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空灵记录（Memorandum）》

（1）    我经常要猜测她的话语。

    「不必太过在意我的感受，正如我不会在意你的感受一样。如果对我倾注太多感情的话，搞不好受伤的人会是你啊。」

    她总是带着笑容说出这样的话。

    她就像为了证明自己所说的话那样，总是会对周围的一切露出毫不在意的笑容。

    「但是，说这样的话也就是不希望我受伤吧，你也会在意我的事吗？」

    她摇了摇头，「我只是想避免不必要的损伤，因为也会有负罪感的啊。」

    虽然会为了踩死无辜的昆虫而感到抱歉。

    但其实过一会也不会再去在意了。

    所以希望虫子不要那么不幸的落在脚下。

    ——大概，是这个意思吗？

    于是，她又笑着点了点头。

    「是哦，就是那样的意思。」

    我有那么点了解到，在她视角中的自己，还有与我一样活着的其他人，大概也是被这样看待的。

    但我绝不会因此远离她，她毕竟也是人类。就算被这么说我也知道，有倾听的对象，她的话语才会有诉说出来的意义。

    何况我也明白，有一种平和的好奇心在催动——

    只是平常的一起坐在草地上，有风吹过来，看着她一会闭上眼睛，把胸腔内的气压舒缓出来，垂下的发丝轻轻摇曳。

    这样就会觉得，我还能继续听下去。

    「所以，为什么还在和我说话呢？」

    她依然是笑着来回答我——

    「只是自言自语罢了，传入什么人的耳朵也不过是在无心或是无意识间的记录。」

    她把目光放过来，怡人的阳光向四处照洒。我看到她的笑容，唯独这次，有如刚懵懂的孩童般欢悦愉快。

    她那样看着我，向我问到。

    「你又如何呢？也是在无心地记录着吗？」

    「这个嘛……」

    ——我确实不怎么理解心，正如她说的那样。

（2）大约是黄昏，夕阳将一切染红。

    这个时候，她的手机常常会响起来。

    很干净漂亮的纯粹铃声，有点像是几年前推出的手机自带的来电音。 

    「是来电提示吗？」

    她还是那样笑着，点了点头。

    「不介意吧？」

    「当然了，请自便。」

    于是她侧过身去，把漂亮的翻盖手机贴在耳畔，有一串带着铃铛的手机链在她的指间垂下，摇晃着，发出了几下清响。

    那也是声音，理应由我记录下来的声音。

    她所朝向着的，路边的田地，或许是麦田又或许是芦苇丛，缓缓地随着风波摇晃。

    目光所触的一切都已是金黄的波浪。

    柔和而美妙的，而她就站在目光的中央。

    那一定是任何艺术家都不得不为之动容的，美好少女所存在的画面。

    我安静地在旁边等待着，想象着她的眼中是否也会像我一样看到了这样美丽的景象。并仅仅不是现在，而是无时无刻。

    我想到，如果是她的那双眼睛的话，又该能见到怎样的，我不曾知晓的景象呢。

    我听不到她的话语，她只是在慢慢地，携着有点舒缓的笑容，随心地说话。有五分钟，又或许是十分钟，等到云悄悄地游移过去，那通电话才终于告终。

    「是在和谁通话呢？」

    「呵呵……会是谁呢？」

    她脸上的笑容，一点都没有变过。

    ——然后我才反应过来，这是她巧妙的陷阱，巧妙的暗示。如果说她对周围的一切都毫不在意的话，那么这一定是她对自己设下的陷阱。

    故意用闹铃假装成来电铃声

    世界上有很多很多的东西，那样也当然有不应该或是不必要去知晓的事物吧。

    这当然是为了——

    「为了，不忘却。」

    不想要忘却，不希望忘却。

    她所做的，不过是为了提醒自己此刻还活着的事实。

    作为人类还活着，还能感受到时间的变动。

    如果没有人来给予她实感的话，那么只好自己拿起记号笔，不断地朝下一处划出记号。

    「你看，闹铃也好，提示也好，从一开始就是为了不让自己忘记什么而被创造出来的吧？」

    原来如此，确实是这样。

    即便是用着自己的视角来看待着这个世界的她，也一定有不想要忘却的事物。

    过去，未来，存在，记忆。

    可当我这么回答的时候，她却摇了摇头。

    像是一种包容，像是一种怜悯。

    连她的笑容也变得如同神明一般空灵。

    「不过，不只是这样。与自身不希望忘却相对的，也在希望着自己不被忘却吧。

    神明创造人的时候，或许也在希望着不被人类忘记，才会把人类设计得与自己那么相像吧。」

    ——这个世界，所有的神灵。

    哪怕早就明白那是渺无可能的希翼也依然在希望着。

    那是何等残酷，自然，而显得正确的事实。

    「所以，我感到十分开心啊——有你这样的存在，能交由你来录音。」

    那是接近神明的她带着丝毫的愉悦，而向缺乏心灵的我所传达出来的谕语。

（3）向前望去是一片湖塘，再远点是山，云，天空，被这些遮掩着而望不到的穹顶。

    那正是眼睛，所谓是映射也是一种视觉。

    被水面与天空所见到，被记录下来。

    这么说视觉是一种被动吧，我这么问道。

    「正是如此。」她笑着回答。

    「那么说来，不只是视觉，一切的感觉也都是不得不去接受的被动。」

    堵上耳朵也还是能听到声音，闭上双眼也还是能感知明暗，掩住鼻口也无法停止呼吸。

    「于是，那就是认知，那就是记录了。

    人类与妖精相同，也在不断地记录。

    感知，记录，然后扭曲，由原初的自我逐渐扭曲向着下一步的形态再塑造，人类无法停止这样的进程。」

    那是经由她的双眼，她的思绪所得出的结论，我想这一定没有错。

    感觉到这似乎是有点沉重的话题，我向她道了一句歉，而她像是毫不在意的，笑着说了句没什么，然后又继续下去。

    「这样的扭曲，是连神明都无法制止的吧。就连神明也在漫长的时间中不断地扭曲，最后，才成为了人类，才有了我们。」

    她微微抬起头，向上看去。在太过高远的明镜之下，映照出来的万千生灵，正是被她空灵的双眼一并览去。

    谁都无法阻止的扭曲，如果那正是事实的话，她也一定在无法反抗的命运中，由人类向神灵的境界扭曲吧。

    认知，记录，感知，那是为了成长才会做出的行为，为了获取，为了探求。

    她也一定有着希望探索到的真理吧。

    当然，她比谁都明白，那只不过是太过渺茫的希翼，仅仅是希翼。渺小到，足以使她一笑了之。

    她确实是在笑着，如同往常一样——

    「没关系的，没关系。」

    「我还能听见风的声音，还能见到飞鸟掠过还，能明白那些和自己毫无关联的事物。」

    ——当然喜欢真理，当然希求续存。

    但所谓的记录，如果是为了某种目的才去做的话那就毫无意义了。

    所谓的探求终将通往空虚，在望到了世界的一切景象之后，一定还会有新的事物被创造。

    既然是这样没有尽头的旅途，那么从一开始就把目光放在毫无意义的美丽事物上一定更好吧。

    『呐，我的确不喜欢忘却与被忘却，但仅仅只是这样也一定毫无意义吧。

    你呢，你又如何？

    为何看着这样的我，又为何要去记录下一切？』

    不需要考虑太多，那正是她曾告诉过我的答案——

    像水面与天空那样，不过是毫无意义的，只是觉得美丽才会记录下来。

    正因为无法正确地感知，才想要将正确的事物记录下来。

    如此空灵的她，如此孤独的她，如此美丽而正确的，在自己的双目中映照出来的她。

    正如她所希翼的那样，我所做的，一定是为了不将她忘却——为了把这样的美丽之物永恒地记录下来。

    她在那样笑着，似乎写为了很久都没有听到这样直接而鲁莽的回答而感到愉悦。

   「走吧，今天已经足够了。」

    有风轻和地吹抚过来，让遥远的云层掠过了山峰。

    在我眼中的她，此刻，就像是无暇的纯真少女一般，仅仅是为了山间正开放着鲜美的花而愉快地跑着，让我不得不跟上她的脚步。

    我确实在为此高兴着——

    这位宛如神明般美丽的少女，此时此刻也在微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