜欢呢，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讨厌的呢。

千纸糸想不起来。

那是对于自己的命题，对于自己的解剖。

「或许当这么想的时候，吃下药就会好受点吧。」

于是她又一次从玻璃瓶中把黄色的小圆片倒到手心上，用牙齿把它们都咬碎。

就像是一种妥协，就像是一种麻木，好让药物麻痹自己，把所有的感觉从心脏拔去。

讨厌着会这么想的自己，讨厌着变得那么想的自己。

一边讨厌着，一边走向外面，那落满雪花的庭院。不自觉地呼出了一口气，白色的雾珠向上飘去，雪花依然从上往下掉落。

虽然外面的寒气会刺痛，但如果不透气的话，就没办法呼吸，没办法活着了。

所以，讨厌着，也不得不妥协吧。

所以，她笑了出来，像这样想了——

外面的雪，和自己的心多么相像啊。

（4）千纸糸坐在床上，用被子把自己的身体牢牢地裹住，来多获得一些温暖。

明明身体已经足够温暖了，但还是会觉得冷，这是多么奇怪的感觉。

外面的雪永远都在落下，即便在夏天也不过是短暂的停歇，在一瞬之后便复原如初。

千纸糸从来没有期待过夏天。

就算期待了也一定会失望，就算到来了也一定无济于事。

是从什么时候放弃期待了呢？那或许是对过往的放弃，是在无数次失落的空洞后习得的保护机制。

所以，在这个房间里的千纸糸想不起来，为了保护自己而变得想不起来。

最终，那是自己将束缚起来的锁链，如同被栓住的羔羊一般，永远无法挣脱的绳索。

外面的雪下个不停。

就像她的心一样永远要跳动下去。

在这一瞬间，千纸糸开始想着，为什么外面会下着如此的雪呢，为什么自己的心会如此跳动着呢。

一定是为了活下去吧。

为了不被遗忘，为了不被同化，那样才能够称为活下去。

即便它注定要不断地融化，不断地同化。

仅仅是为了某个永远无法企及到奇迹而亦步亦趋地运作着。

如同机械般的，如同机械般的，为了还能够继续活下去。

窗外的雪还在下个不停，放眼望去，一尘不变的银素，融为一体的外界。

那是自己看到的世界呢，还是雪所看到的世界呢。束缚在房间里的无助的自己，也正如同雪花一般在如此运作着吧。

为了不被遗忘，为了不被同化。

所以才会那么讨厌，讨厌着命运，讨厌着不得不如此的世界。

讨厌着，即便如此也还在运作着的——

名为追寻的病症。

《千纸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