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相遇在海（1）

（1）

滴答滴答地好像听到了时钟的声音，像是针掉落到了一片湖水之中。

感觉周围都昏昏沉沉的，可是眼前有光涌进来。有点睁不开眼。

“……喂……”

如同雪花碎点般模糊的，在脑内响起了嘈杂的电磁声。

“……醒……了”

身体被摇晃起来，在左耳边发出的声响突然消失了。我终于可以睁开眼睛来，不经意间发出一点呻吟。是一个有点年纪的大叔站在我面前，似乎是他把我摇醒的。

……原来刚刚是在做梦吗。

“小姑娘，已经到站了，下车吧。”

“啊，好的。”

车厢里已经没有别的乘客了，看来我是最后一个下车的人。

“一个人坐这么远的长途车吗？只有小姑娘一个人的话还挺危险的，幸好就算睡着了也牢牢地握着自己的行李箱呢。”

大叔有点无可奈何地对我笑了笑，我才注意到自己左手一直抓着行李箱的握把，活动开手指还觉得有点僵硬，手心里也被压出了一道红印。

“确实……我还以为自己听着音乐就不会睡着了，啊……对了。”

左耳的耳机大概是在摇晃中掉出来了，被线拉着挂在衣肩上，右耳机现在也还在播放着没有歌词的纯音乐。我摘下耳机放进和手机一样的衣袋里，从椅子上站起身，感觉到肩膀也有点僵硬也就顺势伸了个懒腰，似乎从自己的骨关节间传来了轻脆的舒活声。

“那个，您是司机吗，实在是劳您费心了，真是不好意思。”

我向着大叔轻轻地鞠了一躬，然后大叔爽朗地笑了起来。

“没什么没什么，大叔也只是多管闲事罢了。好了，下车吧，要帮忙把行李箱拿下车吗？”

“不用不用，也不是很重，我自己来……啊唔……”

也没有等我说完，大叔就拿着行李箱另一边的提手提起来，我也只好松手顺了他的热情，带着一点歉意跟在身后走下车门。

外面是个明媚的大晴天。大叔把行李箱轻轻地放下，挺起身来呼了一口气，我也不自觉地做了个深呼吸。外面的空气真是好闻，车厢内的空气实在有点烦闷，也亏我能睡得着觉。

我拿回行李箱，再次向司机大叔鞠了个躬。

“实在是不好意思，受您关照了。”

“哈哈哈，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有礼貌呢，大叔我能帮到你这样的孩子已经很值得了。”

“不管怎样也还是要谢谢您。”

“唉，不说这些。就算大叔多嘴问一句，小姑娘跑这么远到这种沿海小镇来做什么，难道是一个人旅游？”

“嗯，算是吧，我想要来看看海，然后在这里小住一段时间。”

“是这样啊……嘛，小姑娘总有自己的想法吧。好了，也不能总是站在这，有缘再见吧。”

“好的，有缘再见。”

大叔挥了挥手，朝着车站的里面走去，我也向他挥了挥手，默默地看了一会。

一开始就受人照顾了，真是的。

周围有些空散地停着几辆客车，外围是种着树木的草坪和围墙。

我看了一眼手机屏幕，十点四十多分，电量还剩大约一半，说早不早、说晚不晚的时间呢。我把旅行箱的拉手调高，让它慢悠悠地在跟在身后，另一只手里用手机打开电子地图。

虽然之前已经查过大致的路线了，但也不清楚实际要花多少时间，总之顺路看看周围的风景，不紧不慢地走到租好的住房那里吧。

一段小小的下坡路，行李箱轮随着路上下地翻滚着。

我回头看了一眼刚刚的车站，那是客车们结束了旅途而到达的终点站。

对我来说，或许这个小镇会成为我的终点站吧。

我小时候来过这里，或许是为了追寻那些模糊的记忆，我才会想要再来这里一次吧。

临近正午的气温已经有点偏高，幸好路旁的树荫很严实，又经常有风吹过来，才不至于让自己太热。沿着道路走了六七分钟，远处的楼房似乎已经能看到了。

应该，离那片海越来越近了才对，只是还不能看到而已。

还得继续再走一会才能进入人多的地方吧，只是走到这里就已经有点喘气了，实在有点担心自己的身体，不要随便出汗了才好。

要不先去找家便利店买点水喝吧。

“多谢惠顾！”

“啊唔……呼……”

我在便利店对面的长椅上坐下，把行李箱放在身边，咕噜咕噜地喝了一大口矿泉水。

“呼……好多了。”

明明从车站到这里才走了十来分钟而已，是因为拖着行李箱才觉得累吗，还是因为在家里住得太久了体力不行呢。我一边揉着自己的小腿一边抱怨着自己没用的身体，慢慢地呼吸着好让自己感到舒服些。

应该是已经进入城镇了，虽然因为接近中午，路上没有太多行人，不过周围有很多房子，还有各种店铺，总让人觉得稍微热闹一点。这里有遮阳的顶棚，我打算在这里稍微坐一会，反正离住房也不算很远了。

我看着眼前的街道，在三三两两的行人之间，有一个女孩子跑动着，跑进了对面的便利店里。明明留着黑色的长发，却这么毫不顾忌地飞跑，实在是很有活力。

活泼又健康的女孩子，不禁让我也想要站起来，继续向前出发了。

再看一下地图……嗯，对了，要是有纸质地图的话大概会比手机地图更方便一点吧，这里也只是一座小镇而已，也没有特别复杂的路线。我拉起行李箱，重新朝对面的便利店走去。

“请问，这里有地图卖吗？”

“唔，要什么样的地图呢？”

“额……就这个城镇的，稍微详细一点的地图之类的。”

便利店的大婶看了看我和我手中的行李箱，恍然大悟地拍了下脑袋。

“哦哦！原来小姑娘是来旅游的啊，一个人来这里的？”

“是的。”

“真了不起，不过也要注意安全哦。啊，等一会，大婶马上把地图拿过来。”

“啊……好的，谢谢……”

意外地很热情。总是这么被陌生人对待还挺不好意思的。

就在我等在收银台的时候，刚刚跑进便利店的那个女孩子把购物篮放到了收银台上，里面装着好多零食，还有毛巾和牙刷之类的一点生活用品。

“大婶！等着你来结账哦！”

“好好，马上来！”

这么说着，大婶拿着地图走到了这边，把地图递给我。

“这种可以吗？”

展开来还挺大的，全图大概有两张全展开的报纸那么大吧，里面的内容也很详细，在路上只要折起来看需要的部分就好了。

“就要这个了。”

我付完了钱，大婶又转头去算另一个女孩买的零食了。我站在原地大致地看着地图上的内容，旁边的女孩似乎也有点兴趣地向我看过来。

“你是来旅行的？”

“嗯，算是吧。”

“是来看海的吗？”

“哇，猜的好准。”

女孩子用一副得意的表情笑了起来。

“毕竟这种地方除了离海近一点以外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只有那片海才会吸引到人啦。”

“这样啊……那样的话，这个小镇也是被那片海吸引过来的人们一起建造的吧？我觉得很了不起哦，我喜欢这样的地方。”

女孩子眨了眨眼睛，把视线移回前方，浅浅地微笑起来。

“奇怪的回答。不过……我喜欢。”

“诶？”

便利店的大婶把已经装好东西的袋子递给女孩子，等她付完钱后，我跟着她一起走出了便利店的大门。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做，但是总觉得，我对这个女孩子有种莫名的亲近感。

或许，只是一种错觉吧。

“我叫朝露，你的名字呢？”

“我叫柚子。”

“那是，水果的名字？”

“是的，就是水果的名字。”

“噗……倒是挺好记的。”

叫做朝露的女孩子脸带着笑意突然向我靠过来，和我的脸也凑得好近，眼神中似乎有着某种猜不出的感觉。我有点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等待着她未知的下一步。

“别紧张，我想把你的脸也一起记住。”

话虽如此。我想要配合着她的想法，于是把自己的呼吸也暂停了下来，或者说这其实也是紧张的一环节，然后看着她的眼睛。就在我不知这样的情况还要持续多久的时候，她又随意地向后退去，收回了眼神。

于是我也回过神来，重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

“……柚子，你说过想要去看海吧？现在就提前去看一眼如何？”

“诶？但是我还要先去住的地方放好行李，没法去那么远。”

“不用走那么远，只是看一眼而已，在这附近就能看到。”

在这附近就可以看到那片海了吗？

我知道自己是为了再看一次海才来到这里的……并不只是单纯的观光游览而已。

所以，现在或许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才对。

但是，如果只是远远地看一眼呢？

“……可以带我去吗？”

“嗯！”

朝露拉起我的手向前跑去，还没能反应过来的我就这样被带着向前一起跑。

只是凭借着身体本能而已，自己的双腿也跟着朝露的步调努力地奔跑着，右手拉着的行李箱剧烈地颠簸着，让我下意识地更用力地抓紧它。

为什么要突然跑起来呢？明明用走的也可以吧？

心脏在胸口猛烈地膨胀又收缩，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开始发疼，头脑里也有点眩晕的感觉——我有好久，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这样运动过，没有体验过这样的感觉了。

这应该是被称为活着的，生命涌动的迹象才对。

朝露就这样拉住我的手不停地跑着，流动的风穿过我们的身体之间。明明没有看到她的脸，不知为何却能感觉到她的感情也在通过牵着的手传达过来。

奔跑应该是种很开心的事情吧。

突然想起来，她也是这样在街上跑动着，跑进便利店里，然后被坐在椅子上的我看到的——是啊，她就是这样的人，用这样的感觉生活着的。

和我这样的人不一样的，能够加油生活下去的人。

“到了！——呼——！！”

速度渐渐放慢了，然后终于停下了脚步。我看到朝露喘着气回过头来，脸上还是那样带着笑容，我本来也想要做点什么作为回应，可是——

身体因为突然失去了力气，让我一下子跪倒在地上，气管和喉咙有种瘙痒般的疼痛。

“咳咳……咳咳咳——啊……咳咳……”

我捂着自己的嘴巴止不住地咳嗽着，胸口在不停地起伏想要多呼吸空气。

“柚子！怎么了，身体——喂！”

朝露蹲下来想要扶住我的身体，她用手抚摸着我的后背想让我好受一些。

我闭上眼睛，一边轻轻地咳嗽着喘气，想要尽力缓和自己的呼吸。

“没事吧？我去哪里买瓶水给你喝好吗？”

“没关系的……呼，我的行李箱里有保温杯装着热水，不过现在不喝也没关系，稍微过一会就好了。”

“对不起，是我突然拉着你跑起来，都不知道会让你这样……”

朝露一边用手安抚着我的后背，脸色很担心地看着我的样子。

是个很容易把情绪表现出来的人呢。

“没关系的，我的身体就是这样的，一般人也很难对付，这不是朝露的错。”

“但是，那也是我的责任。”

眼前这个有点苦恼又有点愧疚的女孩子，我对她展露出刚刚没来得及作出的微笑。

“好啦，我都说了没关系了。这里是什么地方？”

“中心花园一样的地方吧，虽然也没有很中心。来，我先扶你起来。”

“好，谢谢。”

我拉住她的手，借着她的力量重新站起来。周围有好多种着各色花草的园地，还有被修剪成长方条的灌木丛之类。一些被作成动物模样的大雕像放在草地上。

“你看，那边是个喷泉，从旁边的台阶上去就是后面那个凉亭，能看到吧？”

“嗯，看到了。”

有点像某种欧洲风格的建筑呢，白色的柱子，白色的大圆顶，最上面还有塔尖。

“然后再往前走就是个展望台，到了那里就可以——”

“——可以看到海了？”

“是哦，要去吗？”

“嗯！”

我用手重新拉住行李箱，朝露看我准备好后就继续向前走。这时候我才注意到，从刚刚牵着她的手起身开始，我的手就一直没有松开过她，一直到现在也还牵着。

这样后知后觉地发现，我也没办法说出来，只好顺势这样牵着手继续往前走了。

行李箱的轮胎突然碰到了台阶，把我的意识重新拉回身边。

“啊……”

果然带着它跑来跑去的，到处都不方便啊。

“哦，我来帮你拿吧。”

“诶？但是朝露手里也拿着买来的零食袋子不是吗？”

“所以再多拿一点也没事……唉，不然就当是我害得你咳嗽的赔罪，怎么样？”

虽然还是想要拒绝，不过再这样下去似乎就太不给情面了。

“那就拜托了。”

“一点小事啦。”

朝露的手伸向行李箱，和我一直牵着的手松开了。

我偷偷看向自己一直被牵着的手，感觉自己的脸有点不好意思地发烫。

呼……幸好能这样松开，不然不知道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我看着她把行李箱提到台阶上来，我和她对视一眼，互相笑了笑，然后继续向展望台走去。

朝露她……要比我健康许多，力气也会更大一些吧。

就这样一步一步地，好像离看到那片海也更近一步——

“啊……”

不自觉地把手搭在了围栏上。

没错，就这样看到了。

穿过了好几座立起来的楼房，在那片映着白云的蓝天之下，好像与它接壤。

好远地，好远地看到了——

只有半圆形的那片海的一角，越是靠近天空就越是被日光照映成纯白的波面。

远远地，虽然看不清晰，但确实有波浪在推动着，又推向我看不见的地方。

——真了不起。

——真漂亮。

只是看着就忍不住这样想。

在我的目光还能够触及到的地方，我想要看到的那片海就在那个地方一直等着我。

没错，等着我下定决心的时候，让我亲自靠近去看它。

所以，现在只要看一眼就够了。

我收回目光，转身看向走过来的路，轻轻地呼吸着。我意识到朝露一直在看着我。

“我的脸……怎么了吗？”

朝露笑了笑，然后别开了视线，轻松地看向远方。

“我在想，只是这样看一眼就开心成这样，要是亲自走到海边得笑成什么样子呢。”

“诶……我刚刚有开心成那样吗？”

朝露提着自己的零食袋伸了个懒腰，松了一口气，随意地朝回去的方向走了两步。

“带你到这边来，真是赚到了，哈哈。”

“这种说法，什么意思啊。”

“嘛，抱歉抱歉。说起来，差不多是该吃午饭的时候了吧，我也得回去了，所以说……”

朝露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着想要告别之意，我对她笑了笑，想让她不用这么在意。

“确实是到这种时候了，希望以后还有机会再见。”

“好，有机会再见。”

然后，我和她相互挥了挥手，看着她朝台阶下走过去。

“啊……朝露，等一下！”

“嗯？怎么了吗？”

还没走几步就被我喊住的她，回过身向我看过来。

“那个……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为什么，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就对我这么热情，还带我到这种地方来呢？”

“因为我喜欢你啊。”

“诶？为什么……”

“下次再见啦！”

她笑着朝我挥了挥手，然后头也不回地向前跑走了。

就好像带着我过来时那样，总是在跑来跑去的女孩子，就这样把谜题留给了我。

所谓的喜欢，是在说哪方面的喜欢？可以轻松说出口来的喜欢？

我摸着展望台的围栏，忍不住又回头悄悄地看了一眼远方的海。

蓝色和白色的海，和我小时候的记忆有点吻合的那片海，好像一直都会是那个样子。

“——我会去见你的。”

总有一天。

这样，轻声地说给自己听。

我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用手抓起衣领轻轻地扇动，给自己胸口透进一点风。

……结果还是出汗了。可是，意外地有点开心。

一定是因为，遇到了那个女孩子吧。