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相遇在海（5~6）

（5）

我固执地反抗了家人的意见，没有去接受手术。

成功率是百分之五十，一半对一半。就算成功也不能算完全病好，但或许还能活很长一段时间。失败了可能会跟没有做手术一样，也可能会让身体更糟。当然不管成功与否，都要负担一大笔钱。

我出生到现在也不过二十年，根本谈不上对家里有过什么贡献，带着这种孱弱的身体就算活下去了，也只会继续白白地耗费财产吧。我不想让父母因为自己而痛苦下去。

正是因为知道父母爱着我，而我也爱着他们，所以我才想要就这样结束自己的人生。

做什么都要被自己的身体拖累，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好过下去的呢？

或许就是因为有着这种身体，我唯一能称得上是乐趣的事情就只有写作了吧。

靠着一些奇奇怪怪的想象，把自己不能经历的事情写出来，为此而感到快乐。

……我就是这样的人。喜欢幻想却对未来保持悲观的人。

仔细想想，不就是因为这种身体才会总是一个人闷着，像个小孩子一样天真吗。

是啊，所以只有到这种时候我才敢这么做。

反正都想着结束自己的人生了，把还没完成的心愿给完成了吧。

我告诉父母想要一个人静下心，到以前去过的小镇看看，他们虽然担心但还是同意了。

等到看完了海，写完了最后的故事，我也就能下定决心写完遗书了吧。

然后，在病痛到来之前，就这样结束自己的生命。

——本来，我是这么想的。

零散的记忆在我已经变得昏暗的大脑中缓慢地播放着，不知道就这样睡了多久。

重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四肢的肌肉都传来酸痛的感觉，身体发凉，头也晕乎乎的，看来是发烧的症状。

“朝露……”

“啊，柚子！太好了，终于醒了！”

朝露坐在床边，应该是一直在陪护着我吧。

“水。”

“这就来！”

把热水壶也特地拿上来了啊，朝露很快把水倒过来，小心地扶我坐起来。

被子从身上滑落的时候，我注意到自己的衣服已经换成睡衣了，身体也没有黏糊糊的，应该也是朝露帮我擦过身体吧。

“咳咳……抱歉，害你变成看护师了。”

“我很乐意照顾柚子的，所以别说这种话啦，嘿嘿。”

朝露温柔地对我笑着。我的手握着水杯，热水的温度让发凉的手心变得暖暖的。

总觉得……自己好喜欢这样的温度。这是朝露给我的东西。

“说起来，咳咳……我睡了多久了？”

“从中午一直睡到晚上了，怎么还在咳嗽啊？还是吃点止咳药比较好吧？”

朝露把床头柜上的药片和糖浆拿过来，我按照平时的用量吃下，感觉稍微舒服了一点。

“柚子应该觉得饿了吧，我去做点粥吧，想加点什么食材？啊对了，热度也还没退，吃完之后得吃点退烧药才行。”

看着朝露这样关心我而一刻不停地说着，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朝露真是擅长照顾人啊，一定会成为了不起的看护师的。”

“啊啊不要趁机笑话我啦！我也只是学着奶奶的样子，小时候生病了奶奶也是这么照顾我的，后来爷爷奶奶有需要的时候我也要照顾他们，一点点变成习惯了啦。”

“所以平常也这么照顾我呢，朝露好温柔。”

“啊啊停一停啦！再这么说我要害羞了！总之……我去煮粥了，马上就回来哦。”

“嗯，那就拜托了。”

朝露又害羞又高兴地走出了房间，真是个很好懂的人。

然后，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放松地躺回到床上，随意地想着事情。

居然在这种大晴天走出门，然后又把全身都泡在冷水里，我只是这么晕一会发个烧已经算是万幸了。难道说，是那个御守真的有用吗……不对，要是有用的话干脆别让我晕啊。

虽然看到了海，不过就这么中途打断还是有点可惜。

说起来……我侧过头，发现御守就放在枕头旁边，终于感觉到一阵安心。

没有被水冲走真是太好了，毕竟是朝露买给我的东西。

结果我……还是向朝露表明心意了啊。怎么办才好呢……

窗台有风吹起来，把桌子上的稿纸一下子吹到了地上。

我从床上撑起身体，想要去把稿纸重新捡起来，我记得昨晚有把它们收进信封才对。

就在这个时候，朝露端着粥回到了房间里。

“啊，糟糕。柚子！你好好睡在床上，我来捡就好了。”

她把粥放到桌上，开始把地上的稿纸一张张捡起来。

“我自己来捡吧，身体已经没事了。”

“不行不行，这是我的不好。是我在你睡着的时候偷偷拿来看结果忘记放回去了，所以让我来负责吧。”

“但是……”

总共也就不到二十张的纸头，已经来不及了。

朝露的手，在看到最后一张纸的时候停住了。

“这个是……柚子写的……？”

“……”

朝露慢慢地把纸捡起来，放回到桌子上，她低着头看着这些稿纸。

虽然只写了「遗书」两个字，可还是被她看到了。

“柚子，原来在想那种事情吗……？”

“……是的。”

“那……柚子会来到这里的原因，也是因为这个吗？”

“是的。”

我看到两滴泪水滴落在她的手上，她的声音也变得颤抖起来。

“为什么啊！为什么柚子要想这种事！”

她带着生气又不理解地表情向我瞪过来，喊出声后不忍心地咬住了嘴唇。

我看着她的脸，虽然感到痛苦和自责，可还是更想就这样面对着她，承受她的痛苦。

因为喜欢才会痛苦，因为切身体会才能明白，我和她是一样的。

所以，不可以再对她撒谎了。

“因为……我只有剩下一个月的寿命了。”

“诶？……什么、突然在说什么？”

“我的肺病，只剩下这些时间了。”

我把自己的事情完完整整地告诉她，从拒绝了手术开始，带着怎样的想法来到这里，还有……我现在的想法。

“我已经放弃自尽的想法了，因为有朝露一直陪着我。我想就这样活下去，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和朝露一起做各种事情，我想一定会有一段很开心的时光的。”

“有什么好开心啊！你不是还在想着死吗！”

朝露冲过来抓起了我的衣领，带着失控的愤怒而狠狠地盯着我，不断涌出的泪水弄脏了她可爱的脸。我想要替她擦一擦泪水，却被她打开了手。

她因为哭泣而紊乱的喘息扑打在我脸上，让我不知道做什么好。

“为什么不去做手术？不是还有一半的机会变好吗？为什么柚子就这么放弃了啊！”

“因为——！根本用不着为了我做到这种程度吧！我这种人、这种身体，就算继续活下去也只会感到痛苦，变成别人的累赘而已！明明有这种自然而然死掉的机会，我觉得这样就很好了啊！我明明也……”

“才不好！柚子那么想死的话，难道说想要和我在一起也是假的吗？”

“我没有说谎！我真的想要和你在一起，也真的喜欢朝露！可是就算这样——”

——耳边一阵强烈的风声。

——在意识反应过来之前，是朝露在我的脸上打了一巴掌。

我因为疼痛而停了下来，呆呆地看着朝露。已经停止了哭泣的她，用混合着悲伤和某种决心的目光看着我的眼睛，让我无法躲开。

“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别小看这份喜欢啊！我喜欢柚子，我想要和柚子一直开心地生活下去，我愿意用一辈子的时间就这样一直照顾你！所以，不要觉得区区一个月的时间就可以满足这份喜欢啊！只有你能活下来，那对我来说才是最好的事情！”

“……”

“不只是我，柚子的家人也很喜欢柚子对吧？我的奶奶也很喜欢柚子，世界上还有很多很多的人都喜欢柚子，就是因为喜欢着才希望柚子能够活下去。所以，不要因为柚子觉得自己不值得就否定了那么多人的喜欢，加油活下去，好吗？”

朝露温柔地握住我的手，微笑地看着我。在她的脸颊上还残留着眼泪流过的痕迹，就是这样的脸庞让我觉得无比美丽，让我想要相信她的话语。

“为什么……朝露会这么喜欢我呢？”

听着我的问题，朝露噗嗤地笑了出来。她侧着头，闭上眼睛，好像在仔细思考着，然后又把眼睛睁开。

“这个嘛，嗯，我也不知道。一开始是因为便利店里柚子说的话，然后是柚子第一次看到海的笑容，然后知道了柚子要和自己住在一起，看到柚子写的故事，得到了柚子送给我的御守……呵呵，我自己都说不清是怎么回事了。一定是因为一见钟情加上日久生情吧？”

即是一见钟情，又是日久生情，这就是朝露托付给我的喜欢。

那是能把我的一切都淹没的，如同大海一般的喜欢。

“呵呵，如果说日久生情的话，只有这点日子可不行。我也想和朝露一起生活下去，我要回去接受手术。虽然不知道能不能成功，但是我现在想要加油活下去。”

“嗯！这才是柚子会说的话！嘿嘿……啊，对了对了——”

朝露打开我的手心，把我和她的御守都一起放进来。红色的鲤鱼和红色的珊瑚就这样靠在一起。闭上眼睛，她轻轻地念着。

“一定会成功的。我要向珊瑚许愿，柚子的手术一定会成功的，然后会和我一直生活在一起，经过很久很久的日子。我要把这个御守也借给柚子一起带去，所以，等到从那边回来的时候，柚子一定要亲手把这个御守还给我，知道吗？”

“我知道了，我一定会来还给朝露的。”

“嗯！我最喜欢柚子了！”

“我也最喜欢朝露了。”

朝露环住我的脖子，轻轻地吻上了我的嘴唇。我被她的身体压着向床上倒去，抱着她的肩膀，就这样躺在床上持续着接吻。

直到分开双唇，我们两个一起笑着，一起听着对方的喘息声。

“呐，柚子，你还没告诉我是怎么喜欢上我的呢？”

“诶？在意这种事情？”

“当然在意了，明明刚刚我都说过了，柚子也要说才行。”

“这个嘛……虽然不是一见钟情啦……”

“诶！好过分——对我就不能一见钟情吗！”

“没有没有，在第二眼、第三眼的时候多少会有感情的啦！”

“那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快点给我说清楚啦！”

“说不清楚啦……哈哈哈……别挠我别挠我……哈哈哈哈……”

我和朝露就这样在床上嬉闹着，说着各种各样没法说清的话，互相亲吻着，握住双手，把身体也变得更加靠近……

然后，就这样，我们把手牵在一起，不知不觉地陷入睡梦。

（6）

等到兔子从睡梦中醒来，它迫不及待地向海边跑去。

阳光明媚地照洒在海面上，蔚蓝色的海洋，好像每一道涌起的波纹都在闪闪发光。

海面就好像镜子一样倒映着天上的白云，倒映着海边的兔子，倒映着世界上的一切美丽。

可是，却没有倒映出小车的样子。

兔子看到了美丽的蓝色的海，可是却没有见到小车的身影。

它向周围跑动着，叫喊着小车，可是却没有传来任何声音。

兔子难过地停下了脚步，它想小车一定是离开了这里。

虽然见到了海，可是兔子现在才发觉，已经走完了旅途的自己，更想和小车一起看到这片海，而不是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看着。

它好想再见到小车。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束光穿透了海面，好像从深深的海底一直照到了天空之上。

一道红色的亮光，兔子也向那边跑过去，它看到在海面之上出现了一个身影。

它就像小车一样有着木头做的身体，可是那木头做的车轮却变成了螺旋桨。

兔子问道，「你是小车吗？」

那个身影慢慢地向兔子靠近，它说着，「是啊，我是小车，不过我现在也是小船。」

小船告诉兔子，它沉到了海底之后，见到了珊瑚。它向珊瑚许愿让兔子能够和自己一起看到珊瑚，于是珊瑚就把它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我们不仅能看到蓝色的海，还能看到红色的珊瑚。」

小船打开了舱门，兔子也高兴地跑到了船上。然后，它们一起向深深的海底潜去，看到在海里漂浮的水草，看到在海中游动的小鱼，最后看到了美丽的珊瑚。

珊瑚问兔子，你想要实现什么愿望呢，而兔子这么回答到——

「我想要和小车一直在一起，去到更多的地方，看到更多的景色。」

于是，珊瑚实现了兔子的愿望。

小船带着兔子一起回到了地上，然后又变回了小车的样子。珊瑚告诉小车，只要小车和兔子在一起，它就能变成任何想要的样子，去到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

就这样，兔子和小车告别了珊瑚，也告别了蓝色的海。

就这样，它们还要继续走向下一段旅途，就这样很久很久——

……

我放下了手中的笔，把终于写到结尾的故事交给了朝露，等着她读完这个故事。

我看着她的笑容变得越来越灿烂，于是心里也感到更加高兴。

“好棒的故事！柚子，我喜欢你写的故事！”

“嗯，我想把这个故事送给你，要是能够喜欢就最好不过了。”

“诶？真的吗？我可以收下吗？”

“当然了。等我回来以后，我还会写更多的故事，能够让朝露喜欢的故事。”

“嗯！我最喜欢柚子了！”

是啊，能看到这样的笑容就是对我最好的回礼了。我也最喜欢朝露了。

两天之后，我向着来车站告别的朝露挥了挥手，带着两个御守踏上了回程的旅途。

结果，这座小镇没能成为我的终点站，而是我和她约好再见的下一站。

……就这样，手术完成了，我的生命也得到了延长。

就这样度过了一年，我接受着各种药物的调理，身体已经恢复了很多，虽然和完全健康还有一定差距，但已经不会随便咳嗽了。虽然还是会害怕体温的变化，体能也还是老样子，这些问题大概是被办法被药物改善的吧。

然后，就像和一年前同样的夏天，我还是带着那个行李箱，咔嗒咔嗒地回到海边的小镇。

那个司机大叔还是帮我把行李箱拎下了车厢，只是这一次的箱子要重上许多。

那是当然的，里面可是装着我们两个人的御守啊。

“我回来了，朝露。”

“嗯，我知道柚子会回来的。坐了一路车也累了吧？把行李箱交给我吧。”

“我自己拿得动啦！只是这样拉着而已！”

“不行不行！我要有一副了不起的女友的样子才行！”

“呵呵呵，我的女友是位了不起的看护师呢，而且最喜欢照顾我了。”

“真是的！再这么说我一个人就跑走了！”

朝露拉着我的行李箱故意往前跑了几步，然后回过头来向我伸出手——

“而且，柚子的手只要拉住我的手就可以了。”

“那我就不得不顺从了，呵呵。”

我走过去，把朝露的手握在手中，然后轻吻上她的嘴唇。

就这样，把这个故事持续下去——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